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要对神都洛阳的冬季找一个词形容,那么最贴切的莫过于“安逸”二字了。无天灾人祸的平安年月里,年末的冬天都是最惬意的。忙碌了三季的平头百姓,兜售着秋季攒下来的瓜果干菜,逛一逛价格低廉的大小集市,给家里婆娘和儿女们买些零食和衣裳;才高八斗的文人骚客,饮酒对诗,舞剑作画,从漫天飞舞的雪花、含雪怒放的梅花以及萧瑟的枯草中找到无数灵感;而雍容华贵的皇家贵族更不用提了,提前一个多月已经在筹备年节的美酒美食。北市的码头、城外的官道车船粼粼,酒家食肆高朋满座,烟花青楼丝竹声声,商家店铺货物琳琅满目,一片繁华之色。

可是今年的冬季,祥和安逸之下却有些隐隐的不和谐之音。首先是米价突然涨了。虽说涨得尚在可接受范围之内,但今年中原地区风调雨顺,据说各地都是大丰收,这价格涨得便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第二个便是银器,却莫名其名跌了价,而且跌幅之大前所未有,一些小的银器店铺经不起折腾,已经转行或者关闭,连大名鼎鼎的银器王家,八家分号也不得已关了一半。这还不是最邪乎的,不知从何处传来谣言,说是今年属火,不宜佩戴金银类首饰,唯有佩戴玉饰方可逢凶化吉,一时大街小巷,上至贵族下至农夫,个个身上带着水头不一的玉环、玉圭、玉眢等饰物,玉器价格飞涨不下,原本质地粗糙、两文钱一枚的地摊玉指环都成了宝贝,涨了二十倍不止。

对闻香榭来讲,米价涨落,原本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香料的价格也跟着涨了一成,而且玉器的涨价更让婉娘叫苦连天。闻香榭为了保持香粉的成色,一直坚持用各种玉瓶来作为器具,如今上好的玉器小件几乎难以买到,无奈除了一些配料特殊的香粉仍使用玉瓶盛放外,其他的都换了邢窑白瓷或青瓷小瓶,一些老客户甚不习惯,常常借此杀价。

这日傍晚,婉娘送走客人后,对着茶碗摔摔打打,大发脾气。原来今天下午,吏部尚书王清方家的一个小妾来购香粉,带着一众丫鬟仆妇,颐指气使,将闻香榭的香粉数落了个遍,这个用料不足,那个粉质粗糙,一口一个“比香云阁的香粉差远了”,饶是文清如此好脾气的人都被气得七窍生烟。偏偏她走的时候又挑了一大包,借口未用玉瓶狠狠杀价,不卖给她吧,她又撒泼骂人,婉娘烦得要死,只好折价打发了她,却肉疼得紧,在这里忿忿然抱怨不停。

沫儿忍不住道:“算了,赶紧吃饭吧。既然给也给了,你再呼天抢地,还能要回来不成?”

婉娘愤愤不平道:“香云阁的香粉,呸,也拿来和老子的比,这世道,没法混了!”这语气,活脱脱是沫儿骂人的口吻,沫儿不禁乐了,跳起来叫道:“老子也这么认为!老子也这么认为!”

婉娘扑哧一声笑了。

吃过晚饭,四人围着火炉,磕着黄三炒得喷香的南瓜子。婉娘又开始吹嘘她的香粉,正说得眉飞色舞,突然道:“有人来了。”

沫儿十分不情愿地开了门。原来是徐氏,趁今夜无事自己驾了辆简易马车过来取香粉。婉娘迎了出来,笑道:“正准备给您送去呢,怎么就来了?”

