在成为古董中心之前,这儿一直是剧院。广场剧院,20世纪30年代的辉煌尝试。外表平凡,不过是个嵌在帕丁顿山坡上的巨大的白色盒子,但内部装潢绚丽壮观。拱形天花板漆成深蓝色,画着云朵图案,原先有背光以制造月光似的幻觉,数百盏小灯闪耀如繁星,即使是在电车轰隆隆驶过高地,中国人的花园在山谷里繁茂生长的那些日子里,数十年来剧院一直生意兴隆。然而它虽然英勇地战胜了火灾、洪水这类气势汹汹的敌手,却在60年代迅速沦为电视的牺牲品。
奈儿和卡珊德拉的摊位就在舞台拱门下方,靠近左边的舞台。拥挤的架子上堆满了数不清的小饰品、零碎物品、古书和各类风格的纪念品。很久以前,其他摊主曾经开玩笑地叫这儿“阿拉丁的洞穴”,结果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现在,一块用金色字体写着“阿拉丁的洞穴”的小型木制招牌就挂在摊位上。
卡珊德拉坐在三脚凳上,位于架子形成的迷宫深处,她发现自己难以集中精神。自从奈儿去世后,这是她第一次到中心来,坐在她们一起收集的宝藏中间感觉很奇怪。怪在奈儿已经走了,但货品仍在这儿。好像货品不够忠心似的。奈儿亲自擦亮的汤匙,她用无法辨识、如蜘蛛网般潦草的字体所写的价格标签,还有数不清的书。书是奈儿的嗜好,每个摊主都有特定的嗜好。她特别喜爱19世纪末期的书,印刷精美、有黑白插画的维多利亚晚期作品。如果书内还有送书人写给受书人的手札的话,就更好了。那是它的过往记录,辗转几手最终抵达她手中的线索。
“早安。”
卡珊德拉抬头,看见本端了杯咖啡给她。
“在整理存货吗?”他问。
她将几绺顺滑的头发从眼前拨开,接过杯子。“只是把东西搬来搬去。大部分是移到后面。”
本喝了一小口咖啡,从杯子上方看着她。“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他的手伸到毛线背心下面,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纸。
卡珊德拉摊开纸张,将皱褶抚平。是一张白色A4打印纸,中间印着一张房子的黑白照片。她勉强看出那是一座石砌小屋,整面墙上斑斑驳驳,也许是爬藤植物,屋顶铺有瓦片,尖顶后面一座石砌烟囱清晰可见。两个花盆巍巍颤颤地放在上面力求平衡。
她不用问就知道这栋是什么房子。
“我稍微查了一下,”本说,“实在忍不住。我在伦敦的女儿帮我联络上某个在康沃尔的人,通过电子邮件寄给了我这张照片。”
原来,它长这样,奈儿的大秘密。她心血**买下的房子,多年以来一直没有透露半丝风声。奇怪的是这照片对卡珊德拉产生了影响。整个周末,卡珊德拉将房契放在餐桌上,每次走过时都看一遍,没有多作他想,但看见这张照片后,它首次成为一种真实的存在。每件事都清晰明朗起来:在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情况下走入墓穴的奈儿,在英国买了一栋房子,将它留给卡珊德拉,并且认为她会明白原因。
“露比总是有本事查到蛛丝马迹,所以我叫她去追查以前的屋主消息。我想,如果我们知道你外婆是从谁手上买下这栋房子,我们也许就能知道原因。”本从胸部口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调整了一下眼镜,以便看清上面写的东西。“你听过理查德和茱莉亚·班奈特这两个名字吗?”
卡珊德拉摇摇头,依旧盯着照片。
“据露比说,奈儿向班奈特夫妇买下这间小屋,而他们在1971年买下小屋时,也买了附近的庄园宅邸,将它改装成饭店——布雷赫饭店。”他满心期待地看着卡珊德拉。
卡珊德拉再次摇头。
“你确定?”
“从来没听过这家饭店。”
“啊,”本的肩膀像泄了气般往下垂,“啊,就是这些。”他轻轻合上笔记本,手臂支在最近的书架上。“恐怕我能查到的就只有这些了。我猜最多如此。”他搔搔胡子,“典型的奈儿作风,留下一个未解谜团。真是岂有此理,不是吗,在英国有栋秘密房子?”
