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忘尘阁已经午后。公蛎舒舒服服睡了一觉,傍晚时分起床,仔细地洗了个澡,换了件天青色府绸襦袍,戴一顶硬翅襥头帽子,见毕岸不在,又将螭吻珮穿上丝络系在腰间。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自认为虽算不上十分养眼,也算是干净清爽少年公子一个。然后交代胖头不用等自己吃饭,兴致盎然地出了门。
行至流云飞渡门口,见其已经打烊。正要伸手敲门,想了想又拐到柳大的酒馆,赊了一斤杜康酒。
正坐在门前纳凉的李婆婆凑了上来:“去找那个小妖精?”她每次提起苏媚从来不说名字,都是“小妖精”、“小妖精”的叫。
公蛎有几分反感,打了个哈哈,伸手去敲门。李婆婆鄙夷地撇了撇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一脸郑重道:“别说婆婆我没提醒你。这种妖精,还是离远些为妙。要是中了邪,就有你受的了!”
公蛎忍不住道:“李婆婆小声点,小心人家听到。”
李婆婆啧啧有声,看看左右无人,凑近公蛎,神神秘秘道:“我看你今天不在家,还不知道吧。她那个好姐妹,前日被她婆婆杀了的那个,今天早上开棺验尸!”
公蛎吃了一惊:“开棺……验尸?”
李婆婆得意地笑了起来,仿佛这开棺验尸是她做的一样:“你猜怎么着?棺材打开了,里面没人,只有一条大鱼的骨架,肉都腐烂了,如今官府压着不让说呢。我看再有两天,那家婆婆就要被放出来了。哎呦,这王家不知做了什么孽,竟然娶了个成精的鲤鱼。”她拍着大腿,一脸愤慨,“这种妖精,来人间祸害人,幸亏这家婆婆胆识惊人,也算是为民除害。”
公蛎心乱如麻,呆呆地听着。李婆婆指指流云飞渡,满脸夸张的惊惧和戒备之色,小声道:“她的姐妹是妖精,她自然也是个妖精,据我看,她一定是只狐狸精,你可要小心!”
柳大从酒馆探出半个身子来,皱眉道:“李婶也不能这么说,这事儿官府还没下定论了,你从哪里听的传闻?”
公蛎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道:“谢谢婆婆提醒。不过这事蹊跷得很,不是已经定案了吗,苏青是她婆婆用剪刀刺死的,这都半个月了,怎么还要开棺验尸?”
李婆婆摇着扇子,压低声音道:“王家的儿子不是个秀才么,他联合了十几个同窗上书官府,说他媳妇是个妖精,他母亲原本是为民除害,要求官府重新审查此案。官府一看这架势,可不就要开棺验尸嘛。”
这事竟然是王俊贤牵头干的,亏得苏青临死之前还将内丹给了他。公蛎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两人正说着,胖头端着一簸箕垃圾去往河边。公蛎一眼看到,簸箕最上层放的是苏青那件已如破絮的锦鳞袍,遂一把抓了过来,抱在怀里,失魂落魄道:“这个给我吧。”
李婆婆见堂堂一个当铺掌柜都被她的小道消息唬住了,更加卖力,喋喋不休说一些“夜夜吸王家儿子的脑髓”、“狐媚子、会妖法”等乱七八糟的传闻。
流云飞渡的侧门突然开了,小妖探出头来。李婆婆看到小妖,忙闭了嘴,挤出一丝笑容,讪讪地走开了,一边走一边朝公蛎打眼色。
小妖一看到公蛎,失望之色溢于言表,身子一横将门口堵上了:“你站在我们家门口做什么?”公蛎下意识地朝小妖行了一个礼,唐突地问道:“苏姑娘她……还好吧?”
小妖堵着门,斜眼道:“我家姑娘好不好关你何事?”
公蛎茫然地看着她的脸,却满脑子想的都是苏青和王俊贤。小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公蛎喝道:“你今天傻不啦叽的,到底做什么?”见公蛎像掉了魂儿一样,伸手往外推他。在推搡间,忽见小花快步跑过来道:“姑娘说请进来。”
小妖狐疑地看着公蛎,嘀咕道:“你不是挺能说的吗?今天哑巴了?”
公蛎心烦意乱,手里还抱着那件破锦鳞袍,老老实实跟着小花,对周围的奇花异草视若无物。两人穿过店铺,走过中堂,并未去苏媚的闺房,而是来到房后的园子里。
紫藤花架下,摆着一张贵妃榻,苏媚身着一身鹅黄的柔姿软纱侧卧其上,玉臂横陈,酥胸半露,玲珑有致的身材曲线一览无遗。
公蛎整了整思绪。或许苏媚尚且不知苏青被人开棺之事,自己还是不要提起为好。他故作镇定上前施了一礼,道:“苏姑娘近来可好?”
