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小心翼翼的咳嗽,一个助理从后面闪了出来。
保罗伸出双手,取过吸着一张金属纸的磁板。他的动作十分缓慢,像暗渠里的流水。幻象在移动,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情愿随着它移动了。
“对不起,陛下。”助理说,“塞布利条约……需要您签署。”
“我看得见!”保罗厉声说。他在签字的地方潦草地写上“厄崔迪皇帝”几个字,将磁板朝助理伸出的手中猛地一塞。他看到了助理脸上的惊恐。
那个助理一溜烟逃走了。
保罗转过身。丑陋、贫瘠而荒芜的土地!他想象着阳光暴晒下的大地,酷热的天气,满天沙尘,黑压压的尘土吞没了一切,风魔肆虐,挟带着无数赭色水晶般的沙砾。但这里又是个富有的地方:正在从一个沙暴横行、寸草不生、只有壁立的悬崖和摇摇欲坠的山脊的地方变成一个蓬勃发展的巨大星球。
这一切都需要水……还有爱。
生命会将狂暴的废物变成优雅灵动之物,他想,这就是沙漠对我们的教诲。现实的这种改变常常让他瞠目结舌。他很想转身对着挤在穴地入口处的助手们大声叫喊:如果你们一定要崇拜某种东西的话,就崇拜生命吧——所有生命,哪怕最低贱的生命!生命的美好属于我们全体!
他们不会明白的,他们是沙漠之中最荒芜的沙漠。生命不会为他们上演自己的绿色舞蹈。
他握紧拳头,试图停止幻象。他想逃离自己的意识,它就像一头吞噬他的怪兽!他的意识躺在他的身体里,像一团巨大的海绵,吸入了无数人的经历,湿淋淋、沉甸甸的。
保罗绝望地将思绪挤向自己以外的其他事物。
星星!
意识飘向群星,无穷无尽的星河。无尽的群星啊,只有近于疯狂的人才会想象自己能够统治其中哪怕最微小的一簇。自己帝国属下的臣民有多少,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臣民?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崇拜者和敌人。他们中是否有人看到过教义之外的东西?有没有摆脱了狭隘偏见的人?没有,甚至皇帝也摆脱不了。他的生活是所谓“夺取一切”,想按照自己的模子创造一个宇宙。但是,这个似乎热热闹闹的宇宙终于崩溃了,静静地分崩离析。
把唾沫啐在沙丘上吧!他想,把我的水分给它吧!
是自己制造了这个神话,用错综复杂的运动和想象,用月光和爱,用比亚当还古老的祷词,以及那些灰色的岩石、猩红的影子、悲伤,以及无数殉道者的生命——最终,它会落得个什么下场?波浪退去之时,时间的河岸将一片空旷,除了无数记忆的沙砾闪闪发光之外,几乎一无所有。人类美好时代的起源难道就是这个样子?
石壁上响起一阵摩擦声,死灵来了。
“你今天一直在回避我,邓肯。”保罗说。
“您这样称呼我很危险。”死灵说。
“我知道。”
“我……来是想提醒您,陛下。”
“我知道。”
死灵于是全部说了出来:比加斯,强加在他身上的强制冲动。
“那种强制冲动具体是什么,你知道吗?”保罗问。
“暴力。”
保罗感到自己终于来到一个从一开始便在召唤自己的地方。他一动不动。圣战已经抓住了他,把他固定在时间的滑道上,让未来那可怕的引力一劳永逸地攫住他,再不松手。“不会有任何来自邓肯的暴力。”保罗悄声说。
“可是,陛下……”
“告诉我你在我们附近看到了什么。”保罗说。
“陛下?”
“沙漠——今晚的沙漠怎么样?”
“您看不见?”
“我没有眼睛,邓肯。”
“可是……”
“我只有幻象。”保罗说,“可我希望自己没有它。预知力量正逐步扼杀我,你知道吗,邓肯?”
“也许……您担忧的事不会发生。”死灵说。
“什么?你不相信我的预知能力?我自己只能坚信不疑,因为我上千次亲眼看到我预见的未来变成现实。人们把这种力量称为魔力,天赐的礼物。而实际上,它是痛苦!它不让我有自己的生活!”
“陛下,”死灵喃喃地说,“我……它不是……小主人,你不要……我……”他沉默了。
保罗感应到了死灵的混乱和矛盾:“你叫我什么,邓肯?”
“什么?我怎么……等等……”
“你刚才叫我‘小主人’。”
“我叫了,是的。”
“邓肯过去一直是这么叫我的。”保罗伸出双手,抚摸着死灵的脸,“这也是你的特莱拉训练的一部分?”
“不是。”
保罗把手放下来:“那么,它是什么?”
“它来自……我的内心。”
“你在侍奉两个主人?”
“也许是的。”
“把你自己从死灵中解放出来,邓肯。”
“怎么解放?”
“你是人。做人该做的事。”
“我是死灵!”
“可你的肉体是人类。这具肉体中藏着邓肯。”
“这具肉体中藏着别的某种东西。”
“我不在意你如何做。”保罗说,“可你必须做。”
“您预见到了?”
“去他妈的预见!”保罗转过身。他的幻象加快了步伐,开始向前狂奔,中间还有许多缺口,但这些缺口并不足以让幻象停住脚步。
“陛下,如果您已经……”
“安静!”保罗举起一只手,“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陛下?”
