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尘阁店铺之后,有个同内堂相连的库房,里面堆满了分门别类的当物。因为杂乱,也因为风传此处曾经闹鬼,公蛎向来不屑进来,更别提过来帮忙整理了。如今胖头去世,阿隼繁忙,偌大库房依然整理得井然有序,公蛎不由对汪三财生出一丝愧意来。

阁楼便在库房之上,除了毕岸,少有人上来。两人穿过货架,来到阁楼门口,公蛎忽然感到一阵奇怪的凉意。

毕岸拿出钥匙,看了他一眼,道:“没事。”

打开阁楼的门,里面一片灰暗,仿佛充满了浓重的雾气。但公蛎分明觉得这是一堵墙,忍不住伸手去摸,触之却是空的。

毕岸简洁道:“闭锁之术。免得有人发觉阁楼里的东西。”

阁楼里渐渐明亮起来。里面摆着一张老旧的桌子,一张未刷漆的柏木小床,已经变成了黄白色。公蛎扇着扑面而来的腐败气味,道:“这里面住的有人?”

忽见床里侧摆放的一件已经褪色的红舞衣,心里一惊,不由后退了一步,看向毕岸。

毕岸点点头,道:“以人做珠母,已经在巫教盛行多年。三年前,曾经有一个女孩逃出来,逃到这里被原当铺掌柜钱贵收留。”毕岸拉开床头的壁橱,捧出个匣子来:“女孩来之时,抱着这个匣子。”

公蛎见这个匣子古香古色,虽然陈旧但用料精良,估计价值不菲,道:“钱贵定是看上这个匣子了。”

毕岸叹了一口气,道:“钱贵做当铺行当多年,自然有些眼光。但他不光看上了这个匣子。”

公蛎对以前的掌柜了解不多,听说是个肥胖油腻的中年人。毕岸继续道:“钱贵见她容貌俊秀,起了色心,有一日夜间,便对女孩不轨。那女孩子是个性子极烈的,当晚便吊死在了这阁楼上。”

公蛎一仰头,看到门框之上残余的白绫丝线,不由打了个寒噤,恨恨骂道:“这该死的钱贵。”忽然想起去年跟踪毕岸时,在北市码头茶馆听到关于钱家当铺的传闻,顿时心惊,道:“去年在北市码头的茶馆,那些脚夫说此处闹鬼……原来是真的?”

毕岸未答,将匣子打开。

匣子是乌木做的,外面雕刻着一些抽象的花纹。匣子磨损得厉害,有一个角还有明显的磕碰痕迹,但里面空无一物。公蛎躲在毕岸身后,迟疑道:“里面的东西呢?”

毕岸忽然道:“今日七月七。”这些日子,因为胖头的事,公蛎几乎不辨时日,没想到这么快已经七夕了。

公蛎忽然记起,毕岸说七夕约了离痕姑娘,讶然道:“难道中午的贵客是暗香馆的……”

毕岸已经习惯了公蛎的奇怪思维,推开沉重的天窗,自顾自说道:“今年七夕,是启明星最亮的一天,特别是辰时,将呈现星日同辉之异象。”

公蛎仰脸看去,果然,东方天空之上,初升的太阳光芒四射,旁边一颗耀眼的星星熠熠生辉。

毕岸将匣子放在阳光下,道:“这个匣子,叫做巫匣。在星月同辉的异象之下,方能看到里面的宝贝。”

公蛎将信将疑,探头朝匣子看去。

阳光之下,勉强看到匣子底部画着一副极为简陋的画。说是画,看起来就像是几根不明显的线条,勾勒了一个粗糙的蝌蚪一样的东西。

公蛎忍不住伸手抱起匣子晃了晃。明亮的太阳光直射过来,在匣子里投射出淡淡一层热浪,底部的线条有些扭曲。

毕岸道:“巫匣是先秦遗物,里面放着的,是一个红殇璃。”公蛎正要说话,忽见线条吸收了太阳光之后渐渐变得浓重,如同朱砂笔触落在宣纸上,散开团团红晕。

红晕越来越均匀,一个拳头大小的怪物出现在匣子里。硕大个脑袋,身下是细细的尾巴,豹头环眼,薄唇獠牙,表情狰狞如同夜叉,材质明明看起来像是骨头,但表面呈现出琉璃般的润泽感。而这个怪物的额头正中,还有一只眼睛,却是闭着的。

