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宵禁开始,公蛎抱着胖头走了小半个城,竟然没有宵禁的官兵来制止。

公蛎将胖头放在忘尘阁门口的梧桐树下,粗暴地推开小妖:“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情,你回避一下。”

小妖泪眼婆娑,看向毕岸。毕岸点点头,小妖掩面而去。

公蛎拱起身子,烟雾蓝色的眼睛亮得像两颗宝石。夜色中,他的脸在人脸和蛇面之间变幻着,长长的分叉的舌头发出嘶嘶的声音。

毕岸站在他身后,抬了一下手,似要制止,却忍住了。

沙沙,沙沙。对面绿篱抖动了一下,探出一个扁平的小脑袋来,接着是墙根,树上,石头缝隙,十几条黄的、绿的小蛇,扭动着在公蛎面前围成一个圆圈。一条小白蛇惊慌失措地从梧桐树下垂下,跌落在公蛎脚前。

螭吻珮在闪光,公蛎手臂上的鳞甲在摩擦。小蛇们低下头。公蛎看着小白蛇,咝咝道:“你出来,其他后退。”

小蛇潮水一般,退后半丈,七八条寻常的小黄花锦蛇因为严重惊吓而僵硬假死。

公蛎徒然生出一种傲视天下的感觉,用尖利的脚趾甲挑起那几条黄花锦,远远地抛了出去。小白蛇慢慢蠕动,爬在公蛎的脚面上。

公蛎撕下胖头的一缕血衣丢给小白蛇,冷酷道:“我要找今天同胖头接触过的人。明天早上给我回话。”

小白蛇叼着血衣慢慢退下,钻入墙缝之中不见了,其他的小蛇也四散离去。

公蛎和毕岸一言不发,守着胖头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凌晨,那条小白蛇出现在公蛎的窗棂上。

公蛎伸出手去,小白蛇迟疑了一下,慢慢游过来,盘在他的手臂上,像是给公蛎带上了一个白玉镯子。

公蛎活动着手脚,钢甲一般的利爪若隐若现。沉默了一夜的毕岸终于开口,道:“你能够控制自己的力量吗?”

公蛎猛地扭回头去,表情狰狞:“你想试试吗?”

毕岸直视着他:“外面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凡人。”公蛎冷笑道:“胖头呢?昨晚他被杀时,有人怜惜他是手无寸铁的凡人吗?”

毕岸将手放在公蛎的肩上,眼神黯淡下去:“你和胖头,都是我的兄弟,我和你一样难过。只是以我一人之力,难免顾此失彼,珠儿、胖头事件,皆是如此。我需要你的帮助。”

公蛎欲要挣脱,心底又骤然泛起了那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与毕岸也曾如胖头那般亲密。

公蛎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道:“古书我已经看完了,只剩下些难懂的,以后慢慢琢磨。这些日子,我跟你去查案。”

毕岸眼底的担忧终于淡了些,道:“好。走吧。”

天色未白,街上行人甚少。公蛎在小白蛇的指引下,很快来到了马夫家,见阿隼已经在门口守着,有些意外。

原来昨晚公蛎指使小白蛇寻找之时,阿隼也在连夜查找此人。

阿隼并不多言,上前施了一礼,简短道:“在屋内。”

毕岸道:“有无可疑人等?”

阿隼摇头道:“没有。已守了大半夜,只怕不会来了。”原来阿隼昨晚一回来便找到了这个车夫,这让公蛎觉得自己利用小白蛇寻人有些画蛇添足。

小白蛇害怕阿隼,钻入公蛎的衣袖之中。公蛎血往头上涌,一脚踹开了院门,凭着直觉闯入其中一个房间,抓起熟睡的人吼道:“说,昨天谁指使你将马车赶入桃林旧宅?”

正是昨天那个老实巴交的马车夫。他双眼通红,也是熬了一夜未睡的。看到公蛎,一口气叫道:“公子饶命!他给了我一块香料,让我放在马车里,事情办好便给我一锭金子,昨晚的金子还没给呢,我差点死在涧河里……”

公蛎冷笑了一声,手上稍一用力。马车夫双眼爆出,呃呃怪叫,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毕岸喝道:“公蛎!”

公蛎将马车夫重重丢在地上,阴森森道:“他是谁?”

马车夫翻着白眼,捣头如蒜:“我不认识他……没有特征……很普通……”

公蛎嗅到胖头残余的气味,仰天一声狂叫,一脚踩在那人的肚皮上,尖利的长指甲刺穿温热的躯体,如同踩在一块豆腐上。

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满身鲜血的胖头,不人不鬼的珠儿,只剩下骨架的阿意,还有额头一个大血洞的冉老爷,远远地看着公蛎如同魔鬼一般。

公蛎软绵绵地瘫倒在了血泊之中。

忘尘阁内,公蛎依旧昏迷。毕岸退出,回到自己房间,静静坐着。

阿隼悄无声息地进来,满目担忧地看着毕岸。

毕岸脸色苍白,用力平复气息:“我没事。”

阿隼道:“龙掌柜他……”

毕岸道:“他越来越强了,只是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不过或许这两天便能有所突破,三属分化。”

阿隼眼睛一亮:“三属?”