徐氏叹道:“婉娘有所不知,我这些天可忙坏了!”一个月不见,徐氏更加消瘦了些,一身湖青色的百合锦缎简易骑马装,外面穿了件银鼠毛披风,头上扎了个最简单的银玉簪花束发发冠,除了腰间的玉鱼儿未佩戴任何首饰,猿背蜂腰,更加英气逼人。徐氏进了屋,将马鞭插在腰上,一口气将文清端来的茶喝干,道:“好孩子,再给我倒些。”

文清慌忙又斟了茶来。徐氏搓着手道:“这两天可真冷!唉,也不知道怎么了,往年这个时候,都是旺季,偏偏就今年,忙得我焦头烂额。”

婉娘将火炉拨亮了些,道:“我听旺福说了。夫人也不要过于劳神。”

徐氏呷了一口茶,道:“我如今全部心思都在生意上,刚开始,他们低价抛售,我还以为是正常波动,可后来看这阵势,他们竟是有备而来,故意存心要挤兑我们。”

婉娘安慰道:“拼价格,谅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扛过这段日子,估计就好了。”

徐氏笑道:“不错,我也这么想。我关了四家分号,尽量缩减开支,并尽力设计新的花样图案。这两日银器价格已有回升,所以我今儿才有空过来取香粉。”

婉娘赞道:“夫人好本事!”接着关切道:“不过也要注意身体才是。还做不做噩梦了?”

徐氏揉着额头道:“噩梦倒是没做,但是这些天总是睡不好,每次一趟下来,总是觉得耳朵边嘈杂得很。幸好我自小儿身体好,还可以应付的来。”

一阵寒风吹来,将门吹开一条缝,炉中的火苗飘忽不定。婉娘走过去将门关上,笑道:“夫人可真是个女中豪杰,竟然自己赶车过来。怎么也不叫旺福陪着?”

徐氏大咧咧笑道:“我一个老女人,怕劳什子?如今小雨在家帮我设计图样,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就留旺福在家了。”两人说笑着,婉娘差文清将媚花奴拿了下来,道:“这款媚花奴可排毒养颜,明目养血,最适合夫人使用。”

一阵困意袭来,沫儿竟然有些站立不稳,文清更是强忍住才没打哈欠。在后面擦拭搁架的黄三也脸现困顿。婉娘却若无其事,打开梅花玉瓶,用簪子挑了些媚花奴涂在徐氏的手背上,道:“您试试看,这个味道怎么样?”徐氏轻轻揉搓,惊喜道:“真好!从来没用过如此质地的香粉呢!”

婉娘转过身来,朝沫儿嗔道:“没用的东西,这么早就困啦?”随手将簪子上剩余的香粉朝他额头上一点。一阵冰冷自眉心传入,沫儿顿时振作起来,但手脚酸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徐氏还保持着揉搓左手手背的姿势,双眼却渐渐迷离。婉娘踉跄着坐回到椅子上,揉着太阳穴喃喃道:“这是怎么了?头晕得厉害……”声音越来越小,竟然就此昏睡了过去。

沫儿吃了一惊,欲要起身去拉,却动弹不了,再一看,文清躺在自己身后,黄三靠在货架上,竟然全都人事不省,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迷了。沫儿张嘴要叫,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闭了嘴靠在文清身上一动不动。

门无声地开了。凤凰儿娇声轻笑,扭着腰肢走了进来,先到婉娘跟前,俯身看了看她,鄙夷地哼了一声,转而走向徐氏,嗲声道:“姐姐,我们又见面啦。”

徐氏自然不能回答。

凤凰儿得意地笑着,走过去踢了黄三一脚,伸手拿了货架上一盒口脂,打开拈起一片,含在唇上抿了一抿,又转过身来对着桌上的铜镜飞了个媚眼,娇滴滴道:“没想到这个俗物的香粉做得这么好。”又找了胭脂、紫粉、眉黛等分别试了试,对着镜子搔首弄姿了半天,才又走到徐氏跟前,恨声道:“你一个丑婆娘,凭什么和我斗?”伸手朝徐氏的脸上打去。

一道寒光闪来,凤凰儿“哎呀”了一声,捧着右手退了几步,低声怒骂道:“这个死鱼儿,是个什么东西?”沫儿偷眼看着,心想,定是徐氏佩戴的那件玉鱼儿,发挥了作用。

凤凰儿十分恼火,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瞪了徐氏片刻,扭头对门外喝道:“你死在外面做什么?还不赶快进来?”沫儿见她还有同伙,更加好奇,偷偷将身子直起些。

一个相貌猥琐的老仆,佝偻着身子,低头侧身亦步亦趋挪了进来。

凤凰儿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喝道:“去把她腰里挂的那件玉鱼儿摘下来!”

