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卡说道:“官方随行人员的数目必须保持小规模。我们只能再加一个人。贾维德,你加入我们。哲巴特拉夫,只能对不起你了。还有,贾维德……我会参加这个……这个仪式……如果你坚持的话。”
贾维德深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听从穆阿迪布母亲的吩咐。”他看了看厄莉娅,然后是哲巴特拉夫,目光最后回到杰西卡身上,“耽误您和孙儿们团聚真令我万分痛苦,但是,这是……是为了帝国……”
杰西卡想:好。他本质上仍是个商人。一旦确定合适的价钱,我们就能收买他。他坚持让她参加那个什么了不得的仪式,对此,她甚至感觉到一丝欣喜。这个小小的胜利会让他在同伴中树立威信,他们两人都清楚这一点。接受他的洁净仪式是为他未来的服务所支付的预付款。
“我想你已经准备好了交通工具。”她说道。
我给你这只沙漠变色龙,它拥有将自己融入背景的能力,研究它,你就能初步了解这里的生态系统和构成个人性格的基础。
——摘自《海特纪事·诽谤书》
雷托坐在那儿,弹奏着一把小小的巴厘琴。这是技艺臻于化境的巴厘琴演奏大师哥尼·哈莱克在他五岁生日时寄给他的。四年练习之后,雷托的演奏已经相当流畅,但一侧的两根低音弦仍时不时地给他添点麻烦。他觉得情绪低落时弹奏巴厘琴颇有抚慰作用——甘尼玛同样有这个感觉。此刻,他在泰布穴地上方崎岖不平的岩丛最南端,坐在一块平平的石头上,头顶着晚霞,轻轻弹奏着。
甘尼玛站在他身后,小小的身子浑身上下散发出不高兴。斯第尔格通知了他们,祖母将在厄拉奇恩耽搁一阵子。从那以后,甘尼玛就不愿意出门,尤其反对在夜晚即将降临时来到这里。她催促哥哥:“行了吧?”
他的回答是开始了另一段曲子。
从接受这件礼物到现在,雷托头一次强烈地感到,这把琴出自卡拉丹的某位大师之手。他拥有的遗传记忆本来就能触发他强烈的乡愁,思念着厄崔迪家族统治的那颗美丽的行星。弹奏这段曲子时,雷托只需要敞开心中阻隔这段乡愁的堤坝,记忆便在他的脑海中流过:他回忆起哥尼用巴厘琴给他的主人和朋友保罗·厄崔迪解闷。随着巴厘琴在手中鸣响,雷托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意识被他的父亲所主导。但他仍旧继续弹奏着,发觉自己与这件乐器的联系每一秒钟都变得更加紧密。心中的感应告诉他,他能够弹好巴厘琴,这种感应已经达到了巴厘琴高手的境界,只是九岁孩子的肌肉还无法与如此微妙的内心世界配合起来。
甘尼玛不耐烦地点着脚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配合着哥哥演奏的音乐的节拍。雷托蓦地中断了这段熟悉的旋律,开始演奏起另一段非常古老的乐曲,甚至比哥尼本人弹奏过的任何曲子更加古老。由于过于专注,他的嘴都扭曲了。弗雷曼人的星际迁徙刚刚将他们带到第五颗行星时,这段曲子便已经是一首古歌谣了。手指在琴弦间弹拨时,保罗听到了来自记忆深处的、具有强烈禅逊尼意味的歌词:
大自然美丽的形态
包含着可爱的本真
有人称之为——衰亡
有了这可爱的存在
新生命找到了出路
泪水默默地滑落
却只是灵魂之水
它们使新的生命
化为痛苦的实在——
只有死亡能使生命脱离这个痛苦的肉体
让它圆满
他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甘尼玛在身后问道:“好老的歌。为什么唱这个?”
“因为它合适。”
“你会为哥尼唱吗?”
“也许。”
“他会称它为忧郁的胡说八道。”
“我知道。”
雷托扭过头去看着甘尼玛。他并不奇怪她知道这首歌的歌词,但是忽然间,他心中一阵惊叹:他们俩彼此之间的联系真是太紧密了!即使他们中的一个死去,仍会存在于另一个的意识中,每一寸分享的记忆都会保留下来。这种密切无间像一张网,紧紧缠着他。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知道,这张网上有缝隙,他此刻的恐惧便来源于这些缝隙中最新的一个——他感到他们俩的生命开始分离,各自发展。他想:我怎么才能把只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的事告诉她呢?
他向沙漠远处眺望,望着那些高大的、如波浪般在厄拉科斯表面移动的新月状沙丘。沙丘背后拖着长长的阴影。那里就是克登,沙漠的中央。这段时间以来,已经很少能在沙丘上见到巨型沙虫蠕动留下的痕迹了。落日为沙丘披上血红色的绶带,在阴影的边缘镶上一圈火一般的光芒。一只翱翔在深红色天空中的鹰引起了他的注意,鹰猛冲下来,攫住一只山鹑。
就在他下方的沙漠表面,植物正茁壮成长,形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一条时而露出地表、时而又钻入地下的引水渠灌溉着这片植物。水来自安装在他身后岩壁最高处的巨型捕风器。绿色的厄崔迪家族旗帜在那儿迎风飘扬。
水,还有绿色。
厄拉科斯的新象征:水和绿色。
身披植被的沙丘形成一片钻石形状的绿洲,在他下方伸展。绿洲刺激着他的弗雷曼意识。下方的悬崖上传来一只夜莺的啼叫,加深了此刻他正神游在蛮荒过去的感觉。
Nous changé tout cela,他想。下意识地使用了他与甘尼玛私下交流时用的古老语言。他说道:“我们改变了这一切。”他叹了口气。Oublier je ne puis。“但我无法忘却过去。”
在绿洲尽头,他能看到弗雷曼人称之为“空无”的地方——永远贫瘠的土地,无法生长任何东西。“空无”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下。水和伟大的生态变革正改变着它。在厄拉科斯上,人们甚至能看到被绿色天鹅绒般的森林覆盖着的山丘。厄拉科斯上出现了森林!年轻一代有些人很难想象在这些起伏的山包之后便是荒凉的沙丘。在这些年轻人的眼中,森林的阔叶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雷托发现自己正以古老的弗雷曼方式思考。在变化面前,在新事物的面前,他感到了恐惧。
他说道:“孩子们告诉我,他们已经很难在地表浅层找到沙鲑了。”
“那又怎么样?”甘尼玛不耐烦地问道。
“事物改变得太快了。”他说道。
悬崖上的鸟再次鸣叫起来。黑夜笼罩了沙漠,像那只鹰攫住鹌鹑一样。黑夜常常会令他受到记忆的攻击——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所有生命都在此刻喧嚣不已。对这种事,甘尼玛并不像他那样反感,但她知道他内心的挣扎,同情地将一只手放在他肩头。
他愤怒地拨了一下巴厘琴的琴弦。
他如何才能告诉她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呢?
