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婉娘自己有事,文清和沫儿重新回到了静域寺。
静域寺门开了半边,几个僧人趿拉着鞋,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懒洋洋地收拾着院里的供桌。两人径直朝戒色住的房间走去,也无人过问。
戒色已经起床,拿着一条秃尾的扫把正在扫地,但不扫甬路,偏偏去草丛中划拉,东张西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沫儿情知他在找那条黑蛇,却不点破,叫道:“戒色,你回寺院来住了?”
戒色丢了扫把,面露喜色,施礼道:“两位施主好。”沫儿捡起草把,笑嘻嘻道:“好久没见你了,我们来看看。我来帮你打扫。”
戒色忙推让:“不敢劳烦施主。”
文清笑道:“戒色还是这样,总是施主施主的,叫得我像个大叔。”
戒色嘿嘿笑着,眼睛却溜溜地朝草丛中张望。沫儿趁他不留意,将脚边一块小石子快步踢飞,指着晃动的草丛道:“什么东西?”
戒色一个激灵,快步跑过去,查看无果,满脸失望地走了回来。沫儿装作若无其事问道:“你找什么呢?”
戒色支支吾吾道:“啊……没什么。”三人又回到寺门口。戒色有一句没一句地同沫儿聊天,不时斜眼看看上面仅剩下了一个的灯笼。沫儿夸张地叫了一声,皱眉道:“真是,寺院越来越不像回事了。”殷勤地帮戒色把散落在地下的残余香烛头拢起,长叹了一声,小声道:“要是圆通方丈在就好了。”
戒色低下了头,用力地扫地。
圆通去世之后,戒色的日子更不好过。戒相等几个惯常欺负他的师兄就不提了,圆卓不理杂务,又暴躁易怒,喜迁怒于人,对戒色无一点好脸,更引得其他和尚们捉弄欺负他,脏活累活都给他干,以至于戒色小小年纪,手上的茧子厚得像树皮。因此,多年过去,只要一提起圆通,戒色就难受不已。
沫儿像是没看到一般,绕着香炉走了几圈,啧啧道:“戒色,不是我说,如今静域寺比以前可差远了,半天都不见一个香客!想当初圆通方丈在时,静域寺可是名满洛阳城的……”拉起戒色打满补丁的衣服,惋惜道:“看看,当时圆通方丈可是最疼你的,我记得他还给你治冻疮的膏子,好香呢。”
戒色的眼圈红了,从裤子口袋中摸出一个已经没了瓶嘴儿的脏兮兮瓶子摩挲着。文清一眼便认出,正是当年装白玉膏的瓶子,里面已经空了。
沫儿满脸悲痛道:“唉,要是圆通方丈活着就好了。”戒色的眼泪早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文清连忙制止道:“别提这个了,聊些其他的吧。”沫儿上前拍了拍戒色的肩膀,十分仗义地道:“圆通方丈圆寂前交代我们两个照顾你,戒色你放心,我们俩就是你的亲哥哥。”
圆通方丈死后,戒色在寺院里受尽欺凌,所有的重活累活都是他的,人都当他是个会说话的驴子,除了文清沫儿偶尔来看他,哪里有人对他说过半句好话。今日听沫儿这样说,感动得一塌糊涂,眼泪鼻涕横流。
文清拿出手绢给他擦了一把鼻涕,伸手揽住他的肩。戒色破涕而笑,拄着扫把无所适从。沫儿往戒色跟前凑了凑,关心道:“我瞧着你今天心不在焉的,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吗?”
戒色仰脸看了看灯笼,欲言又止。沫儿殷勤道:“哪里有灯笼,买个我去帮你挂上去。”大方地掏出一大把银钱,塞给戒色。
戒色不接,双脚在地上擦来擦去,良久方才扭捏道:“不是。”?两人好说歹说,总算哄得戒色将事情说了出来。
圆卓做了静域寺的主持,并不用心,自己收了香火银子另买了一处偏僻小院居住,看戒色老实巴交的,就差他每天傍晚去收拾打扫。
半月前的一日,戒色因为寺院有事去的晚了,天已擦黑。见圆卓不在,只管进了房间清扫。戒色在圆卓面前向来拘谨,今日便放松了些,擦拭后面放经卷的柜子。有些经卷是圆通方丈的遗物,戒色见原本极其爱惜的经卷被搞得七零八落,不由触景生情,忍不住拿了翻看。恰在此时,圆卓回来了,戒色吓了一跳,慌乱之下闯入了圆卓的卧室。
圆卓的卧室从未让人进去过,连戒色探头观望都要引来厉声喝骂。戒色见误闯“禁地”,更加惊慌失措,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忙钻进床下。不料发现床下竟然有个地洞,便一头扎了进去。
出了地洞,后面却是一个小花园,里面乱七八糟种植着花草灌木,中间围着几个低矮的土丘。
戒色躲在花草中,不敢出去。午夜时分寒气来袭,觉得冷了,便摸黑儿走到那些土丘处避寒。隐约见土丘有门,门缝里透出些微光亮,推门便进去了。
沫儿听得起急,追问道:“里面有什么?”