毕岸点点头,眉间忧色更重:“人属,蛇属,螭属。三属分化,各成一体。”

阿隼愣了半晌,哑然道:“……还真是他。不过,”他有些急躁道:“我说的是……他何时才能明白自己到底是谁!”他急得跺脚:“不懂他是故意装傻,还是真这么傻,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他竟然还是蠢得像个孩子!要不告诉他关于江源的事情?”

毕岸道:“不用,这时候说了,他不会相信的。”

阿隼急道:“那阿意呢?阿意根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人物,他却念念不忘……”

毕岸摇摇头,艰难道:“如今说为时尚早,还是等他自己发现。”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额头的血管爆起,但他只是轻微皱了下眉。

阿隼脸色大变,道:“您身上的鬼面藓?”

毕岸平静了一阵,这才道:“没事。”除去上衣,正心口位置,一个拳头大的鬼面藓黑中泛红,如同文上去的一般。

毕岸拿出银针,找准位置一针下去,稍稍一挤压,一股黑血流了出来,阿隼连忙用一个水盅接着。

足足挤出三满盅黑血,鬼面藓的颜色稍微淡了一些。毕岸穿上衣服,表情轻松许多。

阿隼依然忧心忡忡,道:“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他扭头朝公蛎的房间看了一眼,道:“奇怪,为何他的反而没事呢?”

毕岸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蛇婆牙压制了鬼面藓,血珍珠又制约了蛇婆牙,所以表面看来无事,却不知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两人陷入沉思。

阿隼忽然抬起头来,道:“关于二龙治水的传言……您怎么看?”他的手心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灶王画像,已被汗水浸湿。

毕岸若无其事道:“我会尽力一试,希望能够‘一龙治水’,便不用劳烦公蛎。”

阿隼踌躇良久,欲言又止。

毕岸道:“怎么?”

阿隼忽然有些沮丧,低声道:“公子,冒这么大的险值得吗?管他一龙治水还是二龙治水,大不了我们离开洛阳……”

毕岸严厉地看了一眼,道:“别人说这种话可以,你怎么也说出这种话?”阿隼面皮红胀,羞愧不已。

毕岸道:“还有不到两个月时间,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阿隼道:“今日袭击胖头的,您看会是谁?”胖头遇害,对于阿隼来说,除了伤心,还有深深的屈辱感。

毕岸低声道:“不是巫教,而是那股不知名的势力。”

阿隼心有余悸道:“若是巫教,只怕苏姑娘今天也……那会不会是狐族呢?”

毕岸道:“江源若是想要那个人骨哨,正面问公蛎讨要即可,没必要杀了胖头。”

阿隼焦虑道:“还是有诸多疑点解释不清。”

毕岸道:“乌血症的疗法,木赤霄的秘密,巫教的目的,还有那股不知名的势力,全都指向了洛阳底下的金蟾阵。”

阿隼道:“可惜凭我们几个,力量微薄,公蛎又懵懂,只怕情况会越来越糟。怎么办?”

毕岸沉吟道:“如今杜门、开门已经启动,必须进入金蟾阵内部才可能阻止金蟾完全苏醒。”他踌躇良久,来回踱了好几步,道:“要进入地下,只怕得将整个洛阳有名的术士召集在一起才行。你先暗中联络一下这几个人。第一个,城西郊饮马庄的郭袋。”

阿隼质疑道:“就那个胖得像个矮冬瓜的混混?我见过几次,大嗓门,满口脏话。”

毕岸摆手道:“人不可貌相,他为人还是很仗义的。”

毕岸道:“第二个,白马寺圆因法师。”

阿隼道:“这个我知道,人称胖头陀,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

毕岸道:“第三个,香山道观的云道长。”

阿隼脸皱了起来,有些孩子气地道:“最怕同这个老道打交道,摆着一张臭脸,一说话不是翻白眼就是用鼻子哼,说话时净看他鼻孔了!”

毕岸忍不住笑了下,道:“有本事的,都有些脾气。”

阿隼反驳道:“才不是,明道长本事那么大,还不是和和气气的?这些人就是那种本事不大架子不小的。”

毕岸迟疑道:“若有明道长出面……”

阿隼喜形于色,道:“明道长为人和善,人脉又广,嘿嘿,这样我们便省力了。我这两日便去找机会拜会下明道长。”

毕岸道:“好,两手准备。明道长要拜访,其他的人也要探寻。除了郭袋、圆因法师和云道长,还有几个,你也留意一下。一个是邙岭小王庄的猎户王大有,脸上有道被狼抓伤的疤;一个是原住在城东的鬼花婆婆……”想了想,又道:“鬼花婆婆年事已高,也已改名换姓隐居多年,算了,不用劳烦她。”

阿隼吃惊道:“鬼花婆婆还活着吗?”