他脑海中浮现的是战争,无数的生命在古老的记忆中觉醒:残酷的事故、爱人的柔情、不同地方不同人的表情……深藏的悲痛和大众的**。他听到了挽歌在早已消亡的行星上飘**,看到了绿色的旗帜和火红的灯光,听到了悲鸣和欢呼,听到了无数正在进行的对话。
在夜幕笼罩下的旷野,这些记忆的攻击最难以承受。
“我们该回去了吧?”她问道。
他摇摇头。她感觉到了他的动作,意识到他内心的挣扎甚至比她设想的还要深。
为什么我总是在这儿迎接夜晚?他问自己。甘尼玛的手从他肩上抽走了,但他却没有感觉到。
“你在折磨自己,而且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她说道。
他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一丝责备。是的,他知道。答案就在他的意识里,如此明显:因为我内心的真知与未知驱使着我,使我在风浪里颠簸不已。他能感觉到他的过去在汹涌起伏,仿佛自己踏在冲浪板上。他强行将父亲那跨越时空的记忆放在其他一切记忆之上,压制着它们,但他还是希望自己能获得有关过去的所有记忆。他想得到它们。那些被压制的记忆极其危险。他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在他身上发生了新的变化。他希望把这种变化告诉甘尼玛。
一号月亮慢慢升起,月光下,沙漠开始发光。他向远处眺望,起伏的沙漠连着天际,给人以沙漠静止不动的错觉。在他左方不远处坐落着“仆人”,一大块凸出地表的岩石,被沙暴打磨成了一个矮子,表面布满皱褶,仿佛一条黑色的沙虫正冲出沙丘。总有一天,他脚下的岩石也会被打磨成这个形状,到那时,泰布穴地也将消失,只存在于像他这样的人的记忆中。他相信,哪怕到那时,世上仍会有像他这样的人。
“为什么你一直盯着‘仆人’看?”甘尼玛问道。
他耸了耸肩。违抗他们监护人的命令时,他和甘尼玛总会跑到“仆人”那儿。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一个秘密的藏身之处。那个地方吸引着他们,雷托知道原因。
下方的黑暗缩短了他与沙漠之间的距离,一段地面引水渠反射着月光,食肉鱼在水中游动,搅起阵阵涟漪。弗雷曼人向来在水中放养这种食肉鱼,用来赶走沙鲑。
“我站在鱼和沙虫之间。”他喃喃自语道。
“什么?”
他大声重复了一遍。
她一只手支着下巴,琢磨着面前感动了他的场景。她父亲也曾有过这种时刻,她只需注视自己的内心,比较父亲和雷托。
雷托打了个哆嗦。在此之前,只要他不提出问题,深藏在他肉体内的记忆从来不会主动提供答案。他体内似乎有一面巨大的屏幕,真相渐渐显露在屏幕上。沙丘上的沙虫不会穿过水体,水会使它中毒。然而在史前时期,这里是有水的。白色的石膏盆地就是曾经存在过的湖和海洋。钻一个深井,就能发现被沙鲑封存的水。他似乎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看到了这个行星所经历的一切,并且预见到了人类的干预将给它带来的灾难性的改变。他用比耳语响不了多少的声音说道:“我知道发生了什么,甘尼玛。”
她朝他弯下腰:“什么?”
“沙鲑……”
他陷入了沉默。沙鲑是一种单倍体生物,是这颗行星上的巨型沙虫的一个生长阶段。他最近总是提到沙鲑,她不知道为什么,但不敢追问下去。
“沙鲑,”他重复道,“是从别的地方被带到这里来的。那时,厄拉科斯还是一颗潮湿的行星。沙鲑大量繁殖,超出了本地生态圈所能允许的极限。沙鲑将这颗行星上残余的游离水全部包裹起来,把它变成了一个沙漠世界……它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生存。在一个足够干燥的行星上,它们才能转变成沙虫的形态。”
“沙鲑?”她摇了摇头,但她并不是怀疑雷托的话。她只是不愿意深入自己的记忆,前往他采集到这个信息的地方。她想:沙鲑?无论是她现在的肉体,还是她的记忆曾经居住过的其他肉体,孩提时代都多次玩过一种游戏:挖出沙鲑,引诱它们进入薄膜袋,再送到蒸馏器中,榨出它们体内的水分。很难将这种傻乎乎的小动物与生态圈的巨变联系在一起。
雷托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弗雷曼人早就知道必须在他们的蓄水池中放入驱逐沙鲑的食肉鱼。只要有沙鲑,行星的地表浅层就无法积聚起大面积水体。他下方的引水渠内就有食肉鱼在游动。如果只是极少数量的水,沙虫还可以对付,例如人体细胞内的水分。可是一旦接触到较大的水体,它们体内的化学反应就会急剧紊乱,使沙虫发生变异,并且迸裂。这个过程会生成危险的浓缩液,也是终极的灵药。弗雷曼人在穴地狂欢中稀释这种**,然后饮用。正是在这种纯净的浓缩液的引领下,保罗·穆阿迪布才能穿越时间之墙,进入其他人从未涉猎的死亡之井的深处。
甘尼玛感到了哥哥的颤抖。“你在干什么?”她问道。
但他不想中断他的发现之旅:“沙鲑减少——行星生态圈于是发生改变……”
“但它们当然会反抗这种改变。”她说。她察觉到了他声音中的恐惧。虽然并不乐意,但她还是被引入了这个话题。
“沙鲑消失,所有沙虫都会不复存在。”他说道,“必须警告各部落,要他们注意这个情况。”
“不会有香料了。”她说道。
她说到了点子上。这正是生态系统改变所能引起的最大危险。这一切都是因为人类的侵入破坏了沙丘各种生物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危险悬在人类头上。兄妹俩都看到了。
“厄莉娅知道这件事,”他说道,“所以才会老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怎么能肯定呢?”
“我肯定。”
现在,她知道了雷托烦扰不堪的原因。这个原因给她带来了一阵寒意。
“如果她不承认,各个部落就不会相信我们。”他说道。
他的话直指他们面临的基本问题:弗雷曼人会企盼从九岁的孩子口中说出些什么呢?越来越远离她自己内心世界的厄莉娅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我们必须说服斯第尔格。”甘尼玛说道。
他们像同一个人一样,转过头去,看着被月光照亮的沙漠。刚才的觉悟之后,眼前的世界已经全然不同。在他们眼中,人类对环境的影响从未如此明显。他们感到自己是构成整个精密的动态平衡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了全新的眼光,他们的潜意识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他们的观察力再次得到了提升。列特-凯恩斯曾经说过,宇宙是不同物种间进行持续交流的场所。刚才,单倍体沙鲑就和作为人类代表的他们进行了沟通。
“这是对水的威胁,各部落会理解的。”雷托说道。
“但是威胁不仅仅限于水,它……”她陷入了沉默。她懂得了他话中的深意。水代表着厄拉科斯至高无上的权力。在弗雷曼人的骨子里,他们始终是适应力极强的动物,能够在沙漠中幸存下来,知道如何在最严酷的条件下管理与统治。但当水变得充裕时,这一权力象征发生了变化,尽管他们仍旧明白水的重要性。
“你是指对权力的威胁。”她更正他的话。
“当然。”
“但他们会相信我们吗?”
