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的沙漏即将流尽,慢慢倾斜。

苏媚突然道:“这个酒牌背后的花纹好别致。嗯,好像中间还刻着我的名字。”

柳大道:“正因为是你的名字,所以我才刻得用心些。”

公蛎伸长脖子。但牌子正好在阴影处,看不到上面刻画着什么。

苏媚道:“你的人俑,需要很多个?”

柳大嘿嘿笑道:“什么人俑?你口里总是新词频出。”

苏媚头一歪,笑道:“你还想瞒我?人俑,不是高氏么?”

柳大道:“你不要胡说。”

苏媚看着珠儿,道:“多年不见,你的手段精进了许多。”

柳大一愣,道:“你……说什么?”

苏媚道:“你当年不是在习练巫术么?”

柳大盯着苏媚的脸,阴晴不定了片刻,笑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苏媚道:“我听说人俑是以极阴之人为皮囊,取其一半生魂,然后将阴魂置入。这样便可使得原本不能白天出来的阴魂四处走动。是不是这样?”

柳大突然笑道:“真聪明。这么说我也不瞒你了,要给我娘子续命,只有她的命数最合适。而且这个房屋里阴气太重,我需要采阴补阳。再说了,”柳大脸上显出几分真诚,“小月的魂魄附在她身上,我是真心把高氏当做半个娘子看待的。”

苏媚啐道:“呸,还半个娘子,你不过是……”忽然往后退了一大步,一脸嫌弃道:“听说城外发生了几起采花案,莫非也是你做的?”

柳大哈哈大笑:“你看我像是那种需要通过做采花贼满足兽欲的人吗?”说着从苏媚手中拿过酒牌,放在桌子上,小有得意道:“随便下一道迷情符,就有女子乖乖送上门来,何苦做那些同官府作对的勾当。”

苏媚眼睛一亮:“那有没有能够迷住男子的符?”

柳大哼了一声,道:“我看毕岸没那么蠢。”

苏媚嫣然笑道:“谁说我要迷倒毕岸啦?哼,以我的手段,还需要借助这些东西吗?”

柳大看着苏媚的眼神忽然透出一种柔情:“那倒是。”

苏媚忽然道:“续命之法,我只听说给活着的人续命,你娘子已经死了,还怎么个续法?”

柳大愠怒道:“我娘子只是肉身不在,怎么不能续命?”

**的稻草人似乎听到了这句话,动了一下,发出吱吱的声音。柳大快步跑过来,将手按在它的额头上,柔声安慰道:“小月别急,过会儿就好啦。”

公蛎瞠目结舌。这柳大疯魔了,竟然扎个稻草人当做老婆。

柳大取出一根银针,扎向自己的中指,挤出几滴在它的眼睛上。

血液渗入布帛,殷红的一片。稻草人的眼睛眨了几眨,睁开了。

柳大激动道:“小月,你看到我了吗?”稻草人慢慢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微微点了点头。

柳大忙抱了两个被子出来,一个给它靠着,另一个细心地盖在它身上。苏媚在一旁抱胸而立,忽然咯咯笑起来,道:“一扎稻草而已,装什么人!”

稻草人发出呃的一声,仰面躺倒,再无声息。

公蛎道术不精,却知道这个属于“说破”之术。据说巫术在施展之时,最忌讳有人说破,说破便不灵了。

柳大拂袖而起,似要发怒,但看到苏媚盈盈的笑脸,又忍住了,自己闭目抚弄胸口,自言自语道:“平静……平静……时辰已到,如今可不是发火生气的时候。”将稻草人仰面放好,回头阴恻恻一笑。

最后一粒沙流尽,沙漏倒转了过来。

子时正中。

灯光一闪,突然变成了莹莹的绿色,照得众人脸上惨绿一片,写着女儿红和竹叶青的两块木牌突然跳了起来,直竖竖地立在桌面上。

苏媚一句话未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而原本冷眼旁观的珠儿,眼神渐渐呆滞,竟然机械地站起来,慢慢躺倒在稻草人的身边。

公蛎只觉得脑袋一阵剧痛,差一点跌下房梁,只好用尾巴紧紧缠住檩条。挣扎之际,却见柳大将苏媚抱起来,放在了珠儿的身边。

苏媚、珠儿和稻草人,并排躺在**。柳大拿过今晚画的仕女头像,小心地一张张贴在她们的脸上。

如此一来,两人一物,脸部全部变得一样的呆滞。猩红的嘴巴,咧嘴大笑的表情,在绿莹莹的光线下显得极为诡异。

公蛎心中更加焦急,却无能为力,他头疼欲裂,自身难保,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救珠儿和苏媚。

柳大脱去外衣,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绣满怪异鸟兽的长袍,拿出长剑挥舞起来。

两个酒牌随着剑的舞动左右跳跃。不仅它们,墙壁上的酒牌全都动了起来,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十分刺耳。

柳大一脸虔诚,嘴里念道:“收之生魂,归之精魅;以我执念,还你血肉;往生念念,魂兮归来哉……”连续念了多遍,床头的铜镜微微抖动起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白气从铜镜中穿出。

