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手指正指着这样一幅画面。
突然,从沙雾中钻出一群排列整齐的发光体——拔地而起的巨大弧线发出水晶般的光芒,突然变成了沙虫的血盆大口。它们组成了一堵高墙,每条沙虫背上都载满了弗雷曼人,一路势如破竹般突袭过来。一片咝咝声中,弗雷曼长袍在风中飞舞,楔形队列直插平原上的战场。
他们朝皇帝的临时兵营直杀而来。萨多卡人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们被这种人类理智难以接受的攻击吓呆了,不知所措地傻站在那儿。
然而,从沙虫背上跳下来的是人,刀锋闪动着充满威胁的黄色光芒,这正是萨多卡受训要面对的东西。他们立即投入战斗。厄拉奇恩平原上展开了一场人与人的激战。这时,一名精选出来的萨多卡保镖把皇帝推回飞船里,迅速封好舱门,准备把那道门当作屏蔽场的一部分进行殊死抵抗。
飞船内相对安静了许多,深感震惊的皇帝瞪着周围的扈从,只见他们一个个睁大双眼,满面惊恐。他看见自己的长女因激动而面带红晕;真言师老太婆把兜帽拉下来遮住脸,像个黑色的幽灵般站在那里;最后,他终于发现了自己正在搜寻的脸孔——那两个宇航公会的人。他们穿着公会的灰色制服,制服上毫无装饰,他们的脸上也毫无表情,和身上所穿的制服如出一辙。尽管周围的气氛极度紧张,他们却仍然保持着与那套灰色制服相配的冷静。
两人中的高个子举起一只手蒙住左眼。皇帝望向他的时候,有人推了推他的手臂,撞开了他的手,露出那只眼睛。混乱之中,那人弄丢了原本用于伪装的隐形眼镜,这只暴露在外的眼睛竟完全是蓝色的,暗得几乎变成了黑色。
那个矮个子用肘尖挤开人群,朝皇帝踏近一步,说道:“我们无法预测事态如何发展。”高个子重新用手蒙住眼睛,冷冷地加上一句,“可这个就连穆阿迪布也不会知道。”
这些话将皇帝从迷茫中震醒。高个子话中明显带着轻蔑的口气,但皇帝仍旧费了好大劲儿才分辨出来。硝烟散尽后这个平原会是什么样子,不需要宇航公会领航员那种高度强化集中的思维能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皇帝心想,这两个人是否过于习惯运用他们的预知能力,以至于忘了用眼睛瞧瞧、用常识判断?
“圣母,”他说,“我们需要制定一个计划。”
圣母把蒙头兜帽拉下,两眼死死盯着皇帝。两人视线相交,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领神会。他们剩下的只有一种武器,一种他们俩都十分了解的武器:背叛。
“去芬伦伯爵的房间,召他前来觐见。”圣母说。
帕迪沙皇帝点点头,挥手示意他的一名助手去执行这个命令。
他既是位战士,也是名神秘主义者;既是个魔怪,又是个圣徒;既是只老狐狸,又是单纯少年;既有侠义风范,又残酷无情;不是神,却又不单是人。用普通人的标准无法衡量穆阿迪布行事的动机。在他取得胜利的那一瞬,他就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死法,但他还是坦然接受了背叛。能说他这样做是出于正义感吗?又是谁的正义?记住,我们所讨论的人是穆阿迪布,曾下令剥下敌人的人皮做成战鼓,曾挥手之间便破坏了过去的厄崔迪传统,用他的话说:“我是魁萨茨·哈德拉克,只这一条理由就够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胜利的那天晚上,保罗-穆阿迪布在众人护卫下来到厄拉奇恩的行政官邸,也就是厄崔迪家族首度踏上沙丘厄拉科斯时所占据的老屋。那座建筑物仍然保持着拉班重建后的样子,虽然曾遭到市民的洗劫,但战争并没有破坏它,只有大厅里的一些陈设品被推倒或打碎了。
保罗大步走进正门,哥尼·哈莱克和斯第尔格紧跟在他后面。护卫队呈扇形散入大厅,开始清理这个地方,为穆阿迪布清扫出一块立足的地方。一个小队开始搜查,以确保这里没有敌人设置的机关和陷阱。
“我还记得我们跟着你父亲到这里来的第一天……”哥尼说。他四下里打量着大厅里的横梁和高高的窄窗,“当时我就不喜欢这个地方,现在更不喜欢。我们的任何一个山洞都比这儿安全。”
“讲起话来像个真正的弗雷曼人。”斯第尔格说,他注意到自己的话让穆阿迪布露出一丝冷冷的微笑,“你要重新考虑一下吗,穆阿迪布?”
“这地方是个标志,”保罗说,“拉班过去住在这里。占据这里,我就能以此宣告我的胜利,让每个人都明白谁是胜利者。派人彻底搜查这座建筑,不要碰任何东西。确保这里没有哈克南人或他们留下的小把戏。”
“遵命。”斯第尔格说,他的语气听上去极不情愿,但还是听命行事。
通讯员带着仪器匆匆走进大厅,开始在巨大的壁炉旁安装起来。弗雷曼敢死队队员迅速在大厅周围布好岗哨。卫兵们小声交谈着,带着怀疑的目光飞快地扫视周围。对他们来说,这个地方长久以来一直是敌人的堡垒,像这样随随便便住进来,他们有些难以接受。
“哥尼,派名护卫去把我母亲和契尼接来,”保罗说,“契尼知不知道我们儿子的事?”