老仆吭吭哧哧地抬起头来,一脸为难之色——沫儿吃了一惊,这人竟然是旺福。旺福见徐氏瘫软在椅子上,十分惊愕,看看凤凰儿,往前迈了一小步便踌躇不前,浑浊的老眼泛出泪光。

凤凰儿挥手给了他一巴掌,厉声喝道:“还是想想你女儿的命重要,还是她的命重要吧!”

旺福一个趔趄,后退了几步才重新站稳,捂着左脸,眼里流出泪来。

凤凰儿轻咳了一声,换了一副轻柔的声调,道:“你只要把她身上佩戴的玉鱼儿摘下来,我保证,明天早上就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儿。”

旺福怔怔地看着徐氏,老泪纵横,脸上的沟壑成了一个网状的小河沟。

凤凰儿贴了一片梅状花黄,翘起兰花指,对着镜子左右地照,懒洋洋道:“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半个月了,连这么个小东西你都偷不到手,你打量我跟你家这头母猪一样好脾气?”一挥袖子,远处货架上的瓶瓶罐罐噼里啪啦飞了过来,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香粉四溅,空气中瞬间充满了各种香味。

沫儿心疼得要死,心里骂道:“死野鸡!臭野鸡!糟蹋老子的东西,老子不把你的毛给拔下来,老子就不叫方沫儿!”

旺福吓得一跳,腿脚一软,跪倒在地上,俯首道:“求新夫人……夫人饶了小女。”砰砰地不住磕头。

凤凰儿咯咯笑道:“旺福,要怨就怨你家这头母猪,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这件玉鱼儿,必须是至亲或者最信任的人才能摘得下来。我想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你帮我摘了玉鱼儿,我就帮你救你的女儿,这件买卖,你不算亏吧?”

旺福嘴唇抖动,嗫嚅道:“这是……夫人护身用的……你要了做什么……”

凤凰儿眼角微微上挑,冷笑道:“这是你一个下人该打听的么?”

旺福垂着头地跪在地上,双手抖动,无处安放。凤凰儿挑了点胭脂,在手背上轻拍,眼睛却斜睨着旺福,慢悠悠道:“你不做也不要紧,但是你明天就见不到你女儿了。听说她要出阁了是吧?”

旺福抖动得更加厉害。凤凰儿将手中的簪子啪地丢在桌子上,厉声喝道:“快点!”旺福打了一个寒栗,满脸绝望,颤巍巍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徐氏跟前,哭道:“小姐,老奴对……对不住您啦。”迟疑间将徐氏腰间的玉鱼儿扯了下来,茫然地握在手中愣了片刻,转而递给凤凰儿。

凤凰儿慌忙退了一步,皱眉道:“去给我砸了!”

旺福的腰弯得更加厉害,木然地转身朝门口走去,走了三五步,却一头栽了下去,倒在了地上。

凤凰儿也不去管他,提着裙裾扭了一圈,见婉娘斜靠着椅子昏睡不醒,拔下头上的长簪指着她,咯咯笑道:“闻香榭也不过尔尔。哼,还敢自称做香高手,一个迷魂香就搞定了!”见婉娘右手中紧紧地拿着一个梅花玉瓶,比刚才货架上的要精致得多,毫不客气地夺了过来。

媚花奴淡雅悠长的香味,如同春雪初霁的一抹清新,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凉意悄然飘散。凤凰儿显然识货,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她喜滋滋地将瓶子放进怀里,回头但见徐氏等人仍酣睡不醒,又忍不住重新取了出来,放下手中的长簪,打开瓶塞,用食指指腹轻轻揩了一点,先在手背上轻揉片刻,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叹,接着便对着铜镜往脸上拍打。

屋里虽然有炉火,可是地板总是冷的。沫儿的屁股早就冻得麻木,却一直不敢动,如今见凤凰儿只顾对着镜子自怜,慌忙换个姿势。这时却发现不知何时,脚边多了一个黑色石镜,赫然就是那日采镜雪的梅石古镜。