保罗摇摇头。他仔细查看着。那边,在漆黑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知道他在这儿。什么东西?不——是什么人。
“真美呀,”他悄声说,“你是一切事物中最美好的。”
“您说什么,陛下?”
“我说的是未来。”
那边,那个朦胧模糊、形体未定的鬼影猛地一震,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感情,应和着他的幻象。在幻象的旋律上,它奏出一个最强音,久久不绝。
“我不明白,陛下。”死灵说。
“一个弗雷曼人离开沙漠太久会死的。”保罗说,“他们把这个称作‘水病’。这难道不是最奇怪的事吗?”
“非常奇怪。”
保罗竭力搜索着自己的记忆,试图回想起夜里契尼倚在他身边的呼吸。但是,他能找到这样的慰藉吗?他怀疑。他只能清楚地记起一件事:他们离开皇宫、出发到沙漠的那一天,契尼坐在早餐桌旁,焦躁不安。
“你干吗要穿那件旧外套?”她问道,眼睛盯着他穿在弗雷曼长袍下面的那件黑色军服,“你是皇帝!”
“就算是皇帝,也可以有一两身自己喜欢的衣服。”他说。这句话居然让契尼流出了泪水,他想不出其中的缘由。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落泪。
如今,在黑暗中,保罗擦了擦自己的脸颊,那上面已经湿了一片。是谁把水给了死者?他想。但这是他自己的脸呀,不过又好像不是。风吹过湿漉漉的皮肤,寒冷刺骨。他好像做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梦境迅速破灭。胸口为什么胀痛?吃了什么不对的东西吗?难道是他的另一个自我把水给了死者,那么它为什么如此痛苦、悲伤?狂风卷裹着沙砾,皮肤被吹干了,是他自己的。但那种战栗的感觉又是谁的?
突然响起一阵哀号,远远的,在穴地深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一丝亮光闪了一下,死灵猛地转过身,圆睁双眼。有人一把拉开入口处的密封门。只见一个人站在光线中,灯光照出他的笑脸——不!不是笑脸,是伤心欲绝的哭泣的脸!这是一个名叫坦迪斯的弗雷曼敢死队军官,他后面跟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见了穆阿迪布以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契尼……”坦迪斯说。
“死了。”保罗低声说,“我听见了。”
他转身对着穴地。他熟悉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无处可藏。汹涌而来的幻象让他看到了弗雷曼人群。他看到了坦迪斯,感到了这个弗雷曼敢死队员的悲伤、恐惧和愤怒。
“她走了。”保罗说。
死灵听到了这句话。这句话仿佛点燃了一个耀眼的光环,灼烧着他的胸膛、脊柱和金属眼窝。他感到自己的右手慢慢移向腰带上的晶牙匕。他的思维变得非常陌生,已经不属于自己。他成了一具木偶,牵动木偶的线条来自那个可怕的光环,拉扯着他。他移动着,遵照另一个人的命令、另一个人的意志。线条猛地牵扯着自己的双臂、双腿,以及下颌。某种声音从自己嘴里挤出来,一种可怕、重复的叫喊——
“哈拉克!哈拉克!哈拉克!”
晶牙匕就要挥出。就在这一瞬,他重新夺回了自己的声音,发出嘶哑的喊声:“快逃!小主人,快逃!”
“我们不会逃。”保罗说,“我们的举动必须保持尊严,我们要做必须做的事。”
死灵肌肉紧缩。他颤抖着,摇晃着。
“……必须做的事!”这句话像一条大鱼在他的脑子里翻腾着。“必须做的事!”啊,这话听上去像老公爵,保罗的祖父。小主人挺像老公爵,“……必须做的事!”
这些话在死灵的意识里动**着。他渐渐意识到,自己体内同时存活着两个生命:海特/艾达荷/海特/艾达荷……过去的记忆洪水般涌来,他一一记下它们,赋予新的理解,开始将这些记忆整合进自己全新的意识。新的人格暂时处于系统的顶端,但个性冲突之际,刚刚形成的意识随时可能彻底崩溃。他不断调节,因为外界在不断施压:小主人需要他。
接着,完成了。他知道自己是邓肯·艾达荷。他仍然记得有关海特的所有事情,但光环消失了。他终于摆脱了特莱拉人强加给他的强制冲动。
“到我身边来,邓肯。”保罗说,“我有许多事需要你做。”见艾达荷仍然恍恍惚惚地站在那里,又说,“邓肯!”
“是,我是邓肯。”
“你自然是!你终于清醒了。我们现在进去吧。”
艾达荷走在保罗身后。一切仿佛回到了过去,但又和过去不一样了。摆脱特莱拉的控制之后,他们给他带来的好处随之呈现出来:禅逊尼式的培训使他能够应对纷繁的事件,保持心理上的镇定自若;门泰特的造诣又赋予他处理这些事件的能力。他摆脱了恐惧,他的整个身心完全是个奇迹:他曾经死了,可仍然还活着。
“陛下,”他们走过去时,弗雷曼敢死队员坦迪斯说,“那个女人,丽卡娜,说她必须见您。我叫她等一等。”
“谢谢你。”保罗说,“孩子……”
“我问了医生。”坦迪斯跟在保罗身后,“他们说您有两个孩子,他们都活着,很健康。”
“两个?”保罗迷惑地说,抓住了艾达荷的手臂。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坦迪斯说,“我看过他们了。都是漂亮的弗雷曼孩子。”
“怎么……怎么死的?”保罗低声说。
“陛下?”坦迪斯弯下身体,靠得更近了。
“契尼。”保罗说。
“是因为孩子,陛下。”坦迪斯哑着嗓子说,“他们说孩子长得太快,她的身体被耗尽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带我去看看她。”保罗轻轻说。
“陛下?”
