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果然是沫儿过得最难忘的春节。大年初一的惊吓暂且不提,因头部撞击造成的头晕、呕吐一直持续到三四天才慢慢好了些。这几天时间,沫儿只能歪着头躺着,游玩、打雪仗等运动想都别想,更痛苦的是,面对春节的种种美食唯有吞咽口水,因为只要吃下去,几乎全部吐出来,难受得要死一般。
从初一到十五,是不用做生意的。婉娘有时会出去走走,文清怕沫儿一人在家里闷,便哪里也不去,同黄三一起陪着他,可是两人都不善言辞,在家里无聊,只有找些事儿来做。几天工夫,将闻香榭里存着的蔷薇籽儿、紫茉莉种子、牡丹花、**等都研磨了,将那些晾晒半干的花瓣、根茎、果子等该拣的拣,该焙的焙,该蒸的蒸,没有沫儿的捣乱,效率倒是比往日还高些。
初七这日,天气放晴,明媚的阳光照射在雪上,亮得晃眼。文清将躺椅拖到中堂门口的阳光里,沫儿伸展手脚躺在上面,打着饱嗝,一脸惬意。
黄三从外面回来,表情凝重。婉娘用目光探询,简短问道:“见到人了没?”
黄三摇摇头。
婉娘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他去了哪里呢?”
黄三从怀里拿出一片亮闪闪的东西,无言地递给她。沫儿伸头去看。是一片银色的鱼鳞,巴掌大小。
婉娘抚摸着鱼鳞,神情凝重起来,低头沉思了片刻,扭头上楼。
没一会儿,她端了一碟红枣糕走进来,俯身看了看沫儿的脸,笑道:“今天气色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
沫儿抓起一块糕送进嘴巴,热切道:“好啊好啊,再捂几天,我都要发霉长毛了。”
婉娘笑眯眯道:“好久没看到小安了,文清,你和沫儿去找小安玩儿吧,顺便帮我订一件衣服。”给了文清十几文钱,吩咐他照顾好沫儿,又递给他一瓶子花露,道:“把这个醉梅魂给雪儿姑娘作为定金吧。”
两人换了衣服,喜滋滋出了门。文清担心沫儿身体虚弱,便在街口租了辆马车,很快便到了铜驼坊。
雪儿布庄大门紧闭,招牌卷起,只开着旁边一个角门。两人连叫了几声小安,也不听答应。文清建议在门前等,沫儿却不肯,推开角门走了进去。
小安已经迎了出来,她裹着一件厚厚的棉衣,脸色苍白,不住地轻咳,见到文清和沫儿,十分高兴地往厢房里让。文清尚未说话,脸先红了,施了一礼,嘴里道:“过年好!”见小安身体不适,想要关心几句,却不知说什么好。
小安倒同以往一样,虽有病态,仍叽叽呱呱说个不停:“文清哥哥过年好!我早就想去找你们玩儿去,可是不小心病了,这几天可闷死我啦!又发烧又咳嗽,而且手脚无力。今天才好了些。”
文清嘿嘿笑道:“早知道就接你一起养病,沫儿这个春节也病了,一直都没出门。”
沫儿对小安心存顾忌,并不多言。小安小嘴一撇,道:“我才不同他一起养病呢。”朝沫儿吐舌做鬼脸,“小气鬼,还记仇呢。”
沫儿将脸扭到一边,不屑道:“懒得和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文清连忙朝沫儿使眼色,要他让着点。
小安眉毛一竖便要发火,却被一阵咳嗽弄得直不起腰来。
沫儿幸灾乐祸道:“该!”却见小安突然眼睛往上一翻,昏了过去,若不是文清眼疾手快一把抱起,只怕要跌个头破血流。两人连声惊呼,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小安这才悠悠转醒。
沫儿只当是给自己气的,懊悔得不得了。见小安醒了,连忙重新倒了茶,讪讪地站到一边。
小安嘴脸发青,十分虚弱。文清搓手焦急道:“怎么回事?有药没?”