婉娘的左手垂在沫儿的脚边,石镜看来是从她的衣袖里掉出来的。沫儿慢慢挪动脚,将石镜遮挡起来,然后又一点点地将石镜移到自己身边。

凤凰儿涂抹了一阵子,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眉眼生风,对自己的容貌甚为得意。沫儿心里大急,不知道凤凰儿今晚来到底要搞什么鬼。如今一众人都昏迷不醒,刚才听凤凰儿说到迷魂香,显然是她做的手脚。想了想,觉得虽不知婉娘情况怎样,但料想小小一个迷魂香不至于对她有什么影响,只是见她似乎装睡,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

凤凰儿装扮完毕,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又回头看了看自己在镜子中的侧影,将剩下的媚花奴收起,拿起长簪走到徐氏跟前,歪着头看她,道:“哼,上天真是不公,明明是一副粗蠢的皮囊,偏偏聪慧魄疯长。怨不得别人要算计你,谁让老天爷如此不公的?”

长簪锋利的尖头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凤凰儿对着长簪吹了吹,得意道:“嘿嘿,我今晚一个人取了你的灵魄,看他怎么说!”拿起簪子,将自己的中指刺破,挤出一滴晶莹的血来。

沫儿手臂僵直,只待凤凰儿朝徐氏下手就将身边的石镜丢过去打她。正在紧张,突然觉得脚被人拉了一下,一看,便见婉娘正斜靠在椅背上朝他挤眼睛,左手衣袖尚微微颤动。

沫儿放了心,便仍然装死。

凤凰儿看着血滴缓缓流过长簪,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自己窈窕的身影,走到徐氏身后,自言自语道:“幸亏这身板儿如今瘦了还能看看,要是还肥得像头猪,打死我也不用你这个臭皮囊!”将徐氏的发冠取下,扒开她的头发,对准百会穴,毫不犹豫地将簪子扎了下去。

沫儿一把捂住嘴巴,差点惊叫起来。幸亏凤凰儿全神贯注看着徐氏的头顶,并未注意到沫儿。

簪上的血迹慢慢滴落下去,过了片刻,一丝白气顺着长簪袅袅飘起。凤凰儿咯咯笑着,将脸凑过去,闭眼去吸那股白气。

白气并未如凤凰儿所愿吸入鼻腔,却分成两股,分别朝她的太阳穴而去。转眼之间,白气萦绕,凤凰儿的双侧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金色气体冲出,同白气混合后飞快缩回徐氏头顶穴位。

沫儿再也忍不住,跳起来一把推开凤凰儿,伸手把徐氏头上的长簪拔了下来丢在地上。凤凰儿发出“嘎”一声尖叫,犹如破锣。

沫儿猛一抬头,见旁边原本美貌如花的凤凰儿,嘴巴尖尖,两眼如豆,顶着一头五彩斑斓的羽毛,赫然一副锦鸡的模样,不由大骇,惊叫道:“婉娘!婉娘!”

婉娘却不响不动。凤凰儿眼珠子转了一下,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先是惊惧,然后突然目露凶光,恶狠狠朝沫儿扑来。椅子后面位置不大,沫儿无处躲闪,一弯腰捡起地上的梅石古镜,不由分说朝凤凰儿砸去。

那古镜不偏不倚,正中凤凰儿胸口,她一个闷声朝后倒去。沫儿长出了一口气,正想过去查看这女人是死是活,却见眼前一花,凤凰儿的身体渐渐模糊,发出一片光怪流离的光团。

沫儿只当自己打死了她,大脑一阵空白,愣了片刻,跳过去抓住婉娘肩膀一阵猛摇。不知摇了多久,只听婉娘慢悠悠道:“脖子都被你摇断啦!”