“带我去!”
“我们正在朝那儿走,陛下。”坦迪斯凑近保罗,悄声说,“您的死灵为什么把刀握在手里?”
“邓肯,把刀收起来。”保罗说,“暴力已经过去了。”
说话的时候,保罗觉得自己的声音近在咫尺,发出这个声音的身体却仿佛离自己很远很远。两个孩子!幻象中只有一个。可这个念头很快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个满怀悲伤和愤怒的人,而且似乎不是他。他的意识单调地重演着自己的一生,不断重复。
两个孩子?
意识再次一顿。契尼,契尼,他想,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契尼,我的宝贝,相信我,对你来说,这样的死更快……更仁慈。如果走上另一条路,他们或许已经把咱们的孩子变成了人质,把你关进牢房和奴隶营,责骂你,要你为我的死负责。现在这个结局……这个结局摧毁了他们的阴谋,而且救了咱们的孩子。
孩子?
又一次,意识顿了一下。
这一切是我认可的,他想,我应该感到内疚。
前面的岩洞里一片嘈杂。声音越来越大,和他记忆中的幻象一模一样。是的,就是这样的方式,这样无情的方式,甚至对两个孩子也是无情的。
契尼死了,他告诉自己。
遥远的过去的某个时刻,这个未来就已经攫住了他。它追逐着他,把他赶进了一条窄道,而且越来越窄,在他身后闭合。他能感觉得到。幻象中,一切就是这样发生的。
契尼死了。我放纵自己,让自己沉浸在悲痛中。
可幻象之中,他并没有放纵自己,让自己沉浸在悲痛中。
“通知厄莉娅了吗?”他问。
“她和契尼的朋友们在一起。”坦迪斯说。
他感到人群在后退,给他让出一条道。他们的沉默就在他面前,像一排排波浪。嘈杂渐渐消退。穴地一片压抑。他想把这些人从幻象中赶走,但这是不可能的。每张脸都转向他,紧紧尾随着他。这些面孔啊,没有同情,只有冷酷。不,他们同样感到悲伤,可他们身上浸透了残忍,他知道。他们冷眼旁观,看着口齿伶俐的人如何变成哑巴,聪明智慧的人如何变成傻子。对残忍的人来说,小丑不总是有无穷的吸引力吗?
甚于临终看护,但少于真诚的守灵。
保罗的灵魂渴望安宁,可幻象驱使他活动。不远了,他告诉自己。黑暗,没有幻象的无边黑暗,就在不远处等着他。就在前头,悲伤和负疚感将撕裂幻象。前头就是他的月亮坠落的地方。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了这片黑暗。如果不是艾达荷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他肯定会跌倒。艾达荷知道如何慰藉他的悲痛,默默而坚定地支持他。
“就是这儿。”坦迪斯说。
“小心脚下,陛下。”艾达荷说,扶着他走进一个入口。帐幔拂到了保罗的脸。艾达荷扶着他站定。保罗感觉到房间就在那儿,某种东西反射到他的脸颊和耳朵上。房间的四壁都是岩石墙,墙上挂着帐幔。
“契尼在哪儿?”保罗轻声说。
哈拉的声音回答说:“她就在这儿,友索。”
保罗颤抖着发出一声叹息。他担心她的遗体已经被转移到蒸馏器里去了。弗雷曼人用这种东西回收尸体的水分,为部族所用。幻象是这样的吗?他感到自己被遗弃在黑暗之中。
“孩子们呢?”保罗问。
“他们也在这儿,陛下。”艾达荷说。
“您有了一对漂亮的双胞胎,友索。”哈拉说,“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看见了吗?我们把他们放进了同一个摇篮里。”
两个孩子?保罗疑惑地想。幻象中只有一个女儿。他甩开艾达荷搀扶的手臂,朝哈拉说话的方向走去,绊在一个坚硬的东西上。他用手摸索着它:是摇篮的塑钢轮廓。
有人拉住他的左手。“友索?”是哈拉。她把他的手放到摇篮上。他摸索到了又细又软的肌肤。如此温暖!还有小小的肋骨,在一上一下地呼吸。
“这是您的儿子。”哈拉低声说。她移动着他的手,“这是您的女儿。”她的手紧紧抓住他,“友索,您现在真的瞎了吗?”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瞎子必须被抛弃在沙漠里。弗雷曼部族不承担任何无用的负担。
“带我去看契尼。”保罗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哈拉让他转过身,领着他朝左边走去。
现在,保罗感到自己终于接受了契尼死去的事实。他在宇宙中有自己的角色,虽然他并不希望存在于这个宇宙;他有一具并不适合自己的肉体,每一次呼吸都是对他的一次打击。两个孩子!他怀疑自己走上了一条幻象永远无法返回的道路。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哥哥在哪儿?”