苏媚慢慢转过头来,脸颊绯红,双眼迷离,娇滴滴道:“龙公子来啦。请坐。”
公蛎在榻前的竹凳上坐下,将杜康酒递予小花。小花迟疑着,苏媚耸着鼻子道:“好香的酒!小花你斟了酒便退下。”
小花小声道:“姑娘,你喝得不少了,不能再喝了。”苏媚朝公蛎笑道:“你瞧瞧,我的丫头都管着我了。”折身夺过酒壶,斟满一杯一饮而尽,小花满面忧色地退了下去。
苏媚显然已经醉了,一张俏脸如同盛开的牡丹,美不胜收。公蛎一阵心动,恨不得上去摸一摸她滑腻的脸蛋,不由自主将脖子伸了出去。苏媚仿佛猜到公蛎想什么,斜睨着他,吃吃笑道:“龙公子,你看我美吗?”一双玉足在他面前轻轻抖动,涂了丹寇的脚趾甲红艳欲滴。
公蛎只觉得口干舌燥,忙不迭道:“美,美,当然美。”他竭力想说出一些形容女子美貌的诗句,但越是紧张越是一句也想不起来。
苏媚嘟起丰满润泽的双唇,娇嗔道:“龙公子定是故意安慰我,才这么说的。否则怎么这么多天,都不来看我?”
公蛎想起苏青之死,心里咯噔了一下,更加手足无措,摆手道:“不是不是……”
苏媚咯咯笑了起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道:“苏青死啦。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就这么死了。她本来能活千年的。哈哈,这可真是最奇特的死法。”她笑得十分灿烂,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痛。
公蛎不知该如何接腔。小妖从花丛中探出头来,一脸焦急。苏媚娇声叱斥道:“小妖走开!”小妖的脑袋嗖地缩了回去。苏媚眼神朦胧地望向远方,道:“你知道吧,青儿和我探讨过无数种死法,却从没想到会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一个老婆子手里。”
衣服从她的左肩脱落下来,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脯和半个凝脂一样的肩头。要是往日,公蛎早就耳热心跳,眼睛滴溜溜乱转了,可今日,他却突然没了兴致。
公蛎斟词酌句道:“人死不能复生……姑娘也不要太伤心。”
苏媚一眼瞥见公蛎抱在怀里的包裹,撅嘴撒娇道:“拿来!”
公蛎忙藏到身后,支吾道:“一件破衣服……”
苏媚过来抢,整个人都扑在了公蛎的怀中,身上的香味几乎让公蛎不能自持。她打开包裹,将已经失去灵气的衣服捧出来,在脸上摩挲。
公蛎嗫嚅道:“这是苏青的……”
苏媚的眼睛亮晶晶的,却不见泪水滴落下来。她十分麻利地将包裹重新包好,歪着头呵呵地笑:“你瞧,我说对了吧?一开始我就劝她,不要太天真。所谓的情比金坚,终究会被世间的柴米油盐消磨殆尽。而人世间,最难理顺的便是婆媳关系,她却不信……她说只要她一片真心,便是块石头也焐得热……她非要舍弃了所有,一心要陪她的相公白头到老……这个傻瓜,天底下第一号大傻瓜,还把全身的灵气都去掉……”
公蛎已经大致猜到事情的过程了,只能默默地听着苏媚的疯言疯语,内心却极其煎熬。
苏媚看到他的窘迫,笑得花枝乱颤,斟满酒递予公蛎,娇声叹道:“公子,你说这世上,有没有男人会真心爱一个女子?”她左手顺势搭在了公蛎的肩上,一双凤眼半睁还闭,睫毛微微抖动,只怕公蛎轻轻一拉,她便要倒到公蛎的怀中去。
公蛎虽然在风月场中混过,却同这种感觉完全不同,顿时浑身僵硬,结结巴巴道:“当然……当然,在下便是一个……用情专一……之人。”
苏媚斜睨着眼儿,娇嗔道:“不知道谁家姑娘有如此福气?”她呼出的气息带着香味扑面而来,让公蛎几乎窒息。苏媚往前凑了凑,脸几乎贴在公蛎的耳朵上,呢喃道:“毕公子,你喜欢我吗?”说着将脸放在公蛎的肩头,双手蛇一般缠住了公蛎的腰。
公蛎梦寐以求的时刻,竟然如此不经意地实现了,但苏媚叫的却是毕岸的名字。若是以往,公蛎早抱着占便宜的心态扑上去了,可是今日,公蛎满怀心事,心乱如麻,竟然全无心情,一时间手足无措,身体僵直。
苏媚却越抱越紧,将整张脸都贴在他的脖颈处,叽叽咯咯笑个不停。
公蛎呼吸越来越紧促,忍不住要去亲吻苏媚的耳垂,却觉得脖子一阵清凉——苏媚的娇笑声不知何时变成了无声的呜咽,肩头耸动,泪水奔涌,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公蛎听凭她在怀里无助地痛哭,突然生出一份别样的情愫来,这种感觉无关情欲,无关容貌,只让人觉得爱怜和疼惜。