一点清凉自眉心传来,沫儿终于冷静了下来,只见两只手腕被婉娘紧紧抓住,却仍在无意识地重复用力摇晃的动作,慌忙讪讪地收回了手,头也不敢回,指了指凤凰儿躺着的地方,语无伦次道:“她……她死了!我打死了她……”

说实在话,沫儿对凤凰儿一点好感也没有,也早就意识到她绝非善类,但乍然见她死于自己之手,心里还是难以接受。

婉娘却神色如常,茫然道:“你说什么呢?谁死了?”顺着沫儿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顿时跳了起来,惊喜道:“啊呀,好漂亮的一只野鸡!”走过去轻巧巧将锦鸡拎了起来,道:“没死,还活着呢。”

沫儿捂着脸趴在椅子上,听了此话,偷偷从手指缝中看去,果然,一只羽色华丽的红腹锦鸡正在婉娘手中挣扎,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又急又恨地瞪着沫儿。

沫儿一见她没死,顿时心安。见锦鸡瞪他,自然不会示弱,一人一鸡怒目对视。黄三慢悠悠醒来,看到这种情景,只微微一笑。

文清坐起来,纳闷道:“我怎么睡地上了。”见婉娘抓着一只锦鸡,惊喜道:“哪里抓来的野鸡?”伸手去摸锦鸡的羽毛,却差一点被它啄了,吐舌道:“好厉害的野鸡!”

婉娘将锦鸡丢给文清,嘻嘻笑道:“文清沫儿,交给你们了,拔了毛炖鸡汤喝。”走到门口将旺福手中的玉鱼儿取了,轻手轻脚地重新系在徐氏腰间,然后捡起滚落在地上的媚花奴,涂在旺福的太阳穴。

旺福很快清醒,一骨碌爬起来,看看徐氏,又看看婉娘,满脸惶恐道:“我……”

婉娘未等他说话,大声笑道:“旺福,你来接你家夫人了?”走到徐氏跟前,用手在她脸前一抚,轻轻叫道:“王夫人,天色不早了。”

徐氏睁开眼,不好意思道:“哎呀,怎么说着话儿就睡着了呢。”一摸头发,见头髻散落,慌忙重新束起。

婉娘抿嘴笑道:“我见夫人太累,就没叫您。这不,旺福不放心,已经过来接您了。”

旺福感激地看了一眼婉娘,羞愧道:“小姐,我……”

婉娘赞道:“旺福可真是忠心耿耿。”

徐氏连连点头,道:“唉,越是有难处,越能看出人的真心。他自小儿看我长大,同我亲叔叔一样的。”

婉娘送了徐氏和旺福离开,回到中堂,见沫儿和文清正围着锦鸡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要如何处置。

文清对事情一无所知,不忍道:“真煮了吃?”

沫儿对着锦鸡做各种鬼脸,大声道:“当然,半只红烧,半只炖汤。”锦鸡嘎嘎乱叫,飞快地将沫儿的手啄了一下。

沫儿大怒,瞪了它片刻,抓起它尾巴将一根五彩羽毛拔了下来,在它眼前晃晃,挑衅道:“啄一下,就拔一根毛。”眯眼看了一下,比划道:“嗯,可以做个鸡毛掸子,再做几个鸡毛毽。”

锦鸡顿时泄了气,垂着头耷拉着眼,无精打采。沫儿尤不解气,一连拔了好几根最漂亮的长羽毛,嘴里骂道:“叫你糟蹋我闻香榭的香粉!”

文清劝道:“野鸡飞进来碰倒香粉,也不是故意的,你还是饶了它吧。”

沫儿怒道:“你知道什么!它就是故意的!”

婉娘看着黄三打扫一地狼藉,一脸惋惜,连连顿足道:“啊呀,香粉被它打碎这么多。不行,没人赔给我,我绝不放了这只可恶的野鸡。沫儿,你说卤着吃,还是炒着吃?”

锦鸡将头埋在翅膀里,发起抖来。

沫儿心里有些不忍,但想起刚才它害徐氏,以及它的趾高气扬,不由啐道:“活该!”