白气首先萦绕至稻草人的门面,盘旋片刻,朝着珠儿飘去,接着转向苏媚。苏媚眉间闪出一道淡淡的精光,融入白气之中。

苏媚的生魂,被控制了。

柳大的剑挥舞得像一个水桶,带动着灯光一明一灭。不断有微弱的精光从墙面上跳动的酒牌中飞出,融入白气之中。

白气更加厚重,渐渐凝成一个人形,绕着稻草人呼啸盘旋。

稻草人胸前的双鱼长命锁忽然发出一道亮光,水波纹一闪一闪,如同**起的涟漪,而上面镌刻的鲤鱼,忽然动了一下,张开的嘴巴变成两个小黑洞,猛地将白气吸了进去。

公蛎猛然想起,那个溺死的的张铁牛,脖子上就挂着这么一个银锁,同样是双鱼水纹,毕岸曾说过,它不是长命锁,而是被人施了法术的聚魂续命锁。

惊愕之间,只见白气消失之处,稻草人的脑袋率先发生变化,满头黑线变成秀发,白帛画出的面孔越来越丰满,五官精致,面带微笑,成了个有血有肉的真实少妇。

柳大的咒语念动得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小,但发音越发怪异,一些单音的古怪词汇,公蛎一个字儿也听不懂。

白气终于全部消失,稻草人**的手臂和脖子已经完全看不到任何稻草的痕迹,而显出一截白嫩的皮肉。柳大丢了长剑,颤抖着声音道:“月儿!”

女人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柳大粗暴地将苏媚和珠儿推至一边,轻轻抚弄她的脸颊,深情道:“好好,你别动,如今还很虚弱,你闭目躺着就好。”

女人轻轻呻吟,发出一丝声响,似乎在叫柳大的名字。

柳大泪流满面,拥着她仰脸长叹道:“七年啊,整整七年,你终于回来了……”而旁边的苏媚和珠儿,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柳大抱着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女人,嘴里喃喃地诉说着这么些年对她的思念,既没有日常的圆滑世故,也没有对珠儿高氏的狠毒下贱,哭得像个孩子。

公蛎几乎被感动了。

旁边那个未开启的大酒坛子忽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咚声。柳大擦干眼泪,笑道:“我倒忘了,还有一个呢。娘子,我给你看我新招的小伙计。”

柳大温柔地将女人放下,并将被子掖好,跳下床打开高粱酒坛的封盖,提出上面伪装的酒桶,费力地从里面又拉出一个人来,嘴里道:“这家伙死沉死沉的,还是叫柳二过来帮忙。”说着对着门外吹了一声口哨,柳二趔趄着身体走了进来。

柳大柳二共同将酒坛里的人拖了出来。

公蛎愣了。

酒坛里出来的,竟然是胖头。他手脚被缚,嘴里塞着一块破布。

那晚胖头受公蛎之托去跟踪当玉樽的蟊贼,怎么会被装在柳大家的酒坛子里,还说是他家的小伙计?

柳大拍了拍胖头的脸:“喂,醒醒,到家啦。”转而朝着**笑道:“小月,你看这个伙计怎么样?”

胖头挣扎了几下,对柳大怒目而视。柳大一把扯掉胖头嘴里的抹布,嘿嘿笑道:“没想到?不服气?”

胖头舌头麻木,哇啦哇啦了半天才说得清晰了些:“……我老大呢?你没害我老大吧……你怎么能这么做!……你赶紧投案自首,如今还来得及……”

柳大轻蔑地道:“放心,你家公子好着呢,我这里,没人进得来。哼,两个榆木脑袋,竟然还想跟我斗。”

胖头辩解道:“我是笨了些,我老大可是很聪明的……”公蛎见他生死关头,还不忘维护自己,心中一热。

柳大扭头对稻草人道:“小月你瞧,喜不喜欢这个伙计?比柳二强多了吧?”接着转头对胖头道:“你以后,就叫柳三。”

公蛎听得莫名其妙。胖头瞠目结舌道:“谁说我要做你的伙计?我跟我老大好好的,来你这里做什么?”

柳大轻蔑地吐了口吐沫,阴恻恻笑道:“你还有的选吗?”

胖头摇摇头:“我不做你家伙计。你赶紧松开我,我一天一夜没回去,老大会担心的。”

公蛎有些惭愧。今日发生事情太多,原本想去找胖头,结果给忘记了。

柳大笑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亮光一闪,将右手按在了胖头的后脑勺上。

胖头叫道:“你做……”“什么”二字尚未出口,只见胖头五官错位,如同一个小老鼠在皮肤下乱窜,到处鼓起一个个的包块。

胖头双手抱头,呜啦啦乱叫,用力撕扯自己的脸。瞬息之间,胖头容貌大变:方面大耳,扁鼻阔口,眼睛外鼓,完全换了一个人。

柳大解开了胖头的手脚,嘿嘿笑道:“柳三,同柳二回房去。明天一早起来套车,我们离开洛阳。”

胖头目光变得同柳二一样呆滞,顺从地应了一声,蹒跚着跟着柳二离开了房间。

公蛎怒不可遏。胖头虽然又笨又能吃,但自己的“东西”就这么一下子莫名其妙成了柳大的,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可是打又打不过柳大,也不知如何破解这些邪术,公蛎在房梁上气得肚子都鼓了起来。

柳大做完这些,似乎十分开心,对着苏媚和珠儿命令道:“向前三步,对墙站立。”两人如同牵线木偶直竖竖地站起,整齐地迈着方步,面对墙壁站着。

柳大走到床边,满脸柔情蜜意看着那个女人,柔声道:“感觉好点没有?还是试着起来走一走吧?”

女人微微点了点头。柳大将她的绣花鞋摆好,小心地撩开了盖在她下半身的被子,却突然叫了一声,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