小安挣扎着坐起来,有气无力道:“有,在厨房,今天的还没煎。”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文清简短道:“沫儿,你看着小安。”二话不说扁起袖子去了厨房,一会儿小院便飘满了药香。
沫儿只好站着不动,再仔细看小安的神态,发现小安印堂发暗,生气不足,似乎不像是普通的生病。
沫儿心中纳闷。腊月二十三那天见到小安,小安尚活蹦乱跳,精力充沛,没有一丝病态,怎么几日不见,她竟然病得时时昏厥?正想着,见小安鼻息渐渐均匀,小脸也慢慢恢复了些颜色,担心她睡着后感冒,拿起墙上挂着的一件棉长袍,盖到她身上。
小安并没睡着,一下睁开了眼,调皮一笑,慢慢道:“谢谢沫儿哥哥。”第一次听到小安叫自己“哥哥”,沫儿十分尴尬,后退了一步,东张西望道:“雪儿姑娘去哪里了?”
小安嘴唇更加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但精神头儿似乎又回来了。她轻轻地捶了捶胸口,长出了一口气,道:“我家姑娘见我久病不愈,今儿一大早就去找那个给我开药的郎中了。”
文清走过来,关切道:“药马上就好。感觉怎么样了?”
小安站起来,笑道:“好多啦。”
小安不同沫儿牙尖嘴利地斗嘴,沫儿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见文清细心地询问她病时的情况,便扭身走出房间,来到院子中。
院子里那株高大的梅树仍在,但开得并不旺盛,稀稀拉拉的几朵黄色腊梅,蔫不拉几的挂着些许未融的残雪,没有一点生气,同小安一样,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沫儿不禁有些遗憾。刚才在路上,两人还惦记着从这棵梅树上采些花儿,说不定还能再做一瓶醉梅魂。
提起醉梅魂,沫儿在怀里摸了摸,拿出玉瓶跑过去,兴冲冲道:“小……文清,还有这个呢。”他本想直接递给小安,可还是临时改口,叫了文清。
文清打开瓶子,乐呵呵放在小安鼻子下。一缕幽香飘出,闭目养神的小安猛地睁开了眼睛,惊喜道:“好香!”
文清喜笑颜开,道:“婉娘新做的花露,叫做醉梅魂。”
小安如陶醉一般,猛嗅了一阵,慢慢舒展身体,跳起来笑道:“我觉得好了!你们的香粉真好用。”一阵风地出去,端了一盘油酥果子来,甜甜叫道:“谢谢文清哥哥!”自己先拈起一颗丢进嘴巴里,开始叽叽呱呱说个不停:“这几天可太惨啦,过年准备这么多好吃的,我几乎都吃不下。你看看,”她伸出细细的小手臂,可怜巴巴道,“我家姑娘给我买了好多东西,可是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我都饿瘦了!”
这套说辞同沫儿一模一样。文清看着沫儿一笑,又宠溺地看着小安,像个疼爱妹妹兄长一般,道:“我们回去求求婉娘,让再做瓶醉梅魂,给你备着。”
沫儿看着文清的样子,竟然有些醋意。又一脸疑惑地看着恢复如常的小安,心想醉梅魂明明就是一瓶普通的花露,从配料到工艺,都稀松平常得很,怎么对小安就有如此奇效呢?
果子太甜,文清和沫儿不太喜欢,只吃了几颗便不吃了。小安胃口大开,自己吃了大半,文清还担心她别一下吃坏肚子。
沫儿似乎从来没和小安好声好气地说过话,这次看小安是个病人,终于不再冷嘲热讽,斟字酌句道:“小安,你家姑娘以前做什么的?”
小安头一歪,道:“干吗,巡捕房问询?就不告诉你。”
沫儿大怒,啐道:“以为你改了性子呢!还是个讨厌鬼!”气冲冲走出厢房。
小安咯咯娇笑,道:“我只告诉文清哥哥。你不要偷听。”沫儿赌气捂住耳朵,叫道:“谁愿意听你的鬼话。”
小安果然对文清道:“我们原本在长安开了个布庄,生意比这个好多了。可是我家姑娘不知道怎么,就偏要搬到洛阳来。”
文清点点头。沫儿支着耳朵,忍不住道:“那天晚上,你去停尸房干吗?”
小安叉腰训斥道:“说了不要你偷听,你干吗听人家讲话?”