厄莉娅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他听出她冲了进来,急切地从哈拉手里接过他的手臂。
“我必须和你谈谈。”厄莉娅低声说。
“稍等一会儿。”保罗说。
“就现在!关于丽卡娜。”
“我知道。”保罗说,“就一会儿。”
“你没有一会儿了!”
“我还有许多一会儿。”
“可契尼没有!”
“安静!”他命令道,“契尼已经死了。”她想反抗,他把一只手按到她的嘴唇上,“我命令你安静!”他感到她平静下来,于是放开手,“说说你看见了什么。”他说。
“保罗!”声音带着哭腔,充满失望。
“不用担心。”他说,同时竭力保持内心平静。就在这时,幻象的眼睛睁开了。是的,它还在。灯光下,契尼的身体被放在一张平板上。她的白色长袍被整理得齐齐整整、光滑平坦,试图遮住分娩带来的血迹。他无法强迫自己的意识转开眼睛,不看幻象中的那张脸:那张平和安宁的脸,像一面镜子般映射出永恒!
他转过身,可幻象仍然追随着他。她走了……永远不回来了。这空气,这宇宙,一切都变得空空如也——每个地方都空空如也。难道这就是对他的惩罚?他想流泪,却没有眼泪。难道身为弗雷曼人,他活得太久了?眼前的死者需要他的水。
身边,一个孩子大声哭了出来,但马上被哄得安静下来。这声音为他的幻象拉下了一片帘子。保罗喜欢黑暗。这片黑暗是另一个世界,他想,两个孩子。
这想法唤醒了陷入沉醉般的预知状态的意识。他试图重新体验这种似乎由香料带来的、感受不到时间流动的沉醉状态,但它却一闪即逝。未来没有涌入这个刚刚诞生的新意识。他感到自己在排斥未来,任何形式的未来。
“再见了,我的沙漠之春。”他低声说。
厄莉娅的声音在他身后的某个地方响起,尖利而紧迫:“我把丽卡娜带来了!”
保罗转过身。“那不是丽卡娜。”他说,“那是变脸者。丽卡娜已经死了。”
“你可以听听她怎么说。”厄莉娅说。
保罗慢慢地朝妹妹声音的方向走去。
“你还活着我并不惊讶,厄崔迪。”声音像丽卡娜的,可仍然有细微的差别。说话的人使用了丽卡娜的声带,但已经不再刻意控制它了。奇怪的是,这个声音里透着真诚,让保罗吃了一惊。
“你不感到惊讶?”保罗问。
“我叫斯凯特尔,一位特莱拉变脸者。在我们开始交易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你身后的那个人是死灵,还是邓肯·艾达荷?”
“是邓肯·艾达荷。”保罗说,“我并不想和你做交易。”
“我想你会的。”斯凯特尔说。
“邓肯,”保罗说,声音越过肩膀传过去,“如果我要求你,你会杀死这个特莱拉人吗?”
“是的,陛下。”邓肯的声音里有一种竭力克制住的狂暴和愤怒。
“等等!”厄莉娅说,“你还不知道你要拒绝的是什么。”
“可是我确实知道。”保罗说。
“那么,它真的变成了厄崔迪家族的邓肯·艾达荷。”斯凯特尔说,“我们终于成功了!一个可以重新恢复过去的死灵。”保罗听到了脚步声。有人从他左边擦身而过。斯凯特尔的声音现在来自他身后:“你记起了过去的什么,邓肯?”
“一切。从童年时代开始。我甚至还记得你,他们把我从箱子里抬出来的时候,你就站在箱子旁边。”艾达荷说。
“太精彩了,”斯凯特尔吸了口气,“非常精彩。”
保罗听到声音在移动。我需要幻象,他想。黑暗让他束手无策。他受过的贝尼·杰瑟里特训练提醒他,这个斯凯特尔身上蕴藏着可怕的危险。可这家伙始终只是一个声音,他只能隐约感应到他的动作。现在的他完全不是对方的对手。
“这些就是厄崔迪家的孩子吗?”斯凯特尔问。
“哈拉!”保罗叫道,“把这人赶走!”
“给我老老实实待在那儿!”斯凯特尔喝道,“所有人!我警告你们,变脸者的速度比你们猜想的快得多。我的刀可以在你们碰到我之前结果这两个小崽子。”
保罗感到有人在拉他的右手,于是朝右边靠了靠。
“这个距离可以了,厄莉娅。”斯凯特尔说。
“厄莉娅,”保罗说,“别。”
“都是我的错。”厄莉娅悲痛地说,“我的错!”
“厄崔迪,”斯凯特尔说,“现在我们可以交易了吧?”
在他身后,保罗听到了一声嘶哑的咒骂。艾达荷的声音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暴力冲动,让他的喉头不由得收缩起来。艾达荷,一定要控制住!斯凯特尔会杀死孩子们的!
“交易就要有可卖的东西。”斯凯特尔说,“不是吗,厄崔迪?你希望你的契尼回来吗?我们可以把她还给你。一个死灵,厄崔迪。一个有着一切记忆的死灵!不过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叫你的朋友带一个冷藏箱来保护这具肉体。”
再次听到契尼的声音,保罗想,再次感到她的存在,在我身边。啊哈,这就是他们给我一个艾达荷死灵的原因,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个再生的人和原人是多么相像。完美的复原……但必须答应他们的条件。这样一来,我就会永远成为特莱拉的工具。还有契尼……她也会被拴在同一根链条上,而且有我们的孩子做人质……
“你们打算怎么恢复契尼的记忆?”保罗问,尽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你们要训练她来……来杀掉她的一个孩子吗?”
