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厚的雨雾中,突然腾起一个个淡淡的光斑,随之慢慢汇合,形成一条彩色光束,像是哪家调皮的孩子在夜半放的烟花。

趁着微光,沫儿看到了身材高大的鳌公。一袭黑色长袍,长须飘飘,相貌堂堂,站在石壁上迎风而立,颇有王者之风,若不是这石壁上再无他人,沫儿如何都不会相信,他就是刚才扮成元镇的老者。

片刻之间,一条彩虹已经横跨龙门两岸,比刚才的似乎更亮,水面重新开始翻腾,隐约可见体型巨大的水族快速游动在水面上划出的白色波纹。

鳌公满脸惊愕,后退了一步,厉声喝道:“你做了什么手脚?”

婉娘无辜道:“鳌公,这个要问你才对,应该是你做了什么手脚,怎么刚才时辰未到,龙门就突然消失了?”

鳌公恼怒地摔了手中的伞,大袖朝空中一挥。霎时间,几人头顶上雨水皆无,宛如站在一片透明的伞下。

又有鱼虾在下面奋力跳跃。鳌公冷眼看了片刻,道:“老夫还是小瞧婉娘了。你的灵虚露做好了?”

婉娘盈盈笑道:“托鳌公的福,做好了。刚巧赶上七月节,就拿来一试。”

鳌公的脸色甚是难看,嘴角挑动了一下,道:“这么说,文因可出锁龙潭啦。把他儿子交给我,这个约定便算解除。”

婉娘凝视着水面上的热闹场景,幽幽道:“唉,文因这个死脑筋,我多次问他,当年到底和谁做的约定,他死活都不肯说,只说我知道多了没有好处。世上风传,这洛水里有河怪,需要儿童祭河,却万万没想到,这个所谓的河怪,竟然是您。”

鳌公冷哼了一声,未可置否。

婉娘转过神来,正视着他,道:“鳌公,十二年前,您制造龙门假象,果然是为了水族造福吗?”

鳌公面不改色,正色道:“当然。”

婉娘盯着他的眼睛,叹道:“鳌公果然是鳌公,不管做什么都做得理直气壮。您所谓的造福,可害苦了他们了。如是仅仅想汲取部分水族的灵力,我觉得还可以理解,但洛阳城内无缘无故大旱大涝,死人无数,我就不懂了,好歹您也是世袭的开国侯,为何如此造孽于民?”

鳌公傲然道:“寻常百姓不过草芥一般,天灾到来,是他们没有能力避开,关我何事?”

婉娘眯起眼,道:“可是我听说,鳌公控制着洛阳城中的三十六家米行,而米价和天气最为相关,如今米价飙升,想来鳌公也赚了不少吧。”

鳌公的胡子抖动了一下,表情却甚为泰然:“老夫做生意,同你一样,不过随行就市。物资紧缺,自然就贵,有何不可么?”

婉娘点头道:“好吧,我没话说了。但这两个小家伙,我要带回去。”

鳌公嘿嘿冷笑,道:“你带得走吗?”

婉娘俏皮一笑,瞟了一眼在旁边瞪着乌黑眼珠的沫儿,道:“我来试试。”

鳌公眉头一皱,猛地举起右掌朝婉娘后心推去。沫儿正要张口提醒,却见婉娘翩然转身,笑嘻嘻道:“鳌公,我的灵虚镜功能恢复了,您哪天有空去观赏一下?”

鳌公的右掌硬生生地收了回去,愕然道:“灵虚镜?”

婉娘点头道:“唉,这么多年来,珍奇香料煨着,各种香粉的灵气养着,不知花了我多少精力。若不是它,我怎会发现那晚拜访我的元镇师兄竟然是鳌公呢。”这几句虽然没头没尾,沫儿却明白了:婉娘房里的那面镜子,吸取了花灵和香粉灵气,可以令一切虚假的东西现形。

鳌公面部肌肉**,森然道:“凭你一个小小的婉娘,就可以斗得过我了?嘿嘿,你信不信我让你在神都无立足之处?别说功力,仅就我在朝堂的影响,捏死一个婉娘也悄无声息。”

婉娘粲然一笑道:“鳌公,你有没有听说过灵虚镜的传说?据说灵虚再现,可是天公除妖之际。”

鳌公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但瞬间就镇定下来,傲然道:“老夫可是十二次跃过龙门的龙子,天地能奈我何?”

婉娘一边俯身查看文清和沫儿,一边淡淡道:“婉娘算术不好,不会计算,十二年前和这次的天灾,普通民众和水族有多少人丧生,想必鳌公心中有数。且您本事大,文因也打不过您,只好用自己的终生自由和儿子的生命来换取世间的平安。婉娘不才,也等鳌公下手罢。”言语不咸不淡,但不屑之意显而易见。

鳌公日常仪态威严,便是当今圣上见了也奉为上宾,从未有人敢如此藐视,听了此话登时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欲要发作,却心慌气短,顿了顿足,拂袖而去。

婉娘见两人被裹得犹如粽子一般,微微皱眉,拿出一瓶香露,朝文清和沫儿眉心一点,黑色皮囊瞬间变回了披风。

文清懵懵懂懂醒了过来,见自己身处龙门山梁,不仅大为惊愕,但见场面诡异,并不多嘴。沫儿则一肚子的疑问,今晚突然异变的披风,被囚在潭下的文因,在婉娘房中出现的逴龙,时而为人时而为马的乌冬罗汉等,却不知从何问起。婉娘见他满目疑虑,简短道:“先不要多问,还有正事要做。”

话音未落,只听水声大响,低头一看,下面水面上几条大鱼正跃跃欲试。婉娘拢起手叫道:“蓝衣先来!”一条蓝鳞鲤鱼在另外两条大鱼的相托之下腾空而起,跃过龙门不见。婉娘松了一口气,向下打了个手势,一条红色鲤鱼随即跃起,虽然不及蓝衣轻松,但还是跃过龙门,隐去不见。

婉娘大喜,拍手叫道:“赤子好样的!”文清和沫儿早就看呆了,这时才想起来鼓掌。

下面的水族士气大振,拥成一团。很快又有一条水蛇箭一般地跃过七彩门阙。文清欣喜道:“真好!”沫儿却忍不住道:“蓝衣和赤子他们怎么还要和这些小鱼小虾竞争?”