公蛎想要伸手去摸,却又不敢,迟疑道:“三只眼……二郎神?”说完觉得自己有些无知,忙偷看了毕岸一眼。

毕岸道:“这便是殇。”

殇,同上古其他神兽相比,几乎未能在民间留下任何传说。原因在于,殇不仅样子丑,体型小,而且性子凶残,是个食腐兽。

毕岸道:“当年黄帝蚩尤洪荒之战,尸体遍地,殇便以食尸为生。而它最爱吃的,是人的脑髓。”

公蛎干呕了一下,厌恶道:“好恶心的东西。”

毕岸道:“上古时期,殇也算是为阻止瘟疫传播立了功。也有传说它是蚩尤豢养的虫豸部队之一,可听从蚩尤的指挥夜间袭击活人。”

殇璃已经完全呈现在两人面前,阳光之下,红光漫散,倒有几分流光溢彩的意味。若不知殇的传说,公蛎一定会以为这个值大价钱。

毕岸继续道:“蚩尤战败之后,殇这种东西渐渐销声匿迹,但并未绝迹。这便要说到关于癫痫的病症来。”

长久以来,癫症一直是无解的疑难杂症之一,昏厥、**几乎伴随病人一生,能够彻底痊愈者寥寥。而且民间患癫痫症者为数不少,公蛎亲眼见过犯病者的痛苦样子,印象深刻。

毕岸道:“据说殷商时期,或者更早,刚好一个巫医得了癫痫。他为了治病,开始从寻找一些偏僻的方子,便想到利用殇食人脑髓的这个特征。”

公蛎忽然想起一个传言,迟疑道:“我曾听说过一个极为阴毒的法子,说是食人脑可以根治。不过大多听了都是一笑置之,并无见人尝试。”

毕岸道:“不错,那个巫医也是这种思路。他饲养了一头殇,利用祭祀的便利偷偷用人牲喂养它。不知是不是这头殇的功劳,至少他的症状减轻了。于是他不知在何处找到一块奇石雕刻了这么个东西,用以作为自己的法器。后来几经转手,被秦王嬴政夺去。”

公蛎吃惊道:“你是说,秦王患有癫痫?”

毕岸点头道:“不错,正史野史均有记载。”

公蛎看着匣子中丑陋的殇璃,道:“怎么个用法?”

毕岸道:“器物用久了,也会有灵性。秦王拿到这个殇璃之后,找当时的韩非子专程做了这个巫匣,用以盛放。”

听到韩非子二字,公蛎不由重复了一遍,喃喃道:“韩非子……姬非……”不顾对殇璃的厌恶,将匣子抱在怀里翻弄起来。

果然,在匣子底侧,刻着一个几乎难以分辨的小篆铭文“姬非”。

公蛎倒有几分惊喜,道:“莫非冉虬、攰氏要寻找的法器,就是这个?”

毕岸凝神看着铭文,道:“至少是跟这个东西有关。”

公蛎摸着隐入额头的蛇婆牙,心中生出几分感慨,道:“若是这样倒也好了,算是给冉老爷一个交代。”但如今冉虬献祭,攰氏没落,这个法器便是找到了,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毕岸忽然道:“你知道血珍珠到底有何功效?”

公蛎心不在焉道:“无非是卖个高价。”

毕岸道:“不,若是单单寻求利益,哪里值得下如此血本?血珍珠是为了饲养这个殇璃。”

公蛎的脑筋忽然好使了起来,叫道:“我知道了!殇璃能够治疗癫痫,按照习性仍然需以人脑喂养。不知哪个恶毒的巫师便发明了以人做珠母的办法,养出血珍珠来供奉殇璃。”想起当年巫琇提到血珍珠用途时那种得意,又道:“怪不得,若能治得了癫痫,这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号,妥妥是他的了。”

毕岸道:“还有一事,你未曾想到的。巫琇自己,原本……”

公蛎灵光乍现,抢过来道:“巫琇自己患有癫痫!”

毕岸道:“你还记得他利用两个长了脑瘤的孩子饲养血蚨一事吧?血蚨可包治百病,偏偏对癫痫只能缓解,不能根治。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根治癫痫的法子,这便是血珍珠系列案子发生的根源。”

公蛎看着那件腰身纤细的红舞衣,心想不知是个怎样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竟然遭此不测,对着舞衣拜了一拜,心中默念了一段往生咒,感慨道:“她竟能将这玩意儿偷出,也算是个奇人。”

毕岸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女孩子,姓桂,叫做桂容。”

公蛎吃了一惊,讶然道:“莫非是……攰氏家族?”

