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从明府出来时,已经是六天后的清晨。
天气凉爽,清风中裹着秋天果子成熟的丝丝甜味。街上一切如故,小贩们挑着红澄澄的大柿子、金黄色的秋梨,还有如阿意脸颊一样的红苹果,正沿街叫卖;各种店铺、集市依然红火,讨价还价的,说笑的,唱曲儿,一片太平安详景象。
公蛎靠在滨河天街的一棵大槐树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行动定在今日晚上,七月十四子时,由明崇俨带领,自金蟾阵虚谷进入,全力搜捕方儒。他的手里,是明崇俨专程绘制的地下方位图,上面标了一些关键方位可能潜藏的危机以及应对方式。
除了明崇俨,还有几个装扮怪异的人,有和尚、道士、猎户等,还有一个混混,也不知他们到底有什么本事。
可公蛎总忍不住心想,要是毕岸在就好了。
明崇俨不愧是圣上钦封的明道长,运筹帷幄,胸有成竹,比公蛎毕岸等单打独斗要周全百倍。这几日来,他同公蛎等人同吃同住,一同研究对策,分析各种可能出现的法术,并详细讲解方儒的法术特征。
“金蟾阵有三个巨大洞穴,我们需从其一侧进入,逐个破坏其布置的法术,确保金蟾不被惊动。”
“方儒善用魇术,所以要尽量避免看他的眼睛。他最为厉害的法器,叫做蛟龙索。一旦被锁,会五脏俱焚而死。”明崇俨给每个人发了一颗腥臭的药丸,反复交待:“地下有红水阵,进入之前,一定要先服了这颗蚀骨丸。”
公蛎将药丸收了起来,他有避水珏,并不害怕红水阵。
公蛎确定那晚在离痕别院看到的确实是方儒无疑。他既然能够顺利出入金蟾阵,为何还要送自己半边避水珏,还托自己拿木赤霄救他?
公蛎不情愿地想,自己可能是开启金蟾阵的重要祭品,否则大名鼎鼎的明崇俨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将他奉为座上客。方儒那半边避水珏,只是让公蛎再次返回金蟾阵的一个人情罢了。
这让公蛎有些伤心。平心说,他对方儒竟然有几分好感。
可惜木赤霄丢失了,公蛎有些沮丧。那晚也忘记问问阿意,她是否捡到——但那晚真的不是做了一个春梦吗?
此去金蟾阵,也不知能否活着回来。一想到这个,公蛎一会儿**澎湃,热血沸腾,一会儿又沮丧不安,恋恋不舍。但看那些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示弱,只有依葫芦画瓢说出些豪言壮语来。
替胖头报仇,在拯救黎民百姓的使命面前,忽然变得微不足道,提起都会让人觉得不合时宜。可这对于公蛎来说,原本是一等一的大事。若自己死在了金蟾阵中,谁替胖头报仇?
公蛎觉得自己好像被无形的手推着,除了硬着头皮上,别无退路。但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公蛎却说不上来。
公蛎更加觉得孤独。他想念胖头,想念毕岸,想念那个动不动就瞪眼睛的阿隼。
除了替胖头报仇,公蛎还有诸多牵挂。不知苏媚找到了没,毕岸这几日一直没消息,很让人担忧;小妖一个人守着流云飞渡,肯定急得跳脚;忘尘阁会不会受到影响,财叔一个人,能否应付得开?还有珠儿,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棺材古宅里还好吗?需要送一些银两给虎妞,公蛎答应要照顾她的……连那个爱嚼舌头的李婆婆,公蛎都想走之前要去问个好。
因此,在确保计划万无一失之后,公蛎提出,要回忘尘阁一趟。
流云飞渡和李婆婆的茶馆照样经营,但忘尘阁却关了门歇了业,因为财叔病了。
公蛎回到后堂,正碰上小妖来送煎好的汤药。几日未见,小妖消瘦了许多,原本苹果一样的小脸已经变成了尖俏的瓜子脸。小妖一看到公蛎,顿时双眼放光,放下药碗,一粉拳捶在公蛎的胸口上,嘟嘴骂道:“你去哪里了?不回家怎么也不说一声?”骂着骂着却呜咽起来。
公蛎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她的头发上簪着一小枝新开的桂花,不比丁香浓烈,却更加清新悠长。