婉娘不客气地敲了下他的脑袋,道:“他们几个上次受了伤。”乌冬罗汉等在帮助文因对抗鳌公时功力大损,仅在闻香榭里,受香粉灵力支撑方可化为人形,且必须是夜间。而一旦离开闻香榭,乌冬和罗汉尚可变为白马,蓝衣和赤子就只能以鱼身示人了。

恢复原形的乌冬和罗汉——一条额头黑色的青鱼和一条红额白身的鲤鱼,正在水面上盘旋运气。婉娘叫道:“时辰不早了,乌冬罗汉,快点!”

水面腾起两股高大的水柱,几乎与沫儿站的山梁持平,两条鱼儿带着一团巨大的水气飞一般跳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眼见已经高过门阙,只要跃过即可,却似被人当空击打了一掌,直直地坠了下去。与此同时,七彩门阙渐渐变暗。

文清大声惊呼。沫儿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见一条头上有角、满身金鳞的似鱼似龙生物腾空而起,托住乌冬和罗汉往上送去,一时雷电齐鸣,七彩门阙愈加暗淡。

沫儿正在紧张,忽听文清在旁边尖叫道:“沫儿!”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双脚不知何时离开了地面,不由大惊,伸手去拉文清,却听耳边一阵狂笑:“哈哈哈,去死吧!你以为你的灵虚露就能控制局面?那株千年雪莲和乌木盒子,早就被老夫做了手脚啦!”

沫儿只觉得一阵眩晕,恍惚中看到一龙两鱼跃过了龙门门阙,而离自己不远的文清则像一片叶子般飘向下面咆哮着的洛水,几乎要触到河面上翻腾的鱼虾,不由闭上了眼睛。

就在嘴巴碰到一条鱼的额头的一瞬间,沫儿和文清被人从水面拎起,飞快地重新放在了石壁上——一条鱼头龙身的怪物,额头乌青,牙齿历历,在石壁上翻腾喘气。

鳌公一脚踏了上去,恶狠狠道:“嘿嘿,放着好好的逴龙公子不做,却来找死!”

逴龙喘着粗气,一双丑陋的眼睛盯着文清,露出不舍之态。沫儿瞬间觉醒,急推文清道:“快,他是你爹爹!”

文清一愣,似乎难以置信,但见鳌公脚下用力,怪物难受异常,扑过去用力推开鳌公道:“你做什么!”逴龙一只爪子抱住文清,眼里淌出泪来。

鳌公抱肩站在一边,哈哈笑道:“果然父子情深!文因,在锁龙谭中不见天日,每天享受冰火阵的日子不好过吧?”

雨小了,七彩门阙已经彻底消失,婉娘等人不见踪迹。文清呆呆地看着逴龙,又是怀疑又是激动,表情复杂。沫儿心中不忍,反而好斗心起,怒道:“你把他怎么了?”

鳌公哂道:“凭你一个凡夫俗子的小崽子,也配质问老夫?”

沫儿咬牙道:“你不过是个连凡夫俗子也不如的妖怪罢了!贪财暴虐,黑心烂肚肠的东西,还利用小公主来害人!小公主有你这么个爷爷,真是投错了胎!”

鳌公听见沫儿提到“小公主”,倏然变色,转而哈哈大笑:“婉娘培育的好童子,死到临头了还嘴硬!好,你想知道他怎么了是吧?他和我作对,打不赢我却一直纠缠,迫使我和他设了十二年之约。只是他不能离开锁龙潭,每日都要遭受冰火的煎熬,而且出了锁龙潭就变成这个鬼模样,哈哈哈,是不是很过瘾!”

一句话说完,鳌公一手一个抓住文清和沫儿的脖子,狞笑道:“好小子,你俩的魂魄,归我了!”文清仍然呆愣愣的,直到被拖离逴龙,看到他眼神中的悲凉,才突然反应过来,朝逴龙叫道:“爹爹!”

地上奄奄一息的逴龙眼睛一亮,猛然翻身跃起,朝鳌公扑来。鳌公轻松躲开,飞起一脚踹在逴龙的额上,逴龙一声没响便坠入了洛水。

文清怒目圆睁,眼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沫儿觉得后脑勺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抽出了体外,身体随之乏力。

恍惚间,身后龙头龟背的大鳌被一条从空中直落下来的金龙击中双臂,大鳌吃痛,松开了文清沫儿,十指利甲突显,嗬嗬怪叫着迎面朝金龙击去。金龙略一偏头,洒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尾巴顺势将两人卷送至远处安全地带,腰部却被大鳌利爪击个正着,一龙一鳌齐齐滚入河涧。

水中一阵翻腾,击打声不断,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沫儿头痛难忍,用尽全力大叫了一声婉娘,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