“用我们需要的无论什么方法。”斯凯特尔说,“你怎么说,厄崔迪?”
“厄莉娅,”保罗说,“你来和这家伙做交易。我不能和我看不见的东西交易。”
“聪明的选择。”斯凯特尔满意地说,“好了,厄莉娅,作为你哥哥的代理人,你准备给我开什么价?”
保罗低下头,竭力使自己沉静下来,沉静下来。此时此刻,他瞥见了什么东西——好像是一个幻象,可又不是。是一把靠近自己的刀。就在那儿!
“给我点时间想想。”厄莉娅说。
“我的刀有耐心等。”斯凯特尔说,“可契尼的肉体不能等。抓紧点。”
保罗感到眼前似乎有东西在闪动。这不可能……可它就是!他感觉到了自己的眼睛!它们的视角很奇怪,移动起来飘浮不定。那儿!那把刀游入了他的视野。保罗吃惊地屏住了呼吸。他分辨出了这个视角,出自他的一个孩子!他正从摇篮中望着斯凯特尔的刀!闪闪发光,离孩子只有几英寸。是的——他还能看见自己,站在房间那边,而且——低着头,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具备任何威胁力,完全被房间里的其他人所忽略。
“首先,你可能要让出你们在宇联商会的所有股份。”斯凯特尔提议。
“所有股份?”厄莉娅抗议。
“所有股份。”
通过摇篮里的眼睛,保罗看着自己从腰带上的刀鞘中拔出晶牙匕。这个动作使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双重感觉。他估摸着距离和角度。只有一次机会。他用贝尼·杰瑟里特方式调整好自己的身体,一跃而起,像一只迸发的弹簧,把精力全部集中在一个动作上,平衡全身肌肉,形成一个和谐而细腻的整体。
晶牙匕从他的手中飞了出去,发出一道乳白色的朦胧刀光,闪电般刺进斯凯特尔的右眼,从变脸者的后脑穿出。斯凯特尔猛地举起双手,向后摇晃着,撞到了墙上。手中的刀“哗啦”一声飞向天花板,然后又“咣当”跌落到地板上。斯凯特尔从墙上反弹起来,脸朝下倒下了,没等触到地面就死去了。
仍然通过摇篮里的眼睛,保罗只见房间里的脸都转了过来,瞪着他这个没有眼睛的人,全都惊呆了。随后,厄莉娅猛地冲到摇篮边,弯下身子。他的视线被挡住了。
“啊,他们没事。”厄莉娅说,“他们都没事。”
“陛下,”艾达荷低声说,“这也是您幻象的一部分吗?”
“不。”他朝艾达荷挥挥手,“就这样吧,别问了。”
“原谅我,保罗。”厄莉娅说,“可那家伙说他们能够……复活……”
“厄崔迪家付不起这样的代价。”保罗说,“这你也知道。”
“我知道。”她叹了口气,“可我还是受了**……”
“谁能不受**?”保罗问。
他转身离开他们,摸索着走到墙边,靠着墙,试图弄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双摇篮里的眼睛!他感到一切就要真相大白了。
那是我的眼睛,父亲。
词句在他一无所见的幻象上清晰地闪出微光。
“我的儿子!”保罗轻声说,声音低得没有任何人听得见,“你……有意识。”
是的,父亲。看!
保罗一阵头晕目眩,紧紧倚在墙上。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倒立起来,抽干了。生命飞快地离自己而去。他看到了他的父亲,也就是他自己,还有祖父、祖父的祖父。他的意识跌跌撞撞地闯进一条破碎的通道,看到了他所有的男性祖先。
“怎么会这样?”他无声地问。
暗淡的字句又出现了,随即逐渐模糊,最后终于消失,好像是承受了太大压力的缘故。保罗揩去嘴角的唾液。他记起了厄莉娅在杰西卡夫人的子宫里被唤醒的事。可这次没有生命之水,也没有过量服用香料……或者服用了?契尼怀孕时食量大得惊人,会不会就是在摄入香料?或许这是因为他的基因,就像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圣母所预见的那样?
保罗感到自己身处摇篮之中,厄莉娅在他上面叽叽咕咕地说话。她的手轻轻抚摸着他。她的脸庞若隐若现,像一个巨大的东西朝他逼过来。她把他翻了个身。他看见了自己的摇篮伙伴,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带着沙漠民族天生的强健,满脑袋红褐色的头发。他盯着她看,就在这时,她睁开了眼睛。这是什么眼睛啊!凝视着自己的是契尼的眼睛……还有杰西卡夫人的。许许多多人,都从那双眼睛里向外凝视。
“看那儿,”厄莉娅说,“他们在相互看呢。”
“这个年纪的小婴儿还不能集中注意力。”哈拉说。
“我那时候就能。”厄莉娅说。
慢慢地,保罗感到自己终于从无数人的意识中解脱出来。他又回到了那堵墙边,紧紧靠着它。艾达荷轻轻摇晃着他的肩膀:“陛下?”