小妖在公蛎的怀里蠕动了一下,那种感觉,真实而温暖。
李婆婆端着一碗粥进来,明明看到了,偏还半捂着眼睛,嘴里道:“哎哟哟,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们继续。”
小妖挣脱了去,想要走开,却又舍不得,小脸红红地站在一旁。李婆婆上下打量了一下公蛎,道:“哟,几天没见,长本事了。”
公蛎五味杂陈,心中明明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憋了良久才道:“李婆婆,小妖和财叔,以后便要麻烦你照料。”
小妖瘪了瘪嘴,泪珠开始在眼里转动。
李婆婆却似全然没看到,笑嘻嘻道:“你别想逃避责任。你的小媳妇儿,你自己照料。我只照顾财叔。”
小妖嘤咛一声,捂着脸哭着跑开。公蛎如醍醐灌顶,只觉得心尖儿直颤,小声道:“你别胡说,小妖会生气的。”李婆婆不理他,将枯树皮一般的手放在财叔的额头上,欣喜道:“烧已经退了,过会儿刚好吃粥。”
公蛎站在原地。李婆婆一边给财叔擦脸,一边拖着声调哼唱道:“赤瞳珠啊赤瞳珠,金土相随,水火共服。春来发芽,秋来生枝。天上地下,唯独此珠。”
公蛎搭腔道:“什么珠?”
李婆婆头也不回,道:“赤瞳珠。”又哼唱了两遍,回头瞥了他一眼,道:“今晚出发?”
公蛎讪讪地“唔”了一声,小声道:“你怎么知道?”
李婆婆得意道:“城里都传遍了,明道长要带领洛阳术士剿杀巫教。什么圆因法师、云道长、王大有,个个法术高强。”瞥了公蛎一眼,不无嫌弃道:“也不知你挤在里面凑什么热闹。”
公蛎也不犟嘴,垂着脑袋道:“是,我就是看个热闹。”
阳光照射进来,李婆婆伸出手去,让一个光斑落在手心里:“你看,光线明明存在,却抓不住。就像真相,明明就在眼前,却找不到。不过呢,”她的手张开又合上:“有时候,你抓着不放,偏抓不着;松开了放弃了,它却还在。”
公蛎习惯她那副说长道短的嘴脸,如今见她一副超然世外的禅道,反倒不如如何接腔,蔫头耷脑道:“婆婆高见。”
李婆婆道:“我编的儿歌,好听吧?”
公蛎道:“什么儿歌?”话音未落,便听到王宝在门口跳着唱:“蟾儿动动,人儿静静……”
公蛎愀然变色,惊愕道:“你编的?你知道……”
李婆婆得意洋洋道:“我会的儿歌多着呢。”张嘴唱道:“八卦瓠,八重天,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踪无影,无生无死;三足蟾,三只眼,有水有火,有金有土,有多有少,有真有假。”
公蛎心中一动,迟疑道:“之前那个玩具八卦瓠……是你送来的么……”
李婆婆充耳不闻,一脸自得道:“想当年,我可是我们村小曲儿唱的最好的!”不顾公蛎的追问,摇头晃脑重新唱了一遍。
公蛎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追问道:“婆婆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八卦瓠和金蟾阵?”
谁知她瞬间变了脸,将手一伸,极其流利地道:“给钱。财叔病倒,按例要算工伤,东家负责。诊费、药钱再加上这几天的护理费、粥钱,以及耽误我做生意的折价,一共二两三钱外加八十七文大钱。”
公蛎闷闷道:“财叔管账,你冲他要便可。”
李婆婆笑逐颜开,谄媚道:“他管账,也得你同意呀。这么说你没意见?好,成交!剩下几天的照顾,还有刚才的小曲儿,算我白送。”
公蛎哭笑不得。李婆婆站起身来道:“我去瞧一眼我的铺子。”一扭一扭走到门口,手搭凉棚看天,自言自语道:“阴沉沉的,要下雨了。唉,二龙治水、二龙治水,想一龙治水只怕不行哟。”她忽然回头厉声喝道:“活着回来!你要不回来,我就把你的小媳妇卖到乡下做童养媳!哼,别想着把你小媳妇推给我照顾!门儿都没有!”
她白了旁边一眼,掐着腰肢走了。
原来小妖一直躲在门口,两人看着李婆婆走远,公蛎挠头道:“我,我出几天远门……你照顾好自己……”
小妖眼泪在眼眶打转,却如以往一样伶牙俐齿眼神坚定,竖起眉毛骂道:“别废话,活着回来!”