卡珊德拉笑了。“谢谢你的照片,请帮我谢谢你的女儿。”
“等你到地球另一端时,可以亲自谢谢她。”他摇摇杯子,从杯盖上的小口子看进去,检查咖啡是否已经喝光,“你什么时候走?”
卡珊德拉睁大眼睛:“你是说去英国?”
“看照片是不错,但亲眼看到房子,感觉会不一样,不是吗?”
“你认为我该去英国吗?”
“为什么不?现在是21世纪,你一个星期就可以来回,亲眼看到小屋后,你会更清楚怎么处理它。”
尽管房契就躺在卡珊德拉的桌子上,她也全神贯注地在理论上想着奈儿那栋小屋的事,但完全没想到实际层面:在英国,有栋小屋在等着她。她拖着脚步走过暗淡的木地板,从刘海底下抬眼盯着本:“我也许该把它卖掉?”
“总得先进屋子里看看再决定吧。”本将杯子丢进香柏桌旁满溢的垃圾桶内,“去看一下无伤大雅吧?它显然对奈儿意义重大,她留着它这么多年。”
卡珊德拉考虑着他的话。一个人突然飞到英国去。“但摊位……”
“咳!中心的员工会照看你的摊位,我也会帮忙。”他指指装满东西的架子,“你这里装的东西够你卖上十年。”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为什么不去呢,卡珊德拉?稍微离开一阵子并不要紧。露比住在南肯辛顿的小公寓里,在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工作。她会带你参观,照顾你。”
照顾她?人们总是自告奋勇要照顾卡珊德拉。曾经,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是有自己责任的成年人,负责照顾别人。
“再说你能有什么损失?”
没有,她的确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也没有人可以失去了。卡珊德拉刹那间厌倦了这个话题。她挤出一个表示顺从的微笑,加上一句:“我再考虑看看。”
“这才对嘛。”他拍拍她的肩膀,准备离开,“哦,我差点忘了,我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小道消息。对奈儿和小屋的事没有帮助,却是个有趣的巧合,跟你的艺术背景、你以前常画的画有关。”
听到她的人生、她的热情被如此不经意地描述,如此绝对地驱逐到过去的时光中,令她心惊肉跳。卡珊德拉好不容易才让那抹微弱的微笑继续挂在脸上。
“奈儿小屋所属的庄园以前属于芒特榭家族。”
这个名字对卡珊德拉毫无意义,她摇摇头。
他抬起一道眉毛:“他们的女儿,萝丝,嫁给了纳桑尼·沃克。”
卡珊德拉皱起眉头:“一位艺术家……美国人吗?”
“就是他,大部分的作品是肖像画,你知道的。某位女士和她六只心爱的狮子狗这类画。据我女儿说,他甚至在1910年画过爱德华国王的肖像,就在他死前。我说那是沃克职业生涯的巅峰,但露比似乎觉得没有印象。她说,肖像画不是他最好的作品,它们有点缺乏生气。”
“我没画画好一阵子了……”
“露比喜欢他的素描。她就是这样,在和大众看法唱反调时最开心。”
“素描?”
“插画,杂志上的黑白插画。”
卡珊德拉猛吸一口气:“迷宫和狐狸?”
本耸耸肩,摇摇头。
“哦,本,它们让人难以置信,充满了精致的细节。”她有好久没想到艺术史的事了,这忽然涌起的回忆让她惊诧。
“在我选修奥博利·比亚兹莱[3]和他同时代人物的课上,纳桑尼·沃克简单地出现过。”她说,“就我所记得的,他是个有争议的人物,但我不记得原因了。”
“露比也是这么说的。你一定会和她相处得很好。我提到他时,她很兴奋。她说,他们在博物馆的新展览中有他的几张插画,它们显然很罕见。”
“他的作品并不多,”卡珊德拉说,她现在想起来了,“我想,他太忙于画肖像画,插画只是种爱好。但他的插画仍备受推崇。”她开始滔滔不绝,“我想,奈儿的某本书里可能有一张。”她爬上一个倒放的牛奶板条箱,食指拂过顶层的书架,停在一个印有褪色的烫金字体的紫红色书脊上。
她打开书,仍然站在箱子上,小心翼翼地翻过前面的彩色图画。“在这里。”她的目光没有从书上移开,径自走下箱子,“《狐狸的哀叹》。”
本走过来,站在她身边,调整了一下眼镜,使它远离光线。“很精致,不是吗?不合我的胃口,但对你来说这是艺术。我看得出来你为什么欣赏它。”
“美丽而悲哀。”
他靠近一点:“悲哀?”