“把我的儿子取名为雷托,为了纪念我父亲。”保罗说,站直了身子。
“命名的时候,”哈拉说,“我会站到你身边,作为他母亲的朋友为他赐名。”
“另外,我的女儿,”保罗说,“为她取名为甘尼玛。”
“友索!”哈拉反驳,“甘尼玛这个名字不吉利。”
保罗说:“我的女儿是甘尼玛,一件战利品。”
保罗听到身后发出一阵吱嘎吱嘎的轮子滚动声,放着契尼遗体的平板车在移动。取水仪式的圣歌诵唱开始了。
“哎呀!”哈拉说,“我得走了,我必须在最后的时刻和我朋友在一起。她的水属于整个部族。”
“她的水属于整个部族。”保罗喃喃地说。他听见哈拉离开了。他摸索着向前,摸到了艾达荷的衣袖:“带我回房间去,邓肯。”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完全放松下来。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时间。可没等艾达荷离开,门口就响起了一阵**。
“主人!”是比加斯在门口大声叫喊。
“邓肯,”保罗说,“让他向前走两步。如果走近就杀死他。”
“好的。”艾达荷说。
“是邓肯吗?”比加斯说,“真的是邓肯·艾达荷?”
“是的。”艾达荷说,“我记得所有往事。”
“那么,斯凯特尔的计划成功了!”
“斯凯特尔死了。”保罗说。
“可是我没有死,计划也没有死。”比加斯说,“我凭那个培育我的箱子起誓!计划竟然真的成功了!我也将拥有我自己的过去——过去的一切。只要有合适的启动器就行。”
“启动器?”保罗问。
“就是我体内那种想杀死您的强制冲动。”艾达荷说,声音中充满愤慨,“以下是门泰特计算结果:他们发觉我把您看作了我从未有过的儿子。他们知道,死灵不会杀死您,只会被真正的邓肯·艾达荷所取代——而这才是他们的计划。可是……这个计划是可能失败的。告诉我,侏儒,如果你的计划失败了,如果我杀死了他,会怎么样?”
“哦……那我们会和妹妹做交易来救回她的哥哥。可现在这种交易更好。”
保罗颤抖着吸了口气。他能听见哀悼者走过最后一条通道,正朝放着蒸馏器的房间走去。“现在还来得及,陛下。”比加斯说,“想要您的爱人回来吗?我们可以把她还给您。一个死灵,是的。而现在——我们可以提供完美的复原。您看,是不是叫仆从拿来一个冷冻箱,把您爱人的肉体保护起来……”
越来越困难了,保罗想。在抵御第一次特莱拉的**中,他已经耗尽了精力。现在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再次感知契尼的存在……
“让他闭嘴。”保罗告诉艾达荷,用的是厄崔迪家族的战时秘语。他听到艾达荷朝门口走了过去。
“主人!”比加斯尖叫道。
“如果你还爱我,”保罗说,仍然用作战语言道,“帮我做一件事:在我屈服于**之前杀死他!”
“不……”比加斯惨叫道。
一声可怕的咕噜,声音突然中断。
“我让他死得很痛快。”艾达荷说。
保罗低下头,听着。再也听不到哀悼者的脚步声了。他想,古老的弗雷曼仪式此刻正在穴地被执行。在远处的死者蒸馏房里,部族取到了死者的水分。
“不存在其他选择。”保罗说,“你理解吗,邓肯?”
“我理解。”
“我做的有些事是人类难以承受的。我干预了所有我能干预的未来,我创造了未来,到头来,未来也创造了我。”
“陛下,您不应该……”
“这个宇宙中,有些难题是无解的。”保罗说,“没有办法。没有。”说话时,保罗感到联系自己和幻象的链条剧烈震**起来。无限的可能性汹涌而来,在这股滔天巨浪前,意识不由得畏缩了,被彻底压倒。他无法把握的幻象像暴风一般,漫无目的地掠过。
我们说,穆阿迪布已经走了,踏上旅途,走进一片我们从未留下足迹的新大陆。
——《齐扎拉教团信经》导言
沙地旁边有一道水渠,这是营地植被的边界。然后是一道岩脊,之后,呈现在艾达荷脚下的,就是开阔无垠的沙漠了。泰布穴地所处的高地耸立在他的身后,伸向夜空。两个月亮的亮光给穴地镶上了一道白边。水渠那儿有一个果园。
艾达荷在沙漠边停下,回头看了看静静的流水和开满鲜花的树枝,还有真实的月亮,加上水中的倒影,一共四个月亮。蒸馏服摩擦着皮肤,滑溜溜的。潮湿的、燧石燃烧般的臭味透过过滤器向他鼻孔袭来。吹过果园的微风像一阵阵冷笑。他静静地倾听着夜的声音,水沟边草地有老鼠的沙沙声;还有猫头鹰单调的叫声,回**在岩石的阴影中;沙坡斜面上,滑落的流沙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咝咝声。
艾达荷朝流沙发声的方向转过身去。
月光下,沙丘上没有任何动静。
坦迪斯把保罗带到了那里,然后折回来报告情况。从那里,保罗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弗雷曼人一样走向沙漠。
“他瞎了,真正地瞎了。”坦迪斯说,好像在解释什么,“在这以前,他还有幻象可以告诉我们……可是……”
然后耸耸肩。瞎眼的弗雷曼人应该被抛弃在沙漠里。穆阿迪布尽管是皇帝,可也是弗雷曼人。他已经和弗雷曼人说定了,让他们保护和养育他的孩子。他是个真正的弗雷曼人。
艾达荷发现,从这里能看到沙漠的基本轮廓。岩石被月光镶上了银边,在沙地上显得十分耀眼,剩下的就是绵延不绝的沙丘。