戒色抠着头皮道:“几个土丘连在一起,中间空,周围四间房……可能是三间,五间也不定,反正只有门没有窗。门后面有一个小油灯,光线暗得很,看的也不是很清楚。”又夹缠着说了半天,文清和沫儿才弄明白。
土丘是半入地式的,要下七八个台阶才走到中间一块一丈方圆的空地,周边是几个房间。戒色见门后有灯,一个房间的通风口还摆着一双碗筷,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心里又忐忑起来,唯恐被圆卓发现,便想躲到房间里。谁知道一连推了两个都推不开,一直走到尽头,推开一个大房间的门。
戒色傻大胆,径自往里走去,结果被绊得扑倒在地上,双手摸到一条滑腻腻、冰冷冷的东西,吓了一跳。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戒色才发现,这个房间里,摆放着大大小小二十多个锅一样的东西,每个锅里,都盘着一条黑色的蛇。
戒色道:“半夜三更的,看到这么多蛇,我还是吓坏了,扭头就往外跑。”戒色掉头跑出,在门口同圆卓撞了个满怀,吓得说不出话来。
戒色继续道:“不过那日圆卓大师很好,他没有骂我,很和善地问我看到了什么。我不敢不答,就告诉他看到好多好多蛇。”
沫儿好奇道:“那他怎么解释?”戒色笑了起来,道:“圆卓大师板起脸愣了片刻,说道,他养这些蛇,是要给一个人治病,要我不要说出去。”
戒色本来从不敢打听圆卓的事,但被刚才那一吓,忍不住鼓起勇气问道:“给谁治病?”
圆卓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低声道:“你不要出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此人正在清修,凡人不能打扰。”拉他重新下到土丘,来到第三个房间前,将他举了起来,朝通风口往里望去。
戒色的眼睛亮了,激动道:“你们猜我看到谁了?”文清茫然地摇头。戒色脸色通红,压低声音道:“我看到圆通方丈了!”
沫儿一愣,难以置信地同文清对视了一眼。当年圆通圆寂,三人虽未现场见证,但也确信无疑。沫儿狐疑道:“光线不好,你看错了吧?”
戒色声音骤然大了起来:“我怎么会看错?”扭头朝四周看了看,声音重新低了下来,眼里含着泪水道:“他瘦了很多,盘腿坐着。”
两人将信将疑。沫儿道:“你有没有同他讲话?”戒色吸了吸鼻涕,道:“圆卓师父说,他如今需要静修,不能打扰,要是我发出声音扰了他的心智,会让他的病情加重的。”
文清迟疑道:“我记得当年……”
戒色急急辩解道:“他当年生了重病,为了不拖累寺里,所以才对外宣称圆寂。”圆卓告诉戒色,他专门找了个僻静院子给圆通养伤。再有几个月的调理,圆通便可痊愈,但需要用一种黑蛇的唾液来治病。
圆卓身为佛门弟子,不便公开饲养黑蛇,所以此事只能偷偷进行。至于具体治病的过程,十分繁琐,他没告诉戒色。不过戒色很懂事,很快便明白了自身的使命:支持圆卓饲养黑蛇,让圆通方丈尽快痊愈。
经不住戒色央求,圆卓同意戒色饲养一条黑蛇,并送了焚香、画轴给他,告诉他黑蛇的习性。戒色无处安放,见门口的灯笼坏了无人更换,便将黑蛇养在里面。
沫儿小声嘀咕道:“你不怕蛇啊?”在沫儿看来,戒色甚为胆小,在寺院里唯唯诺诺,任人打骂,从不敢反抗。
戒色甩了一溜儿鼻涕,道:“蛇有什么好怕的,人才可怕。”这话听得沫儿一愣,又问道:“白天它跑出来怎么办?”
戒色小声道:“不会,它可有灵性了,只有闻到熏香才会活动,否则一动不动的,别人也看不到它。”
文清好奇道:“什么蛇这么神奇,还能隐身?”