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公蛎叫道:“是我偷吃了那块腌肉!”话说出来,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苏媚直起了腰,长睫毛上依然挂着泪珠,怔怔地看着他。公蛎扬了扬脖子,大声道:“苏青的死,责任在我。”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那晚偷吃腌肉及戏弄道士的情况详细讲述了一遍,胸口的一口浊气吐出,感觉说不出的轻松:“对不起,是我害了苏青。你若是难受,要打要骂随你。”他第一次直视着苏媚的眼睛,不带一点色相。
苏媚突然破涕为笑:“别往自己身上贴金了。苏青同她婆婆的关系,早不是一块腌肉的问题。”
公蛎不怎么懂苏媚这句话的意思,顿时泄了气,强绷出来的一脸正气和坦然又恢复了惯常的无所适从和彷徨迷惑。苏媚温柔一笑,轻轻抱住了他,将头放在他的肩头。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一群欢乐的秋虫在合唱。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公蛎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到小妖在后面连追带赶急躁的声音:“毕公子,您等我通报一下……”
苏媚从公蛎的脖弯处抬起头来,向后笑道:“你来了?”她后退了一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神态坦然道:“毕公子请坐。”
毕岸站在公蛎的正后方,表情肃然。公蛎不知是尴尬还是嫉妒,心中说不出的沮丧。
毕岸一言不发,双手抱肩站在那里。小妖跟过来,斟了一杯茶,深深地看了苏媚一眼,又顺势瞪了一眼公蛎,默默离开。
苏媚脸上的泪光犹在,发丝也有些凌乱,但更显出一份梨花带雨的风情。她斟满了酒,刚放在唇边,又伸手递给毕岸,微微笑道:“你也来一杯?”
毕岸摇摇头。苏媚一饮而尽,喃喃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难得今晚毕公子来陪我,今晚的酒也算尽兴。”她似乎忘了公蛎的存在,这让公蛎十分抓狂。
苏媚又斟满一杯。公蛎夺道:“你不能再喝了!”
苏媚像是突然发现了他,讶然道:“龙公子……也在?”公蛎又气又急,皱眉道:“苏姑娘,你喝多了。”
苏媚笑了起来:“我没喝多。你走吧。”公蛎不愿离开,对她的逐客令充耳不闻,只是退到一边。
苏媚眼睛瞟向毕岸,吃吃笑道:“毕公子,我等了你一晚上啦。你有什么要问的?”
毕岸剑一般的眼神凝视她的眼睛,但终于还是败下阵来,眼睛转向他处:“杀死苏青的王婆,今日未时死在了牢狱里。”
公蛎又大吃一惊:“她死了?”接着幸灾乐祸道:“死了才好!这个老妖婆,要不是她,苏青也不会就这么去了。”
毕岸皱了皱眉,不理会公蛎,继续道:“仵作说她是突发心悸而死。”未等他说完,苏媚飞快道:“不是心悸,是她吃了我的特制花粉。”
公蛎的嘴巴张成了圆形。苏媚轻描淡写道:“县令夫人定了一批香粉,我今日送货,正好遇到府衙的狱卒,我同他有些交情,看他正好要给王婆送饭,便顺手在她的饭菜里下了一点无香无味的花粉。”苏媚抿了一口酒,嫣然笑道:“你也知道,有些花粉的功效,足以杀人于无形。”
公蛎看着她柔美的脸庞,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苏媚轻轻松松道:“我还惦记着明天一大早再去一趟呢,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死了。可惜了,没能亲眼看着她咽气。”
毕岸看着她,缓缓道:“她的行为自有国法处置。你不该杀她。”
苏媚扬起下巴,尖刻道:“我不杀她,苏青就活该由她杀了,还被死后开棺任她母子凌辱,而她却逍遥自在,安度晚年?嘿嘿,这世间,既然老天爷做不到公平,那就由我替天行道好了。”
毕岸不言语,一张英俊的脸如同雕像,在灯光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呈现出一个绝美的侧影。苏媚挑起眉毛,道:“她好歹算是你的故人,你当真如此冷血,看着她白白送命?”