鬼花婆婆二十年前是城东有名的女先儿,不过这么多年不见出山,人们早已淡忘了。

毕岸似乎不想多提,摆手道:“算了算了,我只是有所怀疑,不过既然鬼花婆婆不愿人知,也不好勉强。还有一个,是定鼎门外铁利庄的铁钟。”

“铁钟?”阿隼愈加困惑:“那个冷冰冰的老铁匠吗?我上月还去他那里定了几把巡逻用的腰刀。”

毕岸点头道:“正是他。比起那几个来,他更难对付,软硬不吃,也不爱与人交往,只做自己的生意。而且我听说他前几天已经收拾细软,将家族妇孺送去了长安。”

阿隼骂道:“这个老狐狸!他显然已经嗅到了洛阳的不安。”又问:“找到这些人,我该怎么说?”

毕岸道:“你扮作普通买家或香客,将金蟾阵启动可能带来的后果告诉他们,不用多提巫教,但可以有意无意提到明道长想邀请他们出山,他们有心的,自然会去找明道长商议。这样他们在明,我们在暗,一同对付巫教,有一半的胜算。”

阿隼笑了,道:“懂了。”又问:“那您要不要去拜会一下明道长?”

毕岸踌躇了一下,道:“原本我也是想去拜会的,可是近来一些事情太过诡异,我想我还是在暗处为好。”

阿隼道:“好。我这就去办。”转身要走,又被毕岸叫住:“老铁匠铁钟那里,不得用强,他估计不会搭理你,你只管做个话痨,把话传给他便可。到了七月十四……”他忽然顿住不说,低头思忖了一阵,叹道:“到时再说吧。”

阿隼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道:“孟瑶怎么办?”

毕岸拿出一个青铜铃铛:“暂时还没有其他办法。你将这个想办法给孟瑶戴上。”他站起身来,“我去看看苏姑娘。”走了几步,又回头道:“阿隼,布置完这些,你找个由头,同高阳、王进出个公差,去趟长安吧。”

阿隼一愣,道:“不,不,公子……”

毕岸双眼寒光一闪。

阿隼咧开嘴,无声哭了起来。

胖头的意外,并没有在敦厚坊引起多大涟漪。人们该忙的忙,该笑的笑,除了有人来当东西时偶尔提起那个善良敦厚的胖伙计发出几声啧啧的惋惜,再也没有人提起胖头了。

李婆婆对公蛎很是不满,在她看来,公蛎太过薄情寡义,胖头离去,他至少应该悲痛一点,哪怕装也应该装一下,谁知他该吃吃,该喝喝,照样每日吆三喝四,傻瓜一样对着花草自说自话。不到三日,公蛎薄情寡义的名声便传遍了敦厚坊,连带毕岸也受了影响,原来想把女儿许配给忘尘阁的人家,很快改了主意,见了公蛎恨不得绕着走,再从背后啐上一口。

胖头的骨灰坛子,就摆放在公蛎的床头。那日阿隼给胖头买了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毕岸给胖头做了精致的湖蓝府绸袍服,汪三财老泪纵横,哭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给胖头折了一大筐的金银元宝。汪三财说,要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可是公蛎觉得,要让胖头躺在漆黑的棺材里任那些虫豸撕咬吞噬,是万万不行的。

胖头是自己的跟班,当然得跟在一巴掌打得着的地方,怎么能离得那么远呢。

公蛎白天生活照旧,晚上便静静地坐着,抱着胖头的骨灰坛子。小妖若是有空,便会过来陪着公蛎坐着,什么也不说,或者拿了针线,在他身边默默地做活计。

后来便传出闲话,说小妖小小年纪举止不端,夜夜往公蛎房里跑。小妖跳着脚,拿着菜刀冲出去,将李婆婆和几个嚼闲话的妇人赶得四散逃窜,并从街头骂到结尾,连李婆婆家茶馆的招牌都给劈了。从此小妖便也出了名,人人都知道流云飞渡除了苏媚不好惹,还有个不要命的小泼皮罗小妖。

调查杀死胖头凶手的行动并未停止,马车夫死了,公蛎又在小白蛇的指引下来到一处窝棚,但窝棚却是空的,并没有人。他用尽所能,明察暗访好几天,也未能打听出有什么可疑的人曾在窝棚出逗留。而那辆已经支离破碎的马车上,被抹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痕迹。

公蛎终于不再埋怨毕岸。他这是第一次主动参与调查巫教,不得不承认,巫教的网络已经遍及洛阳城,无所不在;而且他们杀人于无形,不让人抓到任何的把柄,难怪一向冷静多谋的毕岸也无奈地称“自顾不暇”,并非毕岸阿隼不努力,而是分身乏术。

夜深人静的时候,公蛎睁着眼睡不着,只能翻来覆去地读那些难懂的书籍。他将所有认得的不认得的一股脑儿死记硬背下来,再慢慢讲给胖头听。毕岸有时深夜回来,也会陪着公蛎坐着,但两人什么话也不说。

七日过后,敦厚坊一切如旧,除了汪三财偶尔抱怨人手不足,人们已经忘了那个叫胖头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