“如果他们看到了危机,如果他们看到了失衡——对,他们会相信我们的。”
“平衡,”她说道,重复着许久以前她父亲说过的话,“正是平衡,才能将人群与一伙暴徒区分开来。”
她的话唤醒了他体内的父亲的记忆,他说道:“两者相抗,一方是经济,另一方是美。这种战斗历史悠久,比示巴女王【2】还要古老。”他叹了口气,扭过头去看着她,“这段时间以来,我开始做有预见性的梦了,甘尼。”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说道:“斯第尔格告诉我们说祖母有事耽搁——但我早已预见到了这个时刻。现在,我怀疑其他的梦也可能是真的。”
“雷托……”她摇了摇头,眼睛忽然有些潮湿,“父亲死前也像你这样。你不觉得这可能是……”
“我梦见自己身穿铠甲,在沙丘上狂奔。”他说道,“我梦见我去了迦科鲁图。“
“迦科……”她清了清嗓子,“古老的神话而已!”
“不,迦科鲁图确实存在,甘尼!我必须找到他们称之为传教士的那个人。我必须找到他,向他询问。”
“你不认为他是……是我们的父亲?”
“问问你自己的心吧。”
“很可能是他。”她同意道,“但是……”
“有些事,我知道我必须去做。但我真的不喜欢那些事。”他说道,“在我生命中,我第一次理解了父亲。”
他的思绪将她排斥在外,她感觉到了,于是说道:“那个传教士也可能只是个神秘主义者。”
“但愿如此。但愿。”他喃喃自语道,“我真希望是这样!”他身子前倾,站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巴厘琴在他手中发出低吟,“但愿他只是个没有号角的加百列【3】,只是个平平常常、四处传播福音的人。”他静静地看着月光照耀下的沙漠。
她转过脸来,朝他注视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在穴地周围已经腐烂的植被上跳动的磷火,以及穴地与沙丘之间明显的分界线。那里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世界。即使沙漠进入梦乡,那个地方却仍然有东西保持着清醒。她感受着那份清醒,听到了动物在她下方的引水渠内喝水的声音。雷托的话改变了这个夜晚,让它变得动**不已。这是在永恒的变化中发现规律的时刻,在这一刻,她感受到了可以回溯至古老地球时代的记忆——从地球到现在,整个发展过程的一切都被压缩在她的记忆之中。
“为什么是迦科鲁图?”她问道。平淡的语气和这时的气氛十分不相称。
“为什么……我不知道。当斯第尔格第一次告诉我们,说他们如何杀死了那里的人,并把那里立为禁地时,我就想……和你想的一样。但是现在,危险蔓延开来……从那儿……还有那个传教士。”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要求他把他那些可以预见未来的梦告诉她。她知道,这么做就等于让他知道她是多么恐惧。那条路通向邪物,这一点,他们两人都清楚。他转过身,带着她沿着岩石走向穴地入口时,那个没有宣之于口的词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头:邪物。
宇宙属于上帝,它是一个整体,与之相比,任何个体都是短暂的。短暂的生命,即便是我们称之为智慧生命、具有自我意识和理性的生物,也只能在某个时期很不可靠地掌握宇宙的一个极小的局部。
——摘自宗教大同编译委员会的注解
哈莱克嘴里说着话,但他真正的意图是通过手势传达的。他不喜欢教士们为这次报告准备的小接待室,知道这里头肯定布满了窃听设备。让他们试试破解细微的手势吧。厄崔迪家族使用这种通信方式已经好几个世纪了,没有谁比他们更精于此道。
屋外,天已经黑了。这间小屋没有窗户,光线来自屋顶角落处的球形灯。
“我们抓的人中,很多是厄莉娅的手下。”哈莱克比画着,眼睛看着杰西卡的脸,嘴里说的却是对这些人的审问仍在继续。
“这么说,和你预料的一样。”杰西卡用手语回答。随后,她点了点头,嘴里说道,“审讯完成以后,我希望你提交一份完整的报告,哥尼。”
“当然,夫人。”他说道,随即又用手语说,“还有一件事,让人很不安。在大量药物的作用下,俘虏中有些人提到了迦科鲁图。但是,一说出这个名字,他们立即死掉了。”
“一个心脏停跳程序?”杰西卡用手势问道。随后她开口说道:“你释放过任何俘虏吗?”
“放了一些,夫人——明显的小角色。”同时他的手指也在飞快比画,“我们怀疑是强迫性中止心跳的程序,但还不敢确认。尸检仍未完成,但我认为应该让你立刻知道迦科鲁图这件事,所以立刻赶来了。”
“公爵和我一直认为迦科鲁图是个有趣的传说,可能会有些事实依据。”杰西卡的手指说道。提到她早已死去的爱人时,她心头总会涌起一股悲伤。她强行压下自己的伤感。
“您有什么命令吗?”哈莱克大声问道。
杰西卡同样以话语作出了回答,下令他返回着陆场,报告任何有用的发现,但是她的手指却发出了其他的指令:“与你在走私徒中的朋友重新取得联系。如果迦科鲁图确实存在,对方只能通过出售香料得到活动经费。除了走私徒之外,他们找不到其他市场。”
哈莱克微微点了点头,同时用手语道:“我已经在这么做了,夫人。”毕生所受的训练促使他又补充了一句,“在这里你一定要非常小心。厄莉娅是你的敌人,大多数教士都是她的人。”
“贾维德不是。”杰西卡的手指回答道,“他恨厄拉科斯。我想,除了贝尼·杰瑟里特能手,其他任何人都觉察不到这一点。但我非常肯定。他有企图,厄莉娅看不出来。”
“我要给您增派卫兵,”哈莱克大声说道,避免与杰西卡的目光接触。她的目光显示,她并不喜欢这种安排。“我确信,这里有危险。您今晚会住在这里吗?”