毕岸眼里闪过一丝阴郁,声音仍是淡淡的:“路是她自己选的。”
苏媚冷笑道:“她选择的普通人家的平常生活,不是死于非命!亏你还把匡扶正义、维护刑律挂在嘴上。既然最终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那还要国法刑律做什么?”
毕岸似要辩驳,又闭上了嘴。公蛎小声道:“其实都怪这个王俊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非要搞出个什么具表上书救老娘出来,全然不念一点夫妻之情。”
自毕岸来后,苏媚第一次认真地看了公蛎一眼。毕岸却嫌公蛎多嘴,十分生硬道:“人死不能复生,王婆这事你知我知他知,以后休要再提。苏青之事,就这么算了吧。”说着拿起苏青的那件衣服夹在腋下,转身离去。
苏媚冲着他的背影高声叫道:“我偏不!凭什么不该死的人都死了,王俊贤还得活着?”
毕岸站住,道:“此事我自会处置,你不要插手。”
苏媚端起酒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哈哈大笑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毕岸头也不回:“听不听随你。但是香粉之类,终归还是有痕迹的,你好自为之。”
苏媚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又哭又笑:“好,好,我本来就是个坏女人,**下流,心狠手辣,你来抓我呀,你来抓我呀……”她浑身酒气,脚步踉跄,握起粉拳不停捶打毕岸的背部。
毕岸任由她打骂,待她气焰稍下,一把捉着她的手,沉声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休息。”不由分说横腰抱起她,霸道地将她扭动的头部贴靠在自己的胸脯上,大步流星朝卧室方向走去。苏媚竟然安静了下来,左手勾住了他的脖子,闭上眼睛,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他的臂弯里。
两人走了,依稀听到苏媚的嘤咛抽泣和毕岸低沉的安慰声,剩下公蛎傻站着,嫉妒得双眼冒火。刚才他看苏媚打骂毕岸,却故意不上前阻拦,心里是有些小私心的:他满心巴望着苏媚同毕岸从此决裂,给自己一个机会,没想到弄巧成拙。
要是自己大胆些,抱了苏媚走开,就没毕岸什么事儿了。那么今晚不但能进入她的卧室,说不定好事也得逞了。
小妖过来,看着他一脸懊悔,催促道:“龙公子,该走啦。”
公蛎悻悻道:“催什么?有你这样待客的吗?没一点礼貌!”
小妖在前面带路,她似乎心情不错,提着灯笼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公蛎支着耳朵想听听苏媚卧室的动静,都被她的小曲儿给打断了,心烦意乱道:“你能不能安静些?小麻雀似的,吵死人了。”
小妖指着他正要喝骂,突然扑哧一笑,道:“好,看在你今晚表现不错的份上,我就不骂你了。”
公蛎心不在焉道:“什么表现不错?”
小妖轻巧地躲过一枝旁逸斜出的枝条,道:“看你平时吊儿郎当,色眯眯的,没想到还是个正人君子,没趁着我家姑娘醉酒乘人之危。”
原来说的是这个。公蛎忙昂首挺胸,正色道:“容貌乃天生,我虽不俊,却浑身浩然正气。”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没动了邪念,否则不知道这丫头怎么收拾自己呢。
行至门廊,仍然不见毕岸出来。公蛎心里十分不舒服,忍不住提醒道:“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去看看你家姑娘怎么样了。”
小妖毫不在意,道:“没事,有毕公子照顾呢。”
公蛎心里一阵泛酸,恶念顿生,十分尖酸道:“毕公子冷酷无情,他妹妹苏青死了他一点都不伤心,没一点人情味儿。小心你家姑娘上当!”
不料小妖顿时变脸,骂道:“亏我今晚还看你不错呢。还是同以前一样没品。长得丑还不求上进,大男人家小肚鸡肠,背后讲人坏话,呸!”“长得丑”三字十分刺耳,直接刺到了公蛎的心病,他跳起脚来,叫道:“我长得丑怎么了?”
小妖瘪一瘪嘴,鄙夷道:“哼,毕公子从来不同女孩子吵架!”一把推了公蛎出去,噼里啪啦关上了门。
公蛎气急败坏,郁闷之极,这时才想起,忘了讨要枯骨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