闭门鼓响了。文清起身去闩门,却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屋外一片漆黑,星光全无,彻骨的寒风吹过树木屋脊,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婉娘接过锦鸡,抚摸着它华丽的羽毛,啧啧道:“光看羽毛,还真有几分凤凰的华美呢。”

沫儿却毫不客气,鄙夷道:“再怎么华美,也是野鸡。”婉娘紧紧抓住锦鸡的翅膀根儿,嘻嘻笑道:“听说新鲜的鸡血喝了能补充体力,文清你要不要尝一尝?”

沫儿道:“好啊,不过我最喜欢吃鸡心和鸡肝。”拿了一把黄三日常用的小锉刀,一脸邪恶道:“杀鸡我最有经验,先丢热水里烫一下,把毛拔了,一刀下去就死翘翘了。”锦鸡惊恐地咕咕直叫,整身的羽毛都乍了起来。

文清咧着嘴,揉着鼻子嘿嘿傻笑。忽然,哐当一声,前院的门被风吹开了。文清裹了裹衣服,嘟囔道:“怎么回事?”接着耸耸鼻子,疑惑道:“屋里怎么突然一股子水腥味?”

一条若隐若现的黑影飘了过来,沫儿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野鸡突然伸出脑袋,眼里的傲慢之气大盛,挣扎得更加厉害。婉娘犹如没看到一般,夺过小锉刀在锦鸡的脖子上比划了几下,慢悠悠道:“打碎了我一大堆的胭脂水粉,这个要怎么算呢?”扭头瞥了一眼尚堆在簸箕里的碎瓶烂罐,懒洋洋道:“打碎胭脂五瓶,口脂两瓶,面脂三瓶,花黄一盒,眉黛三支,羊脂玉长颈瓶五个……唉,世风日下,如今连野猫野狗都敢来我闻香榭撒野了。”

沫儿脊背僵直,眼珠子随着黑影骨碌碌乱转。婉娘拍了他一把,笑道:“沫儿,这只野鸡交给你了,随你怎么处置,杀了卖了都可,不过最少也要把被毁的香粉给赚回来。”

沫儿回过神来,大声道:“好,这只死野鸡弄坏我亲手做的香粉,看我怎么折磨它!”伸手将它脖子上的毛拔下一撮,锦鸡惊恐地扭着脖子躲避。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文清挠头道:“这是怎么了?天太干燥,门都关不上了。”沫儿目送文清将门关好,看看四周再无黑影,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婉娘,小声道:“刚才是谁?”

婉娘拎着锦鸡的脖子,道:“管他是谁,打坏了我的香粉,就得赔偿。”

沫儿忐忑地瞄瞄锦鸡,用眼神示意它怎么办。婉娘顺手捡起沫儿捡起刚才砸倒锦鸡的石镜,用细绳缚在锦鸡的右腿上,道:“这样就跑不了啦。沫儿,送你做宠物,如何?”

沫儿嘴巴一撇,“我才不要这种养不熟的野鸡。”

婉娘眼珠一转,拍手道:“闻香榭里还缺个小丫头,要不,我将它变成小丫头,来给你和文清作伴吧?”

文清迟疑着点头,沫儿却气呼呼道:“那还不如要小安呢。这种东西,只配拔光了毛煮了吃。”

三人正在说笑,只听屋外咕咚一声,院子里似乎什么东西被隔墙丢了过来。文清一愣,道:“今晚可真多事。”沫儿却不敢出去,只扒着门朝外看。

只听文清直着嗓子叫:“沫儿!婉娘!快来看!好多宝贝!”又拖又拽地将一个粗布麻袋拉了过来,沫儿忘了害怕,好奇道:“什么东西?”

文清打开麻袋。镶着猫眼的耳环,手指大的珍珠项链,一尺来长的纯金如意,璎珞项圈,双龙衔珠犀牛梳,四蝶纷飞金步摇,盘枝玛瑙白玉簪,还有各种沫儿叫不上名来的珠宝首饰,在微弱的灯光下烁烁放光。

婉娘早就飞身扑了出来,放下这件抓起那件,笑得合不拢嘴。还是文清提醒道:“回屋看吧,院子里冷。”

沫儿蓦然想起锦鸡,三步并做两步窜回中堂,只见石镜和细绳跌落在地上,锦鸡早不见了踪影,顿时失望气恼,叫道:“野鸡跑了!”