“我们待会儿去泰布穴地。”她说道。
杰西卡迟疑了一下,本想告诉他不要再给她派卫兵了,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应该相信哥尼的直觉。不止一个厄崔迪学到了这一点。
“我还有一个会——和修道院的院长。”她说道,“这是最后一个会,我很高兴快要摆脱这地方了。”
我看到沙漠中走出另一只野兽:它像羔羊般长着两只角,嘴里却满是犬牙,脾气像龙一样暴躁;它的身体闪烁着光芒,散发出蒸腾的高热。
——摘自改编后的《奥兰治天主圣经》
他称自己为传教士,但厄拉科斯上很多人都认为他是从沙漠返回的穆阿迪布——穆阿迪布没有死。穆阿迪布确实有可能还活着,试问有谁看到了他的尸体?但真要这么说的话,又有谁能看到被沙漠吞没的尸体呢?可疑问仍然存在——是穆阿迪布吗?经历过从前那段日子的人中,没有一个站出来说:“是的,我看他就是穆阿迪布,我认识他。”但尽管如此,他们之间还是有相同之处,可以作一番比较。
和穆阿迪布一样,传教士也是个瞎子,他的眼窝是两个黑洞,周围的疤痕看上去像是熔岩弹造成的。他的声音具有强大的穿透力,和穆阿迪布一样,能迫使你从内心最深处寻找答案。这一点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是个瘦高个,灰色的头发,坚毅的脸庞上布满伤痕。但是绵延的沙漠给很多人都带来了这样的外表,只要看看你自己,就能找到证据。还有一个争议之处:传教士有一个替他带路的弗雷曼年轻人,但没人知道这小伙子来自哪个穴地。有人询问他时,他总是说他做这个是为了挣钱。人们争论说,通晓未来的穆阿迪布不需要向导。只有在他生命的尽头,当他承受的无尽痛苦最终征服了他时,他才会需要一个向导。这一点,人人都知道。
一个冬日的早晨,传教士出现在厄拉奇恩的街道上,一只古铜色的瘦骨嶙峋的手搭在年轻向导肩上。这位小伙子声称自己名叫阿桑·特里格,他以在拥挤的穴地练就的敏捷,带着他的主人穿行在充满燧石味的尘土中,从未让主人的手离开他的肩膀。
大家注意到,瞎子那件传统斗篷下面的蒸馏服非同寻常,过去,只有沙漠最深处的穴地才会制造这样的蒸馏服,跟现在这些蹩脚货完全是两回事。采集他呼吸中的水蒸气以供回收使用的鼻管由某种织物缠绕而成,那是一种现在已经几乎绝迹的黑色藤蔓织物。蒸馏服的面罩扣在脸的下半部,面罩上满是被飞沙蚀刻而成的片片绿色。一句话,这位传教士来自沙丘星遥远的过去。
那个冬日的早晨,许多路人注意到了他。弗雷曼瞎子毕竟是很罕见的。弗雷曼法律仍然要求将瞎子交给夏胡鲁。尽管在水分充足的现代社会,大家已经不再遵从这条法律,但法律条文从产生到现在一直没有变更过。瞎子是奉献给夏胡鲁的礼物,他们会被弃置在沙漠深处的开阔地带,任由沙虫享用。需要这么做的时候,人们总会选择被最大的沙虫——那种被称为沙漠老爹的大家伙——所统治的地区。这些事,城里人也知道,他们毕竟听过传说。因此,一个弗雷曼瞎子足以引起大家的好奇,人们纷纷停下了脚步,看着这奇怪的一对。
那小伙子看起来像十四岁的样子,新生代中的一员,穿着一件改良的蒸馏服,面部暴露在会夺走人体水分的空气中。瘦瘦的身材,长着纯蓝的香料眼睛、小巧的鼻子,纯洁的表情掩盖了年轻人常有的愤世嫉俗。和小伙子截然相反,瞎子令人联想起几乎快被遗忘的过去——步幅很大,步伐却很缓慢。只有长年在沙漠中跋涉、只凭双腿或被俘获的沙虫行走的人才这样走路。他的头在似乎有些僵硬的脖子上高高地仰着,许多盲人都是这种姿势。只有在朝引起他兴趣的声音侧过耳朵时,那颗裹在兜帽里的头颅才会转动。
两个人穿过白天聚集的人群,最后来到像梯田般一级级向上的台阶前,台阶通向峭壁般矗立的厄莉娅神庙。传教士登上台阶,和他的向导一起,一直爬到第三个平台处。朝圣者们就是在这里等待上面那些巨门的晨启的。那些门大得无以复加,某个古代宗教的大教堂都可以整个从中穿过。据说,穿过巨门意味着把朝圣者的灵魂压缩得小如纤尘,足以穿过针眼,或是进入天堂。
在第三个平台边缘,传教士转过身,仿佛在用他空洞的眼窝观察四周,看到了城市的居民(其中有些人是弗雷曼人,穿着只起装饰作用的蒸馏服仿制品),看到了刚刚步下宇航公会飞船的急切的朝圣者,等待着踏出能保证他们在天堂占有一席之地的礼拜的第一步。平台是个喧闹的地方:有穿着绿袍的忠信会的信徒,随身带着受过训练、能发出被称为“呼叫天堂”的叫声的鹰;商贩们大声叫卖着食物;待售的商品琳琅满目,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沙丘占卜师手持小册子,志贺藤制的小册子上还印着注解;一个小贩手持样式奇特的布料,保证“被穆阿迪布本人亲手触摸过”,另一个拿着一瓶水,“经鉴定来自穆阿迪布生活的泰布穴地”。平台上喧嚷着超过百种加拉赫方言,其间还穿插着奥特林语言中刺耳的喉音和尖叫。变脸者和侏儒(来自特莱拉星系那些可疑的工匠行星)身穿白衣,在人群中蹦来跳去。这里有干瘦的脸,也有丰满的、充满水分的脸。匆忙的脚步在粗砺的塑钢表面上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这些杂音后不时响起祈祷者热切的呼唤——“穆——阿——迪——布!穆——阿——迪——布!请聆听我灵魂的乞求!你是救世主,聆听我的灵魂!穆——阿——迪——布!”
朝圣的人群旁边,两个艺人正在表演,以求挣得几个小钱。他们朗诵的是现在最流行的戏剧中的台词,“阿姆斯泰得和林德格拉夫的辩论”。
传教士侧着头,仔细听着。
表演者是两个声音沉闷的中年城里人。接到口头命令之后,年轻的向导开始向传教士描绘他们的样子。他们穿着宽松的长袍,甚至不屑于在他们水分充足的身体上披一件蒸馏服仿制品。阿桑·特里格觉得这种服饰挺好玩,但马上受到了传教士的申斥。
背诵林德格拉夫那一段的表演者正在发表他的结束演说:“呸!只有意识之手才能抓住宇宙。正是这只手驱使着你宝贵的大脑,因而也就驱使着被你大脑所驱使的任何事物。只有在这只手完成它的职责之后,你才能看见你的创造,你才能成为有意识的人!”
他的演说赢得了几声稀疏的掌声。
传教士吸了吸鼻子,鼻孔吸进了这个地方丰富的气味:从穿着不合适的蒸馏服中散发出的浓重酯味;不同地方传来的麝香;普通的燧石味沙尘;无数奇怪食物从嘴里散出的气体;厄莉娅神庙内点燃的稀有熏香,伴随着被巧妙引导的气流沿着阶梯向下弥漫。传教士吸收着周围的信息,他的思维在他眼前形成了图像:我们竟然落到了这一步,我们弗雷曼人!
忽然间,平台上的人群纷纷转移了注意力。沙舞者来到阶梯底部的广场,他们中约有五十人用绳子连在一起。他们显然已经这么跳了好几天了,想要捕获灵魂升华的瞬间。他们随着神秘的音乐提腿顿足,嘴角淌着白沫。他们中有三分之一的人已经失去知觉,只是吊在绳子上,如同牵线木偶般被其他人拖来拽去。就在这时,一个木偶醒了过来。人群显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看——见——了!”刚醒来的舞者尖声大叫道,“我——看——见——了!”他抗拒着其他舞者的牵引,灼灼发光的目光投向左右,“城市所在的地方,变得只有沙子!我——看——见——了!”
旁观者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就连新来的朝圣者都发出了笑声。
传教士再也无法忍受了。他抬起双臂,用曾经命令过沙虫骑士的声音喝道:“安静!”广场上的整个人群都在这个战阵号令般的呐喊声中安静下来。
传教士用瘦骨嶙峋的手指了指舞者。真神奇,他似乎能看到面前的景象。“你们听到那个人了吗?亵渎者,偶像崇拜者!你们都是!穆阿迪布的宗教并不是穆阿迪布本人。他就像抛弃你们一样抛弃了它!沙漠必将覆盖这片土地。沙漠必将覆盖你们!”