毕岸点点头,道:“阿隼去查过攰氏余脉,除了和睦平安四兄弟,还有一个幼妹,年龄同他们相差较大,三年前来洛阳寻找桂平,不知怎么落入巫琇之手。”

也许是桂容无意中打探到了关于先祖法器的消息,有意身入虎穴探听消息;也许是碰巧被巫琇看中,掳走做了珠母,总之桂容最终偷了巫琇的红殇璃,逃到了钱家当铺,却没想到以自缢收场。

阳光之下,殇璃看起来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公蛎将它拿出,托在手掌之中,忽然道:“红殇璃若真是姬非遗物,那巫琇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毕岸摇摇头,道:“巫琇、巫教、攰氏等关系错综复杂,攰氏一支只剩下少不更事的阿牛,巫氏一族剩下巫琇,讯息查找起来极其艰难。”

公蛎用手抚摸着殇璃的脑袋,嫌弃道:“还长着一条蛇尾,真丑!”眼前一闪,殇璃额上的眼睛竟然睁开了,黑色的瞳孔中,依稀看到一颗“蝌蚪”在游动。

公蛎还想盯着细看,却被毕岸劈手夺下,丢入巫匣之内。殇璃放回巫匣后,额上的眼睛又慢慢闭上了。公蛎吃了一惊,道:“难道它的眼睛是一只活着的殇?”

毕岸将匣子盖上,道:“这个殇璃离开巫匣,便会自行进入人脑,特别是珠母。”

公蛎恍然大悟:“去年我见那些女孩儿们,个个颅脑出现一个大洞,原是因为丢了红殇璃的缘故,只能暴力取出。”想了一阵,又不解道:“巫琇怎么会同巫教搞在一起的?他不是要自创门户吗?”

毕岸道:“凭他一己之力,想要重振家业估计比较困难。如今巫教势头正旺,他投靠巫教也没什么惊奇。而且他同巫教原本是世仇,哪里肯甘居人下?所以昨晚才会冒险出手除去龙爷。”

公蛎有些幸灾乐祸:“黑吃黑,该!”又笑道:“不过龙爷也够菜的,我们追踪了这么久,结果他一下子被巫琇给咔嚓了,我这心里还没缓过劲儿来呢。这也算是巫琇做的一桩好事。”

毕岸却没有一丝轻松的样子,沉默了片刻,道:“巫教组织严密,龙爷即便是死了,暂时也不会对教众造成严重影响。所以启动地下金蟾阵一事,仍不可掉以轻心。”

两人探讨了一阵,基本确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抱着匣子回到院中。

一阵清风吹来,梧桐叶子纷纷落下。公蛎伸手抓到一片飘飞的叶子,酸涩道:“原来已经秋天了。”

毕岸将巫匣放在石桌之上,两人相对无言。

斑驳的光影投射在毕岸的脸上,呈现一个俊美的侧影。公蛎苦笑道:“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嫉妒你的容貌,一门心思想要你的这副皮囊。不过一年时间,物是人非。”

毕岸微微一笑,道:“如今还想要吗?我给你。”

公蛎警觉道:“你要离开洛阳?去哪里?”

毕岸摇了摇头,道:“哪里也不去。”他神态如常,但公蛎总觉得眉宇之间似乎缺少了一点精气神。公蛎忽然想起昨晚被自己吞掉的津还丹,努力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迟疑道:“是不是昨晚的津还丹被我……”

毕岸冷淡道:“那颗津还丹本来就是给你的。”说着从石桌下拉出一个脏兮兮的包裹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包散乱的桃木珠子。毕岸拈起一颗,两指一弹,桃木珠子准确无误地将一片梧桐叶打落了下来。

公蛎自然不会错过如此炫耀的机会,抓了一把在手里,摆出一个自以为潇洒的姿势一颗颗弹射出去,树叶随之一片片落下:“怎么样?”忽然想起还有一个欠条在手,浑身上下得乱翻一气,道:“你还欠我一大笔银两呢!”

但这么多天,且不说不知丢在哪里,便是戴在身上,经过红水、泥浆,也早毁了。

毕岸哼了一声,道:“放心,不会昧了你的。”公蛎左一颗右一颗,玩得不亦乐乎,被毕岸一把推开:“别糟蹋完了。”抓了一把塞在衣袖里,高声叫道:“进来吧!”