婉娘抱着那一大包首饰,眉开眼笑道:“跑了就跑了,有什么要紧。”拿起一只步摇插在鬓间,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还故意晃动脑袋,让步摇微微抖动。

沫儿恼道:“你故意放走的吧?”

婉娘换了一个精致的盘龙玳瑁长尾梳,正在头上比划,头也不回道:“你想留着它吃鸡肉?”

沫儿顿足道:“什么都没问清楚呢!”

婉娘道:“有什么问的?问我就成。”

文清听得糊涂,插嘴道:“沫儿想问什么?”

沫儿白他一眼,道:“那只野鸡……就是凤凰儿!”文清睁大了眼睛,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沫儿顾不上和他解释,道:“那你说,她怎么会突然显出原形?”

婉娘得意一笑道:“你当我们的媚花奴是白做的?覆盆子和血奴粉皆为滋阴之物,只适宜女子使用。镜雪是冬季之花,最为清冷高洁,若有邪念,便会寒至心田,破了外在的伪装。”

凤凰儿心存歹念,垂涎王家财物,当初认识王凡,本就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圈套。后见徐氏自立,不肯交出店铺大权,更羡慕徐氏对银器设计的独到,便一不做二不休,想通过邪术引出徐氏聪慧魄,并将自己的中指血导入徐氏百会穴,妄图通过依附于徐氏身体来达到控制王家财产的目的。

可惜徐氏佩戴着个辟邪的玉鱼儿,凤凰儿总是难以近身,便找到旺福,以其女儿相威胁,让旺福帮自己偷玉鱼儿。今晚见徐氏一个人来到闻香榭,凤凰儿觉得是个动手的好机会。她一向瞧不起婉娘,觉得她不仅俗气而且蠢笨,远不是众人嘴里说的精明过人,今日在闻香榭里动手,一来是因为自己等不及了,二来可以顺便给婉娘个难堪,传出去自己也可炫耀一番。

大凡邪气入侵者,不论男女,皆为肾气不足。要采人魂魄,必然要先抑制其肾气。凤凰儿用银簪插入徐氏百会穴,用灵力泄其肾阳,并将她主管聪慧的天魄导出。但媚花奴添加了血奴和镜雪,配上梅花寒玉,最是扶正祛邪,凤凰儿不仅未能依附徐氏肉身,反而被媚花奴滋阴功效吸引,多年灵力毁于一旦,又被沫儿用固原强本的梅石古镜砸中心窝,一下子便折出了原形。

沫儿突然道:“这款媚花奴,原本就是做给凤凰儿的吧?”

婉娘笑而不答。文清奇怪道:“做给凤凰儿的?”

沫儿也笑而不答。文清想了片刻,笑道:“我明白啦。婉娘听说王夫人做噩梦,便知道凤凰儿不怀好心,专门做了媚花奴对付她。”

沫儿呵呵地笑,道:“还有呢?”

文清道:“凤凰儿若是不害人,媚花奴就只是一款香粉而已。”

沫儿追问:“还有什么?”

文清偷看着婉娘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她有同伙吧?这些东西是同伙来救她给的赎金。”

沫儿上去给了他一拳,笑道:“英雄所见略同!”还着重在英雄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婉娘故作娇憨,嘟起嘴巴道:“什么赎金,明明是她打碎我香粉的赔偿。”

沫儿脸色却沉了下去,小声嘟哝道:“不知道又得罪了什么高人,只怕以后没有好日子过了。”

婉娘把玩着金如意,轻描淡写道:“怕了?”

沫儿胸脯一挺,傲然道:“谁怕了?哼,老子不惹事,也绝不怕事。”

文清也挺了挺身子,大声道:“正是。”接着纳闷道:“那人是谁呢?”

沫儿挠头道:“这人既然能拿出如此多的财宝,干吗还觊觎王家的财产?我瞧着,王夫人也不一定有这么多的首饰。”

婉娘把首饰包起来,乐滋滋道:“哈哈,这么多的首饰都是我的,今晚赚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