“充满忧郁和渴望。我没办法解释得更好,是狐狸脸上的什么,某种没画出来的东西。”她摇摇头,“我无法解释。”
本捏捏她的手臂,咕哝着说会在午餐时间给她带三明治过来,便离开了。他拖着脚步慢慢走向自己的摊位,有位顾客正在把玩一盏沃特福德枝状吊灯。
卡珊德拉继续研究那幅插画,忖度她为什么如此确定能感受到狐狸的悲哀。那当然要仰赖艺术家的技巧,透过黑色细线的精确位置引发如此复杂情绪的本领……
她抿紧嘴唇。这幅素描让她想起她找到童话故事集的那天,当时她在奈儿的房子楼下打发时间,而在楼上,她妈妈正准备离弃她。蓦然回首,卡珊德拉才意识到,她对艺术的热爱可以追溯到那本书。她打开书的封面,一头跌进奇妙、恐怖和魔幻的插画世界中。她曾经纳闷,逃离文字的严苛界限,以如此流畅的语言说话,到底是什么感觉。
等她长大后,她终于知道:当她沉浸在画板的魔力世界中时,能感受到画笔点石成金的魔力,和时间失去意义的狂喜。她对艺术的热爱引领她到墨尔本念书,导致她和尼克结婚,还有后面发生的所有事情。如果她没有看到那个行李箱,如果她没有在好奇的冲动下打开来往里面看,她的人生也许会完全不同,尽管这样想很奇怪。
卡珊德拉喘了口气。她以前为什么没想到呢?突然间她知道她必须做什么,她得到那里去看看。在那个地方,她也许能找到解开奈儿身世之谜的必要线索。
卡珊德拉曾想过,奈儿也许早已丢弃行李箱,但她笃定地将这个可能性推至一旁。首先,外婆是个古董商、收藏家,喜欢搜集零星的装饰品。毁坏或抛弃古老罕见的东西完全不符合她的个性。
更重要的是,如果姨婆们所言不虚,那个行李箱就不只是有历史价值的物品,它是个锚。它是奈儿和过去的唯一联结。卡珊德拉了解锚的重要性,深深知道当一个人与他维系生命之绳被割断时,会发生什么事。她已经两次失去她的锚了,第一次是在她十岁时,莱斯利离弃了她;第二次是在她还是个年轻女人时(那真的是十年前的事了吗?),在一瞬间,她所熟悉的人生彻底改变,她再次无助地随波逐流。
后来,卡珊德拉回顾往事时明白了,就像第一次一样,是行李箱找到了她。
在花了一整晚整理奈儿杂乱的房间之后,她变得极度疲倦,尽管她极力振作精神,还是被各种遗物弄得分神。不只是骨头酸,脑袋也累。这个周末发生了太多事情,快速又沉重地降临在她身上,童话故事中描述的那种疲劳,想向睡眠投降的魔幻欲望排山倒海而来。
她没有下楼去自己的房间,而是和衣蜷缩在奈儿的**,她的脑袋陷入柔软的枕头中。气味令人屏息的熟悉:薰衣草爽身粉、银器擦拭剂、棕榄洗衣粉,她感觉自己仿佛正把头靠在奈儿胸前。
她睡得像死人一样沉,进入黑暗、无梦的世界。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她觉得自己不只睡了一晚。
太阳透过窗帘的缝隙涌入房间,像灯塔的灯光,她躺在**凝视着尘埃盘旋飞舞。只要她伸出手,就可以用指尖抓住它们,但她没有这么做。相反,她让目光追随着光线,转过头来,望向光线所指的地方。光线照亮了衣柜高处,她昨晚将衣柜门打开了,在最高的那层,在一堆装满了要捐给二手店的衣物的塑料袋下,安放着一只老旧的白色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