戒色一脸敬畏道:“圆卓师父说了,这黑蛇是圣物,当然神奇。”戒色养这条蛇十分用心,一个月工夫,蛇蜕了两次皮,长大了很多。据说再蜕一次皮便可以送去提取唾液了,偏偏丢了灯笼。
沫儿唐突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黑披风?”
戒色茫然回道:“什么?”
看来他确实不知此事,沫儿只得打住。戒色仰脸看着门上挂灯笼的铁钩子,懊丧道:“昨晚没风啊,灯笼怎么不见了?”愁眉苦脸的又是跺脚又是叹气。
沫儿有意问道:“你平日里给它吃什么?”
戒色顿时羞愧,一脸不忍之色,低声道:“我……我这可是犯了杀生大戒了……圆卓师父交待说它只吃蛴螬……”又开始叽里咕噜念往生咒。
沫儿见戒色小小年纪迂腐得厉害,又好气又好笑,道:“蛴螬还吃庄稼呢,被吃活该。”
戒色前言不搭后语道:“话不能这么说……蝼蚁尚且偷生……”
沫儿不耐烦,打断他道:“你从哪里抓的蛴螬?”昨晚见到那些虫子个头颇大,不像是平时所见。
戒色面露难色,支吾起来。文清觉得利用他对圆通方丈的感情如此套取消息不地道,忙制止沫儿。
戒色想起黑蛇丢失,自己不能为圆通方丈尽力,又难过起来。沫儿安慰他道:“你别着急,它可能就藏在草丛中,晚上你点上香,找点虫子给它,说不定它自己就出来了。”文清眼见要穿帮,连连朝沫儿使眼色,沫儿慌忙住口,朝文清一吐舌头。
所幸戒色愚钝,也未听出有什么不妥,只是顺着周围墙缝四处寻找。文清和沫儿装模作样地陪着,看戒色一脸虔诚,都有些不好意思。
日上三竿,几个村妇过来上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戒色!你这个懒鬼,大殿怎么还没打扫?”
回头一看,原来是戒相。如今他已经升为寺里的监院,穿一件崭新的僧袍,厚唇小眼,肥头大耳,左手装模作样地握着一串儿檀木念珠,不住地用拇指拨弄。越是人多,他越喜欢大声吆喝戒色,一副虚张声势的小人得志之态。
戒色毕恭毕敬地回了个礼,道:“是,小僧这就去。”
沫儿看他不顺眼,小声嘀咕道:“怪不得静域寺破败,用的都什么狗屁和尚。”戒相没听清他说什么,但看他表情不是好话,朝他瞪了一眼,却指着门上的灯笼骂戒色:“灯笼怎么少了?戒色,罚你背诵五十遍金刚经,中午不得吃饭!”
戒色点头打躬,沫儿则怒目而视。戒相肥大的鼻子哼了一声,摇晃着走回去,手中的念珠未曾拿牢,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地上的香灰仅只扫了下,并未清洗,念珠的穗子上沾了灰。戒相皱起眉头,右手掐着兰花指,弯腰欲捡,又嫌脏。戒色忙捡起给他,一脸讨好之色。
文清不禁可怜起戒色来。沫儿却未曾留意,而是盯着戒相的左手——念珠没了,但他的左手拇指仍在下意识地同食指摩擦!
传说中的袁天师,难道是个和尚?
两人不敢再缠着戒色,唯恐导致他挨骂,便离开静域寺,各自想着心事。
文清想的是戒色太可怜了,还是回去求下婉娘,看如何将戒色换去一个好点的寺院,或者就直接动员戒色还俗,来闻香榭做伙计得了;沫儿却想着,圆通方丈到底是死是活?那两件披风是如何到戒色手里的?戒色发现的这个饲养黑蛇的土丘同关押老四的土牢有无关系?……
走了一段,不见文清,沫儿回头一看,文清落着后面,正同一个陌生男子窃窃私语。那男子将嘴巴贴在文清耳朵边上,态度甚是亲密,但一见沫儿看过来,扭头便走,很快便融入人群消失不见。
文清快步追了上来。沫儿好奇道:“那人是谁?”
文清懵懂道:“哪人?”
沫儿道:“就刚才同你讲话的人呀。他同你说了什么?”
文清呵呵道:“那人傻的,眼睛不好使,认错人了。”沫儿心里起疑,赌气道:“不想告诉我就算了。”
文清急道:“我真的不认识那人,他也没告诉我什么。”刚才走着,文清突然被一个男子拉住。那男子相貌极其普通,笑嘻嘻附耳过来,嘴巴里发出些无意识的词语,还朝文清点头微笑。文清以为是个傻子,只好附和着笑了几笑。
沫儿看了文清一眼,不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