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柳中平带着宝儿离开洛阳。

宝儿已经大好,短短几天,脸色红润,体力也好了很多。文清和沫儿将其送至城门外,几人依依作别。因婉娘有事未来,宝儿甚为失望,不住追问“姨姨”,柳中平怅然若失,神情落寞。

回到榭里,婉娘正蒸房调配香露,看见二人也不问情况怎样,只道:“赶紧帮忙。”

沫儿将柳中平赠送的礼物掷到桌子上,撅着嘴道:“你今日明明没什么重要事做,为什么躲着不去相送?宝儿不住地念叨你呢。”

婉娘手里忙着,低头道:“宝儿终归要离开洛阳,我送了又如何?”

文清看着婉娘的脸色,嗫嚅道:“婉娘,你很……讨厌柳公子么?”

婉娘不答,大声叫道:“三哥,将萱草挑一些好的来。”

沫儿看着着急,赌气道:“笨文清,她故意的呢!哼,把架子摆高了吧?别人走啦,你以后想见也见不到了!”

这几日柳中平多次来闻香榭拜谢,婉娘都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柳中平提出要回请吃饭,婉娘也婉言谢绝。礼数虽全,但傻子也看得出,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同几日前相比,两人莫名其妙得生分了许多。

文清一根筋,见婉娘顾左右而言他,固执问道:“婉娘,你这几天为什么这么别扭?”

婉娘无可奈何,沉吟了片刻,认真道:“文清你还小,你不懂。有些事明知不可为,就不要给人留任何希望。”

文清似懂非懂,看婉娘眉头间淡淡的忧色,便不再追问。沫儿拿着石杵,下意识地捣着石臼,偷眼看婉娘神色寂寥,忍不住道:“你不试试,怎么就知道不可为?”

婉娘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落在窗台的那盆花草上,淡淡道:“一眼便可望见结果的事,无谓的尝试只会伤人伤己。只愿他一生幸福。”

黄三拿了萱草进来。现存这些是去年夏秋之际采摘的,放在笼上稍加熏蒸,再配上艾叶等秘方保存,所以还保持着叶子葱翠、花儿金黄,成色很是不错。婉娘抓起一把,叹道:“忘忧草,忘忧草,真能让人忘得了忧愁么?”

沫儿很想像以往一样伶牙俐齿地犟嘴,却不知说些什么。文清微皱着眉头看着婉娘,忧心忡忡。

婉娘看了看两人,突然眉开眼笑道:“两个臭小子都长大啦。”

元宵节将至,全城犹如沸腾了一般,热闹非凡。白日为市,夜间燃灯;天上皓月高悬,地下彩灯万盏,蔚为壮观。沫儿第一次在城中过元宵节,只觉得应接不暇,眼睛都不够使了。

元宵节,除了吃元宵,还要准备各种祭祀用的食物。首先是枣糕,寓意“早日高升”;其次是“麦檩”,一个超大的馒头,上面盘花,中间插上柏枝,寓意来年大丰收。不过沫儿每次提起麦檩总是说成“麦秸垛”,气得婉娘要拿擀面杖打他。

今年较忙,三哥身体又刚好,婉娘的意思就在街上定做了便罢。沫儿刚送宝儿时已经见到街上的繁华,早就按捺不住,恨不得住在街上。听了婉娘的话儿,拿了银钱,拉了文清就跑。

今日方才十三,定鼎、长厦、上东及洛水两岸的街道彩灯已经布满。街头街尾,布置有各种大型花灯。有嫦娥奔月、八仙过海、仙女下凡、大禹治水、玄奘取经等故事型的;六畜兴旺、连年有余、福寿双全、财源滚滚、龙凤呈祥等寓意型的;假山、美人、花卉等风景型的;还有制作精美的各色宫灯、纱灯、走马灯,供儿童提着玩耍的兔子灯、金鱼儿灯、小猪灯、猴面儿灯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一些心急的商铺掌柜,已经指挥着伙计将灯谜挂上,红底金字,犹如红色丝带一般在微风中飘**,更为神都增加了几分喜气。

两人兴冲冲一路走一路看,早将正事忘记。前面街口,一个大型彩灯正在安装,地上放着几只尖嘴的老鼠,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只穿着红色袍服,头戴花翎,还有一只吹唢呐的、一只敲梆子的。沫儿眼睛一亮,叫道:“老鼠嫁女!文清快来,是老鼠嫁女!”