说完,他放下双臂,一只手放在年轻向导肩上,下令道:“带我离开这里。”
或许是因为传教士的措辞:他就像抛弃你们一样抛弃了它;或许是因为他的语气,显然比普通人更加强烈,肯定受过贝尼·杰瑟里特音言的训练,仅仅通过细微的音调变化就能指挥众人;又或许只是这片土地本身的神奇,因为穆阿迪布在此生活过、行走过和统治过。平台上有人大声叫了起来,冲着传教士远去的背影放声高呼,声音因对宗教的畏惧而瑟瑟发抖:“那是穆阿迪布回到我们身边了吗?”
传教士停住脚步,手伸进斗篷下方的口袋中,掏出一件东西,只有离他最近的几个人才能认出那是什么。是一只被沙漠风干的人手——偶尔能在沙漠中找到,像这颗行星在嘲笑人生的渺小。这种东西通常被视为来自夏胡鲁的信息。手干缩成了紧握的拳头,沙暴在拳头上磨出了斑斑白骨。
“我带来了上帝之手,这就是我带来的一切!”传教士高声说道,“我代表上帝之手讲话。我是传教士。”
有些人将他的话理解为那只手属于穆阿迪布,但其他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那居高临下的姿态和可怕的声音上。从此以后,厄拉科斯开始流传他的名字。但这并不是人们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我亲爱的朋友,所有人都知道,入定状态中存在着自然界最可贵的珍宝。或许真是这样。然而,在我的内心,仍然对此存有深深的疑虑。每次进入入定状态都会获益?看样子,有些人滥用了入定状态,以致公然向上帝挑衅。他们以全宇宙教会的名义丑化灵魂。他们草草阅读了这种状态的表面,自以为获得了恩赐。他们嘲笑自己的同伴,深深地伤害了真正的信仰,并恶意扭曲了香料这份厚礼的真意,造成的损害是人力无法修复的。要想真正与香料合而为一,同时不被香料赋予的力量所腐蚀,最重要的就是必须做到言行一致。如果你的行为引发了一系列邪恶的后果,他人只能根据这些后果来评判你,而不是根据你的解释。我们就是用这种方法来评判穆阿迪布的。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异端之研究》
这是间小屋子,带着些许臭氧味道,屋内的球形灯发出昏黄的灯光,在地上留下一片灰色的阴影。墙上装着一面发出金属蓝色光泽的传输眼监视器。屏幕宽约一米,高度大约只有三分之二米。图像显示着一个贫瘠多石的遥远山谷,两只拉兹虎正在享用刚捕获的猎物的血淋淋的残躯。老虎上方的山梁上,能看到一个穿着萨多卡工作服的瘦子,衣领上缀着莱文布雷彻的徽章。他的胸前挂着伺服控制器的键盘。
屏幕前有一把悬浮椅,椅子上坐着一个看不清年纪的金发女人。她长着一张鹅蛋脸,看着屏幕时,她纤细的双手紧紧抓着扶手。镶着金边的白色长袍覆盖了她的全身,隐藏了她的身材。她右方一步远处站着一个矮壮的男子,身穿传统皇家萨多卡军团铜色的霸撒军服。他的灰色头发理成了小平头,头发下方是一张毫无表情的国字脸。
女人咳嗽一声,道:“和你预料的一样,泰卡尼克。”
“确实如此,公主。”霸撒副官用嘶哑的嗓音回答道。
她因为他的紧张笑了笑,接着问道:“告诉我,泰卡尼克,我的儿子会喜欢法拉肯一世皇帝这个称号吗?”
“这个尊号对他很合适,公主。”
“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可能不会同意为取得那个,嗯,称号所采取的某些做法。”
“又是这句话……”她转过身,在阴暗中看着他,“你过去尽忠于我的父亲。他的皇位丢给了厄崔迪家族不是你的错。但是当然,你和其他任何人一样,都能强烈地感受到失去这一切所带来的刺痛……”
“文希亚公主有什么特别的任务要派给我吗?”泰卡尼克问道。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嘶哑,现在又多了一层渴望。
“你有打断我说话的坏习惯。”她说道。
他笑了,露出牙齿,在屏幕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你时不时会让我想起你父亲。”他说道,“在指派一个……嗯,棘手的任务前总是这么婉转。”
她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回到屏幕上,以掩饰她的恼怒。她问道:“你真的认为那些拉兹虎能把我的儿子推上皇位?”
“完全可能,公主。你得承认,对于它们两个来说,保罗·厄崔迪的私生子只不过是一顿可口的加餐而已。等那对双胞胎死了之后……”他耸了耸肩。
“沙达姆四世的孙子将成为合理的继承人。”她说道,“但还必须取决于我们是否能取得弗雷曼人、兰兹拉德联合会和宇联商会的同意,更不用说厄崔迪家族的任何幸存者都会……”
“贾维德向我保证,他的人能轻易对付厄莉娅。在我看来,杰西卡夫人不能算作厄崔迪家的人。剩下的还有谁?”
“兰兹拉德联合会和宇联商会只不过是逐利之蝇,”她说道,“但是怎么对付弗雷曼人?”
“我们会用穆阿迪布的宗教淹死他们!”
“说得轻巧,我亲爱的泰卡尼克!”
“我懂,”他说道,“我们又回到老问题上了。”
“为了争夺权力,科瑞诺家族干过比这更坏的事。”她说。
“但是,要皈依……穆阿迪布的宗教……”
“别忘了,我的儿子尊重你。”她说。
“公主,我一直盼望着科瑞诺家族能重掌大权,萨鲁撒行星的每个萨多卡都这么想。但如果你……”
“泰卡尼克!这里是萨鲁撒·塞康达斯行星。不要让弥漫在我们过去那个帝国的懒惰习气影响你。认真、仔细——留意每个细节。这些品质将把厄崔迪家族的血脉埋葬在厄拉科斯沙漠深处。每个细节,泰卡尼克!”
他知道她用的招数。这是她从她姐姐伊勒琅那儿学来的转移话题的技巧。他感到自己正在输掉这场争论。
“你听到了吗,泰卡尼克?”
“听到了,公主。”
“我要你皈依穆阿迪布的宗教。”她说道。
“公主,我会为你赴汤蹈火,但是……”
“这是命令,泰卡尼克——你明白吗?”
“我服从命令,公主。”但他的语调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不要嘲弄我,泰卡尼克。我知道你厌恶这么做。但如果你能树立一个榜样……”
“你的儿子仍旧不会照这个榜样行事的,公主。”
“他会的。”她指了指屏幕,“还有件事,我觉得那个莱文布雷彻可能会带来麻烦。”
“麻烦?怎么会?”
“有多少人知道老虎的事?”
“那个莱文布雷彻,它们的驯兽师……一个飞船驾驶员,你,当然还有……”他敲了敲自己的椅子。
“买家呢?”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你担心什么,公主?”
