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深一脚浅一脚回了房间,只管蒙着被子,浑身冒汗,直到鸡鸣才昏昏睡去。

醒来时已经巳时中,公蛎先扒着门缝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特别是隔壁,无声无息,似乎还没有发现打碎的东西,忙简单收拾了衣物,心里大致算了下这些日的吃喝费用,觉得基本同定银抵消,索性连账也不结了,赶紧溜走。轻手轻脚溜至前门,刚转过回廊,迎面碰上了那日迎他入住的中年伙计。

这位伙计约有三四十岁,面相和气,嘴角带着生意人惯有的笑纹。他盯在公蛎的脸瞧了一阵,眼底露出一丝疑惑,笑道:“公子这是要出门逛逛去?午后有胡姬的蛇舞表演,您早点回来,可别误了时辰。”

公蛎心虚,故意大咧咧道:“多谢提醒,我出去会个客,吃了午饭便回来。”昨晚没睡好,声音有些沙哑。

伙计有意无意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包裹,满脸堆笑道:“本店还提供租车服务,车新马壮,马夫经验也足,公子要不要试试?”

如今差不多身无分文,哪里还能雇得起马车,公蛎摆摆手,正色道:“天气不错,我想外出走走。”一个潇洒转身,便要扬长而去。

中年伙计在身后叫住他,道:“公子,您的定银牌子。”说着递过一张铁质圆牌,“您前日续了定银,把牌子忘了。看样子您是打算长住吧?马车租赁,我可以给您打个大折扣。”

定银牌是客栈收取住客定银的凭证,住客离店结账时出示,多退少补,牌子则有客栈收回。

公蛎接过一看,果然是个崭新的定银牌,上写“十两”,不由一愣,失声叫道:“续交定银?谁交的?”

伙计笑道:“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前日晚饭后,您派人来交的,整整十两。”

公蛎一向见钱眼开,哪有到嘴的肥肉还往外推的,心想定是胖头打听他住在这里,偷偷过来交的,忙故作恍然大悟状:“瞧我这记性。”当下也不逃了,站在原地,一边有一句无一句地同伙计聊天,一边满心欢喜地盘算今日中午要点一两个价格昂贵的菜,再点上一壶杜康老酒,喝它个一醉方休。

可是想起昨晚的尸骨坛,又踌躇起来,眼珠一转,皱眉道:“唉,当时一时冲动,定银交得多了,如今身上现银不够,去柜坊兑换飞钱也来不及。要不,你把定银再退我一些?”

伙计看似谦恭,却态度坚决:“您这是要退房?定银只有退房才能清算,多退少补。”

伙计不肯退银子,只好另想办法。公蛎出了如林轩,顺着涧河去了敦厚坊。微风徐徐,脸有些痒,公蛎一边抓挠,一边细想回去之后的说辞。

如今事情频发,面子自然顾不上了。好歹自己是忘尘阁的半个掌柜,回去求助也不算什么。事情有三:一是找毕岸说下鬼面藓发作一事,要赶紧找到破解之法;二是找阿隼去吓唬下二丫的家人,不能总拿孩子出气;第三个么,便是磁河河滩的那具骨骸,先同毕岸等商量一下,下午便去报官,不管他们查不查,自己也算完成承诺。至于那十两定银,定是胖头偷偷交的,他们要不提,自己决计不能先提。

远远的,看到街口的牌坊,公蛎竟然一阵激动。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王宝在街口摔泥炮,一张小脸脏得分不出五官。公蛎冲他一笑,他却只是呆呆的,一点礼貌也没有。

李婆婆正搅动茶汤,发出诱人的香味,公蛎大声叫道:“李婆婆好!近来生意可好?”李婆婆顺口应道:“托你的福,好着呢!”转过身继续搅茶汤,不说问候,连个惊喜的表情都没有。

流云飞渡顾客盈门,隐约听到小妖银铃般的笑声,却瞧不见她。而珠儿正在低头缝制衣服,公蛎确定她听到了自己同李婆婆讲话,却头都不曾抬一下,心中稍有失望。

看到忘尘阁的招牌,公蛎停了片刻,平复了下心情,这才昂首挺胸,迈着自以为最潇洒的步伐地走了进去。

窗明几净,货物齐整,好几个拿着当物的人排队等候,胖头去了后堂取当,汪三财正低头开具当票,一副井然有条的模样,看来生意不错。

胖头撩开帘子,手里端着个托盘,拖着长长的尾音,冲着一个大高个男子道:“客官,这是您的当物,五成新金镶玉儿童镯子一对——”那边汪三财应声唱道:“当票宝字一百七十五号,钱当两清,销号——”一唱一和,配合得甚为默契。

按照公蛎的设想,胖头首先应该扑过来,像只多日不见主人的大狗一样围着自己打转,还要又惊又喜地重复“老大你终于回来了”,然后搬躺椅,倒茶水,精心准备今天的午饭,再一遍遍重复他对公蛎的思念;而汪三财呢,不外乎一边高兴,一边冷嘲热讽,一个大团圆的场面便完成了。可是如今,公蛎就站在忘尘阁的正堂,两人竟然都没留意他。

公蛎以为当客挡住了胖头的视线,故意大声咳了一声,站在更加显眼的地方。胖头这下瞧见了,胖脸笑得跟朵花儿样,颠儿颠儿过来,道:“这位客官,您当什么?今日人多,你可先坐下等会儿。”

公蛎瞠目瞧着胖头,见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上去将他肩头一拍,不满道:“胖头!”