我不应该丢下他的,哪怕仅仅是一分钟,艾达荷想,我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他告诉我,未来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存在了。”坦迪斯报告说,“他离开我的时候,回头喊了一句:‘现在我自由了。’就是这句话。”
这些人真该死!艾达荷想。
弗雷曼人拒绝派出扑翼飞机或其他任何搜索工具。搜救违背他们的传统习俗。
“会有一条沙虫等着穆阿迪布。”他们说,然后开始吟唱祷词,为被遗弃在沙漠中、准备将水交给夏胡鲁的人祈祷,“沙地之母,时间之父,生命之源,让他过去吧。”
艾达荷坐在一块平滑的岩石上,定定地盯着沙漠。夜晚遮蔽了一切,没有任何办法知道保罗到底去了哪里。
“现在我自由了。”
艾达荷大声说着这句话,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有那么一会儿,他任凭自己的思绪自由飘**。他想起他带着孩提时候的保罗到卡拉丹海滨市场的那一天。太阳照在水面上,发出耀眼的光芒。大海丰饶的产品静静地摆在那儿出售。艾达荷还记起了经常为他们弹奏巴厘琴的哥尼·哈莱克,那些欢笑,那些快乐时光。音乐的旋律在他的脑海中跳跃,像咒语一般,引领着他的意识,走进快乐的回忆。
哥尼·哈莱克。哥尼肯定会因为这个悲剧而责备他。
记忆中的音乐渐渐远去。
他想起了保罗的话:“宇宙中,有些难题是无解的。”
艾达荷开始猜测,在沙漠深处,保罗会怎样死去。很快被沙虫杀死?或是慢慢死于烈日之下?穴地里有些弗雷曼人说穆阿迪布永远不会死,他已进入了神秘的汝赫世界,在那里,未来的所有可能性都会变成现实。他将在那里永远存在下去,直至肉体消失。
他将死去,而我却无能为力,艾达荷想。
但他渐渐意识到,不留下任何痕迹地死去,或许是一种难得的礼遇——没有尸骸,什么都没有,整个星球就是他的墓地。
门泰特,把精力集中在你自己的难题上吧,他想。
突然想起一句话。这是受命保卫穆阿迪布的孩子的军官们在交班换岗时的话:“身为军官,这是我神圣的职责,我将负责……”
单调乏味,自高自大。这句话激怒了他。这句话欺骗了弗雷曼人,欺骗了所有人。一个人,一个伟大的人在那儿默默死去,可这些废话却在不痛不痒地,缓慢地说……说……说……
词语之外的意义在哪儿?那些清晰的、毫不含混的意义在哪儿?在那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帝国权力崛起的地方,被人秘密封存起来,以防别人重新发现。他的意识以门泰特的方式搜寻着。似乎找到了,微微闪烁,像**凡人的女妖的头发。她在召唤……召唤那些痴迷的水手进入她的翠绿洞穴……艾达荷猛地一惊,从意识的忘我状态中惊醒过来。
原来如此!他想,换了我的话也会这样。与其面对失败,还不如让自己消失!
刚才忘我的一刻仍然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他检视着它,发现自己的生命在那一刻延伸出去,直至整个宇宙。真实的肉体囚禁在意识那有限的翠绿色洞穴里,可无限的生命却永存不绝。
艾达荷站了起来,觉得整个身心都被沙漠净化了。风中的沙子开始飞舞,噼噼啪啪击打在身后的果树叶上。夜晚的空气弥漫着一股粗糙而干涩的尘土味,身上的长袍也随风飘动起来。
艾达荷意识到,遥远的沙漠深处,一轮巨大的沙暴正在生成,带着沙尘,卷起阵阵旋涡,发出猛烈的呼啸声。飞沙滚滚,像一头无比巨大的沙虫,足以将人的皮肉从骨骼上撕去。
他就要和沙漠合而为一了,艾达荷想,沙漠将使他最终成就自己。
禅逊尼的思想像纯净的溪水般洗刷着他的灵魂。保罗会继续行走下去的,他知道。厄崔迪家族的人不会主动把自己交由命运摆布,即使在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命运无法避免的时候也不会。
一瞬间,艾达荷触到了预知幻象,看到未来的人们用谈论大海的口气谈论保罗。他一生蒙尘,在沙土中奔走,但水一直伴随着他。“他的肉体沉没了,”人们会说,“可他却游了上来。”一个人在艾达荷身后清了清喉咙。
艾达荷一转身,认出了那个人影。是斯第尔格。“没有人能找到他,”斯第尔格说,“但每个人都终究会找到他。”
“沙漠夺去了他的生命——又将他奉为神明。”艾达荷说,“但说到底,他仍是一个闯入者。他给这个星球带来了不属于这里的物质——水。”
“沙漠自有它的道理。”斯第尔格说,“我们欢迎他,将他称为我们的穆阿迪布,我们的神。我们给了他一个神秘的名字,柱子的基石:友索。”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弗雷曼人。”
“可这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那就是我们接受了他……彻底接受了他。”斯第尔格把一只手搭在艾达荷肩膀上,“所有人都是闯入者,老朋友。”
“你很聪明,对吗,斯第尔格?”