“我的儿子,怎么说呢,他有点过于敏感。”
“萨多卡是不会泄露秘密的。”他说道。
“死人也不会。”她的手向前伸去,按下了屏幕下方的一个红色按键。
拉兹虎立刻抬起头。它们绷紧身体,盯着山上的莱文布雷彻。随即,两头老虎整齐划一地转过身,顺着山梁向上奔去。
一开始,莱文布雷彻显得很是轻松,他在控制器上按下了一个按钮。他的动作完成了,但是两只猫科动物仍旧朝他狂奔过来。他开始慌乱,一次次重重地按下那个键。随后,醒悟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他将手猛地伸向腰间的佩刀。但是他的动作已经太迟了。一只锋利的爪子扫中他的胸膛,将他击倒在地。当他倒下时,另一只老虎用巨大的犬牙咬住他的脖子,使劲一甩。他的颈椎断了。
“关注细节。”公主说道。她转过身,看到泰卡尼克抽出了刀,不禁呆了呆。但是他将刀递给了她,刀把朝前。
“或许你希望用我的刀来处理另一个细节。”他说道。
“把刀插回刀鞘,别像个傻瓜似的!”她愤怒地喝道,“有时,泰卡尼克,你让我……”
“那是个挺棒的人,公主。我手下最棒的。”
“我手下最棒的。”她更正他。
他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将刀收入鞘中:“你准备怎么对付我的飞船驾驶员?”
“一次意外。”她说道,“你会告诫他,把这对老虎运回我们这儿时要万分小心。当然,等他把老虎交给飞船上贾维德的人以后……”她看了一眼他的刀。
“这是个命令吗,公主?”
“是的。”
“那么我呢?应该自杀呢,还是由你亲自处理,嗯,这个细节?”
她假装平静,语气凝重地说:“泰卡尼克,如果我不是百分之百确信你会坚决服从我的命令,甚至是命令你自杀,你就不会站在我的身旁——还带着武器。”
他咽了口唾沫,看着屏幕。老虎再次开始进食。
她忍住了,没有看屏幕,继续盯着泰卡尼克道:“另外,你还得告诉买家,不要再给我们送来符合要求的双胞胎孩子了。”
“遵命,公主。”
“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泰卡尼克。”
“是,公主。”
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她开口问道:“这样的服装,我们还有多少套?”
“六套,长袍、蒸馏服和沙地靴,上头都绣有厄崔迪家族的族徽。”
“像那两套一样华丽?”她朝屏幕点了点头。
“特为皇家而制,公主。”
“关注细节,”她说,“这些服装会被送往厄拉科斯,作为送给我的皇室外甥的礼物。它们是来自我儿子的礼物,你明白吗,泰卡尼克?”
“完全明白,公主。”
“让他起草一张适当的便条。便条上应该说,他把这些微不足道的衣物视为对厄崔迪家族效忠的象征。诸如此类的话。”
“在什么场合送呢?”
“总有生日啊,圣日啊,或是其他什么特殊的日子,泰卡尼克。我交给你处理。我相信你,我的朋友。”
他默默地看着她。
她的脸沉了下来:“你应该知道的,不是吗?我丈夫死后我还能相信谁?”
他耸了耸肩膀,想象着她和蜘蛛有多么相像。和她过分亲近没什么好处,他现在怀疑,他的莱文布雷彻就是和她走得太近了。
“泰卡尼克,”她说道,“还有一个细节。”
“是,公主。”
“我的儿子正在接受如何施行统治的训练。最终他必须用自己的手去握剑。你应该知道那个时刻何时会到来。到时候,我希望你能立即通知我。”
“遵命,公主。”
她向后一靠,用能看穿他的眼光看着他:“你不赞同我,我知道。但我不在乎,只要你能记住那个莱文布雷彻的教训就好。”
“他训练动物非常在行,但同样是可以舍弃的。我记住了,公主。”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吗?那么……我不明白。”
“一支军队,”她说道,“完全是由可舍弃、可替换的人组成的。这才是我们应该从莱文布雷彻身上学到的教训。”
“可替代品,”他说道,“包括最高统帅?”
“没有最高统帅,军队就没有必要存在了,泰卡尼克。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你才要马上皈依穆阿迪布的宗教,同时开始让我儿子转变信仰。”
“我立即着手,公主。我猜你不会为了因为要教他宗教而缩减其他课程的时间吧?”
她从椅子里站起身,绕着他走了一圈,随后在门口处停了一下,没有回头,直接说道:“总有一天,你会感受到我忍耐的限度,泰卡尼克。”说完,她走了出去。
要么我们抛弃了久受遵从的相对论,要么我们不再相信我们能精确地预测未来。事实上,通晓未来会带来一系列在常规假设下无法回答的问题,除非:第一,认定在时间之外有一位观察者;第二,认定所有的运动都无效。如果你接受相对论,那就意味着接受时间和观察者两者之间是相对静止的,否则便会出现偏差。这就等于是说无人能够精确地预测未来。但是,我们怎么解释声名显赫的科学家不断地追寻这个缥缈的目标呢?还有,我们又怎么解释穆阿迪布呢?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有关预知的演讲》
“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杰西卡说道,“尽管我的话会激起你很多有关我们共同过去的回忆,而且会置你于险地。”
她停下来,看看甘尼玛的反应。
她们单独坐在一起,占据了泰布穴地一间石室内的一张矮沙发。掌控这次会面需要相当的技巧,而且杰西卡并不确定是否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掌控。甘尼玛似乎能预见并强化其中的每一步。
现在已是天黑后快两个小时了,见面并互相认识时的激动已然沉寂。杰西卡强迫自己的脉搏恢复到平静状态,并将自己的意识集中到这个挂着深色墙帷、放置着黄色沙发的石头小屋内。为了应对不断积聚的紧张情绪,她发现自己多年来第一次默诵应对恐惧的贝尼·杰瑟里特祷告词:
“我绝不能恐惧。恐惧是思维杀手。恐惧是带来彻底毁灭的小小死神。我将正视恐惧,任它通过我的躯体。当恐惧逝去,我会打开心眼,看清它的轨迹。恐惧所过之处,不留一物,唯我独存。”
她默默地背诵完毕,平静地做了个深呼吸。
“有时会起点作用。”甘尼玛说道,“我是说祷告词。”
杰西卡闭上眼睛,想掩饰对她观察力的震惊。很长时间没人能这么深入地读懂自己了。这情形令人不安,尤其是因为读懂自己的人是隐藏在孩子面具后的智慧。面对恐惧,杰西卡睁开了眼睛,知道了内心**的源头:我害怕我的孙儿们。两个孩子中还没有谁像厄莉娅那样显示出邪物的特征。不过,雷托似乎有意隐藏着什么。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被排除在这次会面之外。
冲动之下,杰西卡放弃了自己根深蒂固的掩饰情感的面具。她知道,这种面具在这里派不上什么用场,只能成为沟通的障碍。自从与公爵的那些温馨时刻逝去之后,她再也没有除下自己的面具。她发现这个举动既令她放松,又让她痛苦。面具之后是任何诅咒、祈祷或经文都无法洗刷的事实,星际旅行也无法把这些事实抛在身后。它们无法被忽略。保罗所预见的未来已被重新组合,这个未来降临到了他的孩子们身上。他们像虚无空间中的磁铁,吸引着邪恶力量以及对权力的可悲的滥用。
甘尼玛看着祖母脸上的表情,为杰西卡放弃了自我控制感到惊奇不已。
就在那一刻,她们头部运动出奇地一致。两人同时转过头,眼光对视,看到了对方心灵的深处,探究着对方的内心。无需语言,她们的想法在两人之间交流互通。
杰西卡:我希望你看到我的恐惧。
甘尼玛:现在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这是个绝对信任的时刻。
杰西卡说道:“当你的父亲还是个孩子时,我把一位圣母带到卡拉丹去测试他。”
甘尼玛点点头。那一刻的记忆是那么栩栩如生。
“那个时候,我们贝尼·杰瑟里特已经十分注意这个问题了:我们养育的孩子应该是真正的人,而不是无法控制的动物一般的人。究竟是人还是动物,这种事不能光看外表来作出判断。”
“你们接受的就是这种训练。”甘尼玛说道。记忆涌入她的脑海:那个年迈的贝尼·杰瑟里特,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带着剧毒的戈姆刺和烧灼之盒来到卡拉丹城堡。保罗的手(在共享的记忆中,是甘尼玛自己的手)在盒子里承受着剧痛,而那个老女人却平静地说什么如果他把手从痛苦中抽出,他会立刻被处死。顶在孩子脖子旁的戈姆刺代表着确切无疑的死亡,那个苍老的声音还在解释着测试背后的动机:
“听说过吗?有时,动物为了从捕兽夹中逃脱,会咬断自己的一条腿。那是兽类的伎俩。而人则会待在陷阱里,忍痛装死,等待机会杀死设陷者,解除他对自己同类的威胁。”
甘尼玛为记忆中的痛苦摇了摇头。那种灼烧!那种灼烧!当时,保罗觉得那只放在盒子里的痛苦不堪的手上的皮都卷了起来,肉被烤焦,一块块掉落,只剩下烧焦的骨头。而这一切只是个骗局——手并没有受伤。然而,受到记忆的影响,甘尼玛的前额上还是冒出了汗珠。
“你显然以一种我办不到的方式记住了那一刻。”杰西卡说道。
一时间,在记忆的带领下,甘尼玛看到了祖母的另一面:这个女人早年接受过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训练,那所学校塑造了她的心理模式。在这种心理定式的驱使下,她会做出什么事来?这个问题重又勾起了过去的疑问:杰西卡回到厄拉科斯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在你和你哥哥身上重复这个测试是愚蠢的行为,”杰西卡说道,“你已然知道了它的法则。我只好假定你们是真正的人,不会滥用你们继承的能力。”
“但你其实并不相信。”甘尼玛说道。
杰西卡眨了眨眼睛,意识到面具重又回到她的脸上,但她立即再次把它摘了下来。她问道:“你相信我对你的爱吗?”