胖头忙哈腰赔笑:“您先坐,您先坐,我这就给您斟茶去。”一转身打帘进了后堂。

公蛎觉得胖头简直莫名其妙,转向汪三财叫道:“财叔,我回来啦。”

汪三财从柜台里探出半个脑袋来,歉然道:“客官请稍等。”公蛎觉得好像越来越不对劲,一个箭步往后堂冲去。

毕岸刚好打帘子出来,公蛎大喜,叫道:“毕岸,我……”一句话没说完,顿时呆住了。

同毕岸一起出来的那人,一袭月白色华文锦曲裾长袍,腰间挂着螭吻珮,面容白净,身形偏瘦,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毕岸扭头道:“公蛎,你再去周边瞧瞧这两日玉器的行情,好给财叔一个参考。”

公蛎一个激灵,刚要张嘴应答,却见毕岸身后那人道:“好,我这就去。”

胖头一手端茶盘,一手拿着个公蛎惯常用的荷包,道:“客官请喝茶——老大你的荷包!”那人接过荷包,出门走了,一路同小妖、李婆婆、珠儿、王狗子热情地打着招呼。

公蛎懵了,冲着毕岸道:“我回来了!”又扑上去拉胖头:“混蛋,我才是你老大!”

毕岸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后退一步,客客气气道:“您当什么?”而胖头这头蠢猪,竟然躲闪开去。公蛎大怒,伸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爆栗,吼道:“我才是老大!”

胖头捂着头,委屈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公蛎更怒,手脚并用又踢又打:“你还敢犟嘴!你眼瞎了么?我才是你老大!你这个猪头!”胖头抱头叫道:“你再这样我还手了啊!”见公蛎仍不住手,用力一推。

胖头一身蛮力,公蛎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摔得半天爬不起来。

几个正在当东西的客人纷纷躲避,退出门外。汪三财从柜台后出来,赔笑道:“这位客人,小伙计不懂事,您别同他计较。您家住在哪里?”说着从怀里摸出几文钱来,和蔼道:“今天收入不好,这个您暂且拿着。”

这是把他当做闹事的无赖了?公蛎又气又怒,一巴掌打落,指指胖头又指指汪三财,咆哮道:“我是龙公蛎,这里的龙掌柜!白字黑字,签过契约的,你们别想赖账!”

汪三财老奸巨猾,顺着他的话扯道:“哦,您找龙掌柜?他刚出门去。要不您改日再来?”一边说,一边使眼色要胖头将他拖出去。

胖头衣袖一挽,果然来拖。公蛎跳起来,换了个口吻,哀求道:“你们都怎么了?那个龙掌柜是冒充我的!你看,你看!”他把身上佩戴的螭吻珮扯下来四处展示——总不能当众变回原形,让人家相信他是真的公蛎吧。

汪三财小声嘀咕道:“这谁家的疯子?”

从始至终,毕岸站在旁边,双手抱肩,一言不发,但公蛎分明觉得他眼底有一丝掩藏不住的笑意。

胖头龇牙瞪眼,做出一个吓唬的表情:“快走,再不走我打你了啊。”公蛎急道:“毕公子,毕掌柜,你心里明白,说句公道话呀。”

毕岸拦住胖头,慢悠悠道:“这块螭吻珮确实同龙掌柜那块挺像。你要当掉?”汪三财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当东西便当东西,闹什么?”

公蛎先还以为他们都是故意开玩笑,听了毕岸和汪三财这话,犹如晴天霹雳,舌头都要打结了:“我我……我不是当东西的!”

胖头张牙舞爪,作势要扑过来:“那你就是存心闹事来了?”

公蛎一向当胖头是自己的跟班,一看胖头竟然冲他耍横,便忍不住暴跳如雷:“你到底长没长眼睛的?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胖头被当头一喝,气焰顿时低了,眨巴着陷入肉缝中的小眼睛瞅了半晌,挠头道:“你到底谁啊?我真没见过你。”

公蛎心中乱作一团,见小妖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忙叫道:“小妖!”

小妖一脸惊讶,溜到毕岸身后,上下打量着公蛎,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公蛎心中一激灵,瞬间想到了什么,一个飞身去柜台拿了个铜镜出来。

镜子中,高颧骨,短下巴,低眉耷眼,左眼角和右鼻窝还有两块指甲大的黑痣,上面长着浓密的毛,完全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公蛎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