据小妖说,毕岸和阿隼这些天并未回来。六日前的晚上,来了一群黑衣人,将忘尘阁封了,说是掌柜涉及一宗命案,将整个库房、阁楼翻得乱七八糟,财叔正是那时火急攻心才病倒的;不过前日又过来解了封,昨日才在小妖和李婆婆的帮助下收拾得差不多。
公蛎留意了一下,发现盛放红殇璃的巫匣不见了,不知是巫琇余党趁机偷走的,还是被官府收缴了去。但事到如今,毕岸不在,多说无益,便按下不提。
公蛎大声说笑,同往常一样捉弄小妖,挤兑李婆婆,同财叔犟嘴。
他送了一包银两给虎妞,虎妞却死活不收。她说她能养活自己。公蛎无奈,只好交给财叔,并嘱咐小妖定期去瞧一瞧她。
中午饭很简单,小妖做的,一碟白菜豆腐,一碟八宝咸菜,主食是烧饼和烧糊了的粥。公蛎一边嘲笑小妖的厨艺,一边就着咸菜喝了一大碗粥。
傍晚时分,公蛎跟小妖和李婆婆告了辞,脚步坚定地走在街上,他知道小妖躲在门后面看着,却不敢回头。
王宝挂着两吊鼻涕,手中摇着一把新折的桂花,正在满街疯跑,他娘便在后面追着喂饭,一边骂他把桂花树糟蹋了。
公蛎闪到一边。王宝却调皮得紧,经过公蛎身边,看到公蛎,恶作剧一般将带着桂花的桂枝儿,兜头兜脸地丢过来。
细碎的桂花,沾在公蛎的头发上、衣襟上,发出若有若无的香味,同小妖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公蛎好脾气地一笑,将那些桂花小心地摘下来,放入荷包。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离约定的集合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公蛎不想这么早回去,便在崇业坊明府附近晃悠。
不过崇业坊多是些深宅大院,连个有趣的店铺也没有。公蛎沿着幽静的小巷,一直往前走。待到嗅到浓郁的花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花圃苗木众多的宣风坊。
等公蛎一抬头看到孟河苗圃的牌匾,不由心虚,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来。
公蛎的心里很是奇妙,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对于阿意,到底只是一种情欲上的需求,还是真的从心底爱恋——那今日那么对小妖,又算什么?
孟瑶娇柔的说话声传来。公蛎止住脚步,心想这个得了癔症的小女孩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希望她的脸快点恢复。
——心底却有另外一个声音道:快去问问她关于阿意的情况,她一定有知道的未讲出来。
公蛎想,感情总要有始有终,是应该找孟瑶再问一问。
——另一个声音嘲笑道:什么有始有终,你不过是贪恋她的身体罢了。你不怕小妖生气吗?
各种思绪纠结,拧得像一股乱麻。公蛎把心一横,正要转身离开,偏偏听到孟瑶清脆地叫了一声:“阿意姐姐,你来啦。”
情欲战胜了理智,公蛎从花树的缝隙之中钻了过去。
才戌时中,孟河竟然鼾声震天,在门旁的小窝棚里睡得如一摊烂泥。公蛎灵巧地穿过花丛,径直来到孟瑶的窗前。
孟瑶披着长发,手里举着一只刚点燃的小油灯,嘴里道:“阿意姐姐,你回来怎么不找我玩儿?”