“是的。”没等杰西卡说话,甘尼玛抬起手,“但爱并不能阻止你来毁灭我们。哦,我知道背后的理由:‘最好让人中的兽类死去,好过让它重生。’尤其当这个人中兽类带有厄崔迪的血统时。”
“至少你是真正的人,”杰西卡脱口而出,“我相信我的直觉。”
甘尼玛看到了她的真诚,于是说道:“但你对雷托没有把握。”
“是的。”
“邪物?”
杰西卡只得点了点头。
甘尼玛说道:“至少现在还不是。我们两个都知道其中的危险。我们能看到它存在于厄莉娅体内。”
杰西卡双手捂住眼睛,想:在不受欢迎的事实面前,即便爱也无法保护我们。她知道自己仍然爱着女儿,并为无情的命运默默哭泣:厄莉娅!哦,厄莉娅!我为我必须承担的责任痛心不已。
甘尼玛清了清嗓子。
杰西卡放下双手,想:我可以为我可怜的女儿悲伤,但现在还有其他的事需要处理。她说:“那么,你已经看到了厄莉娅身上发生的事。”
“雷托和我看着它发生的。我们没有能力阻止,尽管我们讨论了多种可能性。”
“你确信你哥哥没有受到这个诅咒?”
“我确信。”
隐含在话中的保证清清楚楚,杰西卡发现自己已经接受了她的说法。她随即问道:“你们是怎么逃脱的呢?”
甘尼玛解释了她和雷托设想的理论,即他们没有进入入定状态,而厄莉娅却经常这样,这点差别造成了他们的不同结果。接着,她向杰西卡透露了雷托的梦和他们谈论过的计划——甚至还说到了迦科鲁图。
杰西卡点点头:“但厄莉娅是厄崔迪家族的人,这可是极大的麻烦啊。”
甘尼玛陷入了沉默。她意识到杰西卡仍旧怀念着她的公爵,仿佛他昨天才刚刚死去,她会保护他的名誉和记忆,保护它们不受任何侵犯。公爵生前的记忆涌过甘尼玛的意识,更加深了她的这一想法,也使她更加理解杰西卡的心情。
“对了,”杰西卡用轻快的语调说,“那个传教士又是怎么回事?昨天那个该死的洁净仪式之后,我收到了不少有关他的报告,令人不安。”
甘尼玛耸耸肩:“他可能是……”
“保罗?”
“是的,但我们还无法检验。”
“贾维德对这个谣言嗤之以鼻。”杰西卡说道。
甘尼玛犹豫了一下,随后说道:“你信任贾维德吗?”
杰西卡的嘴角浮出一丝冷酷的微笑:“不会比你更信任他。”
“雷托说贾维德总是在不该笑的时候发笑。”甘尼玛说道。
“不要再谈论贾维德的笑容了。”杰西卡说道,“你真的相信我儿子还活着,易容之后又回到了这里?”
“我们认为有这种可能。雷托……”突然间,甘尼玛觉得自己的嗓子发干,记忆中的恐惧攫住了她的胸膛。她迫使自己压下恐惧,叙述了雷托做过的其他一些具有预见性的梦。
杰西卡的头摇来晃去,仿佛受了伤。
甘尼玛说道:“雷托说他必须找到这个传教士,明确一下。”
“是的……当然。当初我真不该离开这儿。我太懦弱了。”
“你为什么责备自己呢?你已经尽了全力。我知道,雷托也知道。甚至厄莉娅也知道。”
杰西卡把一只手放在脖子上,轻轻拍了拍,随后说道:“是的,还有厄莉娅的问题。”
“她对雷托有某种神秘的吸引力,”甘尼玛说道,“这也是我要单独和你会面的原因。他也认为她已经没有希望了,但还是想方设法和她在一起……研究她。这……这非常令人担忧。每当我想说服他别这么做时,他总是呼呼大睡。他……”
“她给他下药了?”