公蛎还以为贵客来了,吓得连忙站起,哪知道进来的却是四个捧着食盒的伙计。

这些伙计们训练有素,二话不说将院子打扫干净,摆好一张折叠圆桌,铺上洁白的桌布,然后一样样拿出美味佳肴来,什么清汤火方、鸭包鱼翅、松鼠桂鱼、盐水鸭、淮杞炖狮子头等,全是公蛎未吃过的。

几人收拾完毕,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捧着食盒退出。公蛎这些天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一见这些菜肴,顿时被勾去了魂,绕着桌子转了几圈,趁着毕岸一个不注意,伸手捏了一块鸭子放在嘴里。

毕岸拿出几个桃木楔子,楔入院落四周,并将巫匣连同红殇璃摆放在梧桐树下的石桌上。

太阳行至头顶,已经午时。公蛎引颈张望:“你请的贵客怎么还不来?”

却只听门口小妖叫道:“毕公子,您要的酒糟鹅来啦。”

小花捧着食盒,小妖在一旁蹦蹦跳跳跟着:“刚出锅的,味道好着呢。”

小妖麻利地打开食盒,将酒糟鹅放在桌子正中。看公蛎眼睛不眨地看着酒糟鹅,冲他吐吐舌头。

毕岸和善道:“多谢两位。小妖忙去吧,小花稍微等等,客人马上就到。”

小妖走了,公蛎赶紧儿搬个凳子给小花,谄媚道:“没想到小花的手艺这么好。你还会什么拿手菜?”

小花木讷地笑,道:“都会一点。”

酒糟鹅香气四溢,公蛎又忍不住伸手去捏了一块,刚丢在嘴巴里看到毕岸抬起了头,忙吧嗒一下把嘴巴闭上。

毕岸却没说什么,细心地擦拭着巫匣。

鹅肉色泽鲜亮,酸甜可口,肥而不腻,比起洛阳本地菜肴别有一种风味。公蛎大加赞赏:“小花真是外拙内秀的典范,这味道,可与全福楼的大厨相媲美。”小花规规矩矩坐着,表情木然,听到公蛎的夸奖连一个客气的话也不说。公蛎又过去催毕岸:“你的客人呢?”

街口更鼓敲响,已经午时三刻。毕岸整了整衣襟,坐到上位,道:“请坐。”

公蛎左右看看,并不见有人来。毕岸重复道:“请坐。今日客人可能有事,来不来了,这么多珍馐佳肴,不可暴殄天物。”

公蛎欢天喜地地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招呼小花:“小花快来坐。”又想起小妖,“这么多菜,我去叫小妖一块吃。”

毕岸一把按他坐下。

小花站起来,粗声粗气道:“多谢公子美意。既然客人不来,我先回去忙着,哪日请客,您提前说一声便可。”

毕岸夹了一块酒糟鹅放在公蛎的碗里,道:“你尝尝,这可是正宗的江南名菜,洛阳哪家厨子都没这样的手艺。”

公蛎将鹅肉塞了满嘴,眉开眼笑看向小花:“是哩,我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东西。”

小花呆头呆脑地“哦”了一声,收起托盘慢慢后退。公蛎忙收了筷子,道:“你坐着,我去叫小妖。嘿嘿,她一定没吃过这么多大菜。”

公蛎一个箭步窜出,却被一个无形的东西弹了回来,眼见门口就在前面,却出不去。公蛎回头恼火道:“毕岸,你搞什么鬼?”

小花低眉顺眼地垂手站在旁边。

毕岸坐在桌前,将一块酒糟鹅放在嘴里细细品着。公蛎冲过去小声道:“你疯了吗?大白天,使用**离之术。”

毕岸却不理他,看着小花道:“江南酒糟鹅,最有名的是苏州三珍斋。不过自从那家老师傅去世,后来的徒弟便再也做不出如此风味了。”

公蛎只当是毕岸觉得不合口味,有心为难小花,忙打圆场道:“小花能做到这步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毕岸看着小花的脸:“那家老师傅,已经去世十六年了。”

小花困惑地看着毕岸,嗫嚅道:“公子说什么?”

毕岸起身来到小花面前,道:“我记得你的右手有块黑斑,如今怎么样了?”说着闪电般出手,去抓小花的手。

但小花更快,身子一缩一闪,已经跳到一侧,脸上带着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态,畏畏缩缩道:“公子我错了……”

毕岸不等她说完,反手一个桃木长钉,扎在了她眉间的印堂穴上。小花喉间发出“呃”的一声,仰面朝后倒去。

公蛎在一旁目瞪口呆,却没有上前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