沫儿冷笑道:“你以为我喜欢打听?看你鬼鬼祟祟的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人,谁知道你做什么勾当!不会也去停尸房偷尸体吧?”
小安黑眼睛闪出怒火,道:“我家姑娘看你们闻香榭被污蔑,好心提醒你们一下,你还不领情!”摇晃着文清的手臂,眼圈儿红了。
文清连忙安慰,道:“沫儿你好好说话。”转而对小安道:“你别多心,我也很好奇,那晚你和雪儿姑娘在附近吗?”
小安瞪了沫儿一眼,委委屈屈地解释了一通。年前生意忙,雪儿经常在傍晚时分同小安分头送货。一日晚归,经过停尸房,见有人从花圃中拖着一个麻袋钻出来。别看雪儿身子单薄,却很是胆大,便跳进花圃一看,发现了那个洞口,过了两天便连续听说停尸房尸体被盗之事。
沫儿狐疑道:“你家姑娘对这个事情有兴趣?”
小安得意道:“我家姑娘聪明得很。她只是好奇而已。我也很好奇,缠着姑娘去看看那个洞口。结果就碰到了你们三个。姑娘自己回来了,要我带你们去新昌公主府。”
沫儿越听越摸不着头脑,道:“去新昌公主府做什么?你同那里很熟吗?那晚打晕我和文清的是谁?你看到了吗?”
小安一双黑眼睛亮晶晶的,天真地看着他,摇头道:“不熟,我只去送过衣服。我带你们进去后就出来了,没看到其他人。救你们也是姑娘授意的。”
文清道:“雪儿姑娘有没有说干吗要引我们进去,又救了我们出来呢?”
小安有些茫然,撅嘴道:“我不知道,姑娘这一个多月来心情很不好,我当然要更乖一些,她让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过,”她认真道:“救你们出来,即使姑娘不吩咐,我也会做的。”文清的脸瞬间红了一下。
沫儿伸长脖子往大门外看,盼望着雪儿姑娘赶紧回来。文清注意到院里的梅树,道:“这棵梅树长势可不大好,怎么了?”上前去敲了敲树干,凝神听了听,“有些中空,莫不是生了坏疽了?”
沫儿扮个鬼脸,道:“同小安一样,生病了。”
小安笑着扑过来打他,沫儿一跳躲开,卖弄道:“我除夕那天见到一棵老梅树,比这棵漂亮多啦,开了满树蜡黄的花。”扭头朝四周嗅了嗅,道:“好像就在这附近。”
小安的眼睛亮了,“真的?沫儿哥哥你带我去吧?”
沫儿悻悻地看着她,反驳道:“你又不做香粉,找梅树做什么?”转脸嘟囔道:“用得着人家,嘴巴就甜,什么人呐。”
文清也来了兴趣,道:“你记不记得在哪里?我们再去采些,给小安做醉梅魂。”
沫儿闷闷道:“记得,可是人家的园子,不一定同意我们进去。”
小安一脸憧憬,道:“沫儿哥哥,你一定有办法的是吧?”
沫儿白了她一眼,道:“那个朱公子总对着梅树长吁短叹,我担心有什么古怪。”
文清用指甲划了划梅树的树皮,仰脸看着稀疏的花朵,一脸惋惜道:“可惜了这棵梅树,怕是救不活了。”
小安的笑意僵在了脸上,一声不响朝后倒去。沫儿连惊叫都顾不上,一个箭步窜出,赶在她触地之前抓住了她的衣领。
等文清反应过来,沫儿已经拖着小安斜靠在椅子上了。幸亏醉梅魂没摔坏,还紧紧地握在她手中。文清将醉梅魂倒出,在她的眉心、太阳穴和鼻子下分别涂了些。
不知是不是醉梅魂的作用,小安很快醒了,只是情绪低沉,闷闷不乐。文清道:“你好好躺着,那棵老梅树我们俩去找,找到了带你去看。”
小安无力地点点头。文清将煎好的药端了来,一口一口喂她喝下。很快药效上来,小安脸颊泛出红晕,打起了哈欠。
此时仍不见雪儿姑娘回来。两人安顿好小安,留下婉娘给的纸条,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