“没有,”甘尼玛摇了摇头,“他只是对她有某种奇怪的同情心。还有……在梦中,他总是念叨着迦科鲁图。”
“又是迦科鲁图!”杰西卡叙述了哥尼有关那些在着陆场暴露的阴谋者的报告。
“有时我怀疑厄莉娅想让雷托去搜寻迦科鲁图,”甘尼玛说道,“你知道,我一直认为那只是一个传说。”
杰西卡的身体战栗着:“可怕,太可怕了。”
“我们该怎么做?”甘尼玛问道,“我害怕去搜寻我的整个记忆库,我所有的生命……”
“甘尼玛!我警告你不能那么做。你千万不能冒险……”
“即使我不去冒险,邪物的事照样可能发生。毕竟,我们并不确知厄莉娅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你应该从这种……这种执着中解脱出来。”她咬牙说出了“执着”这个词,“好吧……迦科鲁图,是吗?我已经派哥尼去查找这个地方——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
“但他怎么能……哦!当然,通过走私徒。”
杰西卡陷入了沉默。这句话再一次说明了甘尼玛的思维能够协调那些存在于她体内的其他生命意识。我的意识!这真是太奇怪了,杰西卡想道,这个幼小的肉体能承载保罗所有的记忆,至少是保罗与他的过去决裂之前的记忆。这是对隐私的入侵。对于这种事,杰西卡的第一反应就是反感。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早已下了判断,而且坚信不疑:邪物!现在,杰西卡发现自己渐渐受到这种判断的影响。但是,这孩子身上有某种可爱之处,愿意为她的哥哥而献身,这一点是无法被抹杀的。
我们是同一个生命,在黑暗的未来中摸索前进,杰西卡想,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她强迫自己下定决心,一定要坚持她和哥尼·哈莱克预先设定的计划:雷托必须与他的妹妹分开,必须按姐妹会的要求接受训练。
我听到风刮过沙漠,我看到冬夜的月亮如巨船般升上虚空。我对它们起誓:我将坚毅果敢,统治有方;我将协调我所继承的过去,成为承载过去记忆的完美宝库;我将以我的仁慈而不是知识闻名。只要人类存在,我的脸将始终在时间的长廊内闪闪发光。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雷托的誓言》
早在年轻时,厄莉娅·厄崔迪就已经在普拉纳-宾度训练中练习过无数个小时,希望强化她本人的自我,以对抗她体内其他记忆的冲击。她知道问题所在——只要她身在穴地,就无法摆脱香料的影响。香料无所不在:食物、水、空气,甚至是她夜晚倚着哭泣的织物。她很早就意识到穴地狂欢的作用,在狂欢仪式上,部落的人会喝下沙虫的生命之水。通过狂欢,弗雷曼人得以释放他们基因记忆库中所累积的压力,他们可以拒绝承认这些记忆。她清楚地看到她的同伴中如何在狂欢中着魔一般如痴如醉。
但对她来说,这种释放并不存在,也无所谓拒绝承认。在出生之前很久,她就有了全部的意识,周围发生的一切如洪水般涌入这个意识。她的身体被死死封闭在子宫里,只能与她所有的祖先联系在一起,还有通过香料进入杰西卡夫人记忆深处的其他死者。在厄莉娅出生之前,她已经掌握了贝尼·杰瑟里特圣母所需知识的方方面面,不仅如此,还有许许多多来自其他人的记忆。
伴随这些知识而来的是可怕的现实——邪物。如此庞大的知识压垮了她。她出生前便有了记忆,无法逃脱这些记忆。但厄莉娅还是进行了抗争,抵抗她的先辈中的某些十分可怕的人。一段时间里,她取得了短暂的胜利,熬过了童年。她有过真正的、不受侵扰的自我,但寄居在她身体内部的那些生命无时无刻不在进攻,盲目、无意识地进攻。她无法长久抵挡这种侵袭。
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那样的生命,她想。这个想法折磨着她。懵然无知地寄居在她自己产下的孩子内部,不断向外挣扎,拼命争取,以求获得属于自己的哪怕一丝意识,再次得到哪怕一点点体验。
恐惧控制了她的童年,直到青春期到来,它仍旧纠缠不去。她曾与它斗争,但从未祈求别人的帮助。谁能理解她所祈求的是什么?她的母亲不会理解,母亲从来没有摆脱对她这个女儿的恐惧,这种恐惧来自贝尼·杰瑟里特的判断:出生之前就有记忆的人是邪物。
在过去的某个夜晚,她的哥哥独自一人走进沙漠,走向死亡,将自己献给夏胡鲁,就像每个弗雷曼瞎子所做的那样。就在那个月,厄莉娅嫁给了保罗的剑术大师,邓肯·艾达荷,一个由特莱拉人设计复活的门泰特。她母亲隐居在卡拉丹,厄莉娅成了保罗双胞胎的合法监护人。
也成了摄政女皇。
责任带来的压力驱散了长久以来的恐惧,她向体内的生命敞开胸怀,向他们征求建议,沉醉在入定状态中以寻找指引。
危机发生在一个普通的春日,穆阿迪布皇宫上空天气晴朗,不时刮过来自极地的寒风。厄莉娅仍然穿着表示悼念的黄色服装,和昏暗的太阳是一个颜色。过去的几个月中,她对体内母亲的声音越来越抗拒。人们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在寺庙举行的圣日典礼作准备,而母亲总是对此嗤之以鼻。
体内杰西卡的意识不断消退,消退……最终消退成一个没有面目的请求,要求厄莉娅遵从厄崔迪的法律。其他生命意识开始了各自的喧嚣。厄莉娅感到自己打开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各式面孔从中冒了出来,像一窝蝗虫。最后,她的意念集中到一个野兽般的人身上:哈克南家族的老男爵。惊恐万状之中,她放声尖叫,用叫声压倒内心的喧嚣,为自己赢得了片刻的安宁。
那个早晨,厄莉娅在城堡的房顶花园作早餐前的散步。为了赢得内心这场战斗的胜利,她开始尝试一种新方法,凝神思索着禅逊尼的戒条。
但屏蔽场城墙反射的清晨的阳光干扰着她的思考。她从屏蔽场城墙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脚下的小草上。她发现草叶上缀满夜晚的水汽凝成的露珠。一颗颗露珠仿佛在告诉她,摆在她面前的选择何其繁多。
繁多的选择让她头晕目眩。每个选择都携带着来自她体内某张面孔的烙印。
她想将意念集中到草地所引发的联想上来。大量露水的存在表明厄拉科斯的生态变革进行得多么深入。北纬地区的气候已变得日益温暖,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正在升高。她想到明年又该有多少亩土地会被绿色覆盖,每一亩绿地都需要三万七千立方英尺的水去浇灌。
尽管努力考虑这些实际事务,她仍然无法将体内那些如鲨鱼般围着她打转的意识驱除出去。
她将手放在前额上,使劲按压着。
昨天落日时分,她的寺庙卫兵给她带来了一名囚犯让她审判:艾萨斯·培曼,他表面上是一个从事古玩和小饰物交易、名叫内布拉斯的小家族的门客,但实际上,培曼是宇联商会的间谍,任务是估计每年的香料产量。在厄莉娅下令将他关入地牢时,他大声地抗议道:“这就是厄崔迪家族的公正。”这种做法本应被立即处死,吊死在三角架上,但厄莉娅被他的勇敢打动了。她在审判席上声色俱厉,想从他嘴中撬出更多的情报。
“为什么兰兹拉德联合会对我们的香料产量这么感兴趣?”她问道,“告诉我们,我们可以放了你。”
“我只收集能够出卖的信息,”培曼说道,“我不知道别人会拿我出售的信息干什么。”
“为了这点蝇头小利,你就胆敢扰乱皇家的计划?”厄莉娅喝道。
“皇室同样从来不考虑我们自己的计划。”他反驳道。
钦佩于他的勇气,厄莉娅说道:“艾萨斯·培曼,你愿意为我工作吗?”
听到这话后,他的黑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你打算先弄清楚,再处决我,对吗?我怎么会突然间变得这么有价值了,值得你开出价格?”
“你有简单实用的价值。”她说道,“你很勇敢,而且你总是挑选出价最高的主子。我会比这个帝国的任何人出价更高。”
他为他的服务要了个天价,厄莉娅一笑置之,还了一个她认为较为合理的价钱。当然,即使是这个价钱,也比他以往收到的任何出价高得多。她又补充道:“别忘了,我还送了你一条命。我想你会认为这份礼物是个无价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