“还算吧。我很明白我们的人把好端端的宇宙搞得多么乱七八糟,但穆阿迪布给我们带来了某种秩序。至少为了这个,人们会记住他的圣战。”
“他不会把自己遗弃在沙漠里的。”艾达荷说,“他瞎了,可不会放弃。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有原则的人。他身上流淌着厄崔迪家族的血液。”
“他的水会洒在沙地上。”斯第尔格说,“来吧。”他轻轻抓住艾达荷的手臂,“厄莉娅回来了,她在找你。”
“她和你去玛卡布穴地了?”
“她帮助清理整治了那些懦弱的耐布,让他们重新振作起来。他们执行了她的命令……我也是。”
“什么命令?”
“将叛徒处以死刑。”
“哦。”艾达荷抬头看了看高处穴地的轮廓,一阵头晕目眩,“哪些叛徒?”
“宇航公会的人、圣母莫希阿姆、柯巴……还有其他一些人。”
“你杀了一位圣母?”
“是的。穆阿迪布留下话说不要杀她。”他耸耸肩,“可我没有听他的,厄莉娅知道我会杀死她。”
艾达荷再次凝视着沙漠,感觉自己终于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能够清楚地看见保罗所缔造的统治模式。判断策略,厄崔迪家族的训练手册上是这样称呼这种模式的。人民服从于政府,可被统治者也影响统治者。他怀疑被统治者是否想过,他们的行为对统治者的策略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厄莉娅……”斯第尔格清了清喉咙,声音听上去有些尴尬,“她需要你,需要你在她身边。”
“但她是女皇。”艾达荷喃喃地说。
“摄政女皇,如此而已。”
“生意必须继续,财富无处不在。她父亲过去经常这么说。”艾达荷咕哝着。
“你来吗?我们需要你回来。”斯第尔格窘迫地说,“她几乎……心神狂乱了。一会儿哭着骂自己的哥哥,一会儿又因为他的离去悲痛欲绝。”
“我马上就去。”艾达荷答应了他。他听见斯第尔格离开了。他站在那里,迎着越来越猛的狂风,任一粒粒沙尘击打在自己的蒸馏服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门泰特意识使他看到了未来的走向。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使他眼花缭乱。保罗搅动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这个旋涡一旦生成,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止它。
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和宇航公会手伸得太长,因此损失惨重,声誉扫地。齐扎拉教团因为柯巴和别的高层人员的叛变而摇摇欲坠。保罗最后自愿离去,充分显示了对弗雷曼习俗的尊重和认同,最终赢得了弗雷曼人对他及其家族的忠诚。他现在已经永远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保罗走了!”厄莉娅哽咽了。她出现了,悄无声息地站在艾达荷身边。“他是个傻瓜,邓肯!”
“不要那样说!”他呵斥道。
“整个宇宙都会这么说,我受不了。”她说。
“看在上帝之爱的份上,为什么?”
“看在对我哥哥之爱的份上,不是上帝。”
禅逊尼洞察力使他的意识扩张开来。他察觉到她已经没有了幻象——契尼去世后就没有了。“你爱的方式很奇怪。”他说。
“爱?邓肯,他甩甩手就潇潇洒洒上路了,哪管身后的世界会混乱成什么样!他完全可以平平安安继续过下去……而且可以让契尼复活,陪着他!”
“那么……为什么他不继续这样下去呢?”
“老天啊。”她低语,然后又提高声音说,“保罗一生都在逃避圣战,避免被神化。至少,他现在自由了。他选择了自由!”
“啊,对了——还有那个幻象。”艾达荷迷惑地摇摇头,“它解释了契尼的死。他的月亮坠落了。”
“他很傻,对吗,邓肯?”
艾达荷的喉咙因为悲哀而抽紧了。
“真是个傻瓜!”厄莉娅喘着气,尽力保持镇定,“好吧,他得到了永生,而我们却注定死去!”
“厄莉娅,别这么说……”
“只是太难过了而已,”她声音很低,“难过。你知道我还得为他做什么吗?我要救那个伊勒琅公主的命。那个人的命!你该去听听她的悲号。她号啕大哭,泪流不止,把水送给死者;她发誓说她其实是爱他的,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她咒骂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说自己要付出毕生心血来养育保罗的孩子。”
“你相信她?”
“有一点可信的味道!”
“啊。”艾达荷轻声说。最后的结局清清楚楚展示在他的意识中。伊勒琅公主与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决裂是最后一步,它使姐妹会丧失了任何攻击厄崔迪继承人的本钱。
厄莉娅抽泣起来,身子靠着他,脸埋在他的胸脯上:“哦,邓肯,邓肯!他走了!”
艾达荷把自己的嘴唇挨到她的头发上。“求求你,别难过了。”他低声说,感到她的悲哀和自己的混合在一起,像两条小溪融入了同一个水池。
“我需要你,邓肯。”她呜咽着,“爱我!”
“我爱你。”他耳语道。
她抬起头,月光照着他的脸庞:“我知道,邓肯。爱是相通的。”
她推开他,握住他的手:“你愿意陪我一块儿走走吗,邓肯?”
“无论你去哪里。”他说。
她领着他,穿过暗渠,消失在山丘底部的黑暗之中,那里是安全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