“老鼠嫁女”灯相当复杂,共有十八只老鼠和一只老猫。抬轿的,抬嫁妆的,吹打乐器的,形态不同,却个个栩栩如生。老鼠新郎骑着一只癞蛤蟆,趾高气扬,满脸喜气。老鼠新娘坐在一只绣花鞋中,满头拢翠,羞羞答答。老鼠丈人拿着一根长长的拐杖,在轿子前指手画脚。

沫儿看得好玩,指着老鼠新郎道:“哈哈,文清,你娶亲时是不是就是这样子?”

文清扭捏道:“我又不是老鼠。”沫儿哈哈大笑,两人绕着花灯嬉笑打闹。

一个粗壮的大汉正在安装花灯,手指灵活,荆条、竹片纷飞,见沫儿文清可爱,回头憨厚一笑。

沫儿见这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大汉将老鼠新娘稳稳地放在绣花鞋轿子里,用细绳、竹篾细细地固定好,后退了几步左右看了看,又去忙下一个。天气寒冷,这大汉却除了帽子,头上汗气蒸腾,干得热火朝天。围观的儿童甚多,围着老鼠们又跳又叫,有的还伸手去摸。大汉也不生气,只嘱咐道:“小心竹骨扎了手。”

一炷香工夫,大汉将全部灯组装完毕,收拾了工具坐在旁边休息。儿童们一哄而散,见另一家正在装“天女散花”灯,又被吸引了过去。

二人看了一会儿,文清突然想起了正事,急道:“不能再看了,再晚就订不上了!”拉起沫儿,急匆匆回头朝街头小巷的饼店跑去。

沫儿一边跑一边四处张望,不小心踩到地下的一小块冰面,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朝后倒去,却被一双大手紧紧地扶住,回头一看,正是刚才做“老鼠嫁女”的汉子。

大汉肩上搭着布袋,腰间挂着斧头、锉子、凿子等工具,憨憨道:“地上硬,摔了可了不得。”

文清沫儿慌忙致谢。走了几步,发现这汉子还跟在身后,原来他也去饼店。

饼店门口排起了长队,全是偷懒不想自己做,又不敢耽误祭祀的,订的最多的就是枣糕和麦檩。文清不住伸头往前看,懊悔道:“早知道应该先来落了定再去看灯。”

正在焦急,只听后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你的活做完了?”

沫儿回头一看,一个农家女子站在身后,却是和排在他们身后的大汉讲话。这女子挎着一个竹篮,一身布衣,短袄长裤,脸色红润细腻,大眼水灵,脖颈颀长,虽不是十分漂亮,却相当精干利落。

大汉眼睛瞬间明亮起来,欣喜道:“小朵,你……怎么来了?……已经做完张家的了,下午还有一家。”

小朵的脸微微一红,眼睛看向地下,道:“哦,我来看看你需不需要我帮忙。”

大汉咧起嘴笑,双手在衣服上擦了几遍,接过小朵的竹篮:“不用。我来拿。”

小朵探头朝前面张望,碰上沫儿的眼光,粲然一笑。转头对大汉道:“胡哥,你来订麦檩?”沫儿听到“胡哥”,突然想起他就是那日来定香粉的“胡先生”。原来的满脸虬髯剃了个干净,留下一片青胡楂,沫儿刚才竟然没认出来。

大汉点点头,老实道:“这几天正是最忙的时候,实在没时间做。”

小朵夺过篮子,羞涩一笑,道:“乱花这个钱做什么?别等了,等我做好了送给你。”

大汉一张黑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激动,搓手道:“怎么好意思麻烦你?要是你爹……”

小朵嘴巴一撅,道:“别提那个老顽固。”不由分说拉了大汉,两个人说笑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