公蛎屏住呼吸。周围极其安静,除了花木伸缩枝条的声音和蛐蛐儿的鸣叫,并无其他人声。
“啪”的一声,爆了一个灯花。孟瑶忙将灯放下,来到窗前探身往外看去。
公蛎顺着墙壁,爬到窗棂之上,倒挂在房屋的檩条上。
孟瑶带着孩子一般天真的表情,满怀期待看着窗外:“姐姐快点来呀,我知道是你。”变成骷髅的那半边脸被头发遮住,孟瑶笑得灿烂,小脸儿如同花瓣。
空气中花香浓郁,特别是盛开的丁香沁人心脾,却决非阿意身上的味道。
看来孟瑶确实得了很重的癔症,不仅仅是中了冥花蛊这么简单。公蛎忽然觉得有些瘆得慌,刚扭转身子,忽然听到阿意懒洋洋的声音:“我来啦。”
声音却是从孟瑶的背后里传出来。
秋虫在呢喃,偶有受惊的蝉儿吱吱啦啦地发出断断续续的鸣叫,合着孟河的鼾声。
但阿意的声音,公蛎绝不会听错。他对阿意的记忆,除了花瓣一样的嘴唇、奇特的丁香花味道,剩下的便是银铃般动听的声音了。
公蛎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来,昂起头朝房间看去。
但房间里只有孟瑶一个人,她依然面对着窗户,乌油油的秀发全部拨在了前面,几乎将整个脸遮住,而且姿势十分僵硬,看起来莫名恐怖。
“啪”的一声,又一个灯花爆开,灯头猛然往上一窜,发出一缕青烟。
青烟缭绕着,慢慢凝成一支笔的形状,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握着,在对面的墙壁上作起画来。
白色的墙壁上,隐隐出现一道门,门上还有个把手。
青烟凝成的笔消散在空气之中,墙壁上的画变成了一个真实的门。公蛎屏住呼吸,一眼不眨。
轻微的吱呀一声,门竟然开了!
门后是黑漆漆的一片,犹如一个无尽的黑洞。一个若有若无的黑色影子走了出来。
影子人!
若不是影子人又一次出现,自己几乎忘了曾经看到过类似的影子人。但这个影子人的体态举止同上两次完全不同,下巴微仰,腰身挺拔,依稀便是阿意。
影子阿意一步步朝孟瑶走去,笑道:“想姐姐了吧?”
公蛎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句话,并非影子阿意发出的,而是从孟瑶的位置发出。
公蛎勾回脑袋。
的确是孟瑶在说话,但说话的却不是她对着窗外的那张脸,而是后脑勺——她的后脑勺,竟然还隐藏着另外一张脸,青面獠牙,五官错位,上面长着短粗的黑毛,比夜叉还要丑上百倍。
影子阿意张了张嘴,孟瑶的后脸说道:“几天没见,阿瑶你又长高啦。”
孟瑶的前脸羞涩道:“我们俩一样高。”
同一个人,前后两张嘴巴一应一和。公蛎竭力咬紧牙关,才没有放声尖叫。
影子走到孟瑶跟前,两者合为一体,青面獠牙的后脑勺脸渐渐扭动到了正面,而原本的正脸却成了后脑勺。
孟瑶,不,怪物伸展了一下身体,身姿挺拔,胸脯高耸,正是阿意。
怪物咧嘴笑道:“你想去哪里玩儿?”长长的涎水滴落下来,但声音依然清脆。
孟瑶声息渐渐弱了下去,呓语道:“唔,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怪物道:“困了吧?你先睡一会儿,我在这里守着你。”它走到床前,将被子卷成一个人在里面熟睡的样子,轻轻地拍了拍空被筒:“好乖,快睡吧,姐姐今晚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公蛎僵直地看着。
怪物将孟瑶的妆奁匣子倒扣过来,从下面抠出一个一寸来高的黑色瓶子,熟练地打开,自行扒开头顶的头发,滴了几滴上去。
魂牵梦萦的丁香花的气味弥漫开来。可是公蛎第一次对“魂牵梦萦”这个词感到恶心。
它的脸开始变化,五官渐渐调整到正常的位置,脸上黑毛褪去,黑黄的尖牙变得整整齐齐,肥厚的嘴唇成了娇嫩的花瓣红唇。
它拿着镜子照了照,似乎不甚满意,将玉瓶之中的**滴了一滴到嘴巴里。
原来的怪物不见了,一个有着粉红色花瓣一样的嘴唇,明亮中带着几分挑衅和嘲弄的黑眼睛阿意,出现在公蛎眼前。
身上沾染的桂花,即使在丁香如此浓烈的香味之下,依然顽固地保持着自己的一脉清雅。公蛎在《巫要》上看到的一段内容忽然一股脑地涌现出来:双生子于母体时,因未能同时发育,一胎被另一胎吸收甚至吞噬,易生怪胎,或三足或并趾……若巧逢脑部残留,寄生于活胎之内,则为人傀,面目狰狞如同恶鬼,用于修炼法术,事半功倍……
阿意已经不见了,不知她去了哪里。公蛎吊挂在房梁上,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直到身体酸痛,才艰难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