“已经送过消息了,大人。”
“造物主被带出盆地了吗?”
“是的,大人。风暴差不多停了。”
“风暴造成的损失有多大?”保罗问。
“在风暴直接行经的路上,登陆场和平原上的香料储藏库都被毁掉了,损失巨大,”哥尼说,“和战斗造成的损失不相上下。”
“这些靠钱就能修复。”保罗说。
“除了生命,大人。”哥尼说,明显带着责备的口气,心里好像在说:“厄崔迪人什么时候先关心起财物来,而不是首先考虑人民的安危?”
可保罗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他正用灵眼窥视未来。他看到自己的前进道路上仍然横亘着一堵时间之墙,墙上有许多可见的裂缝,而圣战的阴影穿过每一道裂缝,沿着时间走廊肆虐而来。
他叹了口气,穿过大厅,看见一把椅子靠墙立着。这把椅子曾经立在餐厅里,甚至可能是他父亲生前坐过的。尽管如此,此时此刻,这张椅子只能被当成可以解除疲劳、掩饰疲态的物件。他坐了下来,拉起长袍盖住双腿,松开蒸馏服的领子。
“皇帝仍躲在他那艘飞船的残骸里。”哥尼说。
“暂时让他在里面待着,”保罗说,“他们找到哈克南人了吗?”
“还在清点尸体。”
“上面那些飞船怎么回复的?”他昂起头,冲着天花板点了点。
“还没回复,大人。”
保罗又叹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过了一会儿,他说道:“给我带个萨多卡俘虏来,我们必须给皇帝捎个口信。是谈条件的时候了。”
“是,大人。”
哥尼转身离开,临走前对保罗身旁的弗雷曼敢死队贴身侍卫打了个手势。
“哥尼,”保罗小声说,“自我们重聚以来,还没听你对周围发生的事引经据典地说道过呢。”他转过身去,看着哥尼。哥尼吞了口口水,整张脸突然僵硬起来。
“如您所愿,大人。”哥尼说。他清了清嗓子,粗声粗气道,“‘胜利的那一天变成了举国上下的哀悼日,因为人们听说,国王为他儿子的死悲痛欲绝。’”
保罗闭上眼睛,强忍悲痛,他必须忍到适当的时候才能哀悼自己的儿子,就像当初为父亲强忍悲痛一样。现在,他尽量集中精神思考今天的新发现——混杂在一起的种种未来,还有偷偷出现在他意识中的厄莉娅。
在他见到的各种时间幻象中,今天看到的最为奇怪。“我奋力对抗未来,终于把我的话放在了只有你才能听到的地方。”厄莉娅说,“就连你也做不到呢,哥哥。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而且……哦,对了,我已经把我们的外公杀了,就是那个疯狂的老男爵。他死的时候没受多少苦。”
沉静。他的时间感官看着她渐渐隐去。
“穆阿迪布。”
保罗睁开双眼,看到斯第尔格长满黑色胡须的面孔,深色的眼睛闪着兴奋的神采。
“你找到老男爵的尸体了。”保罗说。
他的沉着使斯第尔格冷静下来。“你怎么知道的?”他小声道,“我们刚刚才在皇帝的那一大堆金属建筑物废墟里找到他的尸体。”
保罗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他已经看见哥尼回来了,两个弗雷曼人跟在他后面,架着一个萨多卡俘虏往这边走来。
“给你带来一个,大人。”哥尼说。他示意卫兵架着俘虏停在距离保罗五步远的地方。
保罗注意到,这个萨多卡眼中有一种受惊后的呆滞神情,一道青色的瘀伤从鼻梁一直延伸到嘴角。他是那种金发碧眼、眉清目秀的人,在萨多卡军中,他这种长相的人一般地位都不会低。不过,他身上的军服已经破烂不堪,上面没有任何徽章可以标识他的军衔,只有刻着皇室纹章的金纽扣和裤子上破烂的流苏证实他的确隶属萨多卡军团。
“我觉得这家伙是个军官,大人。”哥尼说。
保罗点点头,说道:“我是保罗·厄崔迪公爵。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那萨多卡人瞪着他,一动不动。
“说话!”保罗说,“否则,你们的皇帝可能会因此而丧命。”
萨多卡人眨了眨眼睛,吞了口口水。
“我是谁?”保罗厉声问道。
“你是保罗·厄崔迪公爵。”那人哑着嗓子回答道。
他似乎对保罗过于言听计从了,但话说回来,萨多卡人对今天发生的事的确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保罗意识到:除了胜利,他们从来不知道生活中还有别的东西。这本身就是个弱点。他把这个想法暂且抛开,等日后训练他自己的军队时再细细斟酌。
“我要你给皇帝捎个口信。”保罗说。他以古老的标准措辞说道,“我,一位大家族的公爵,皇室的亲戚,对立法会作出保证,并发誓一定遵守协约:如果皇帝和他的人放下武器,到我这里来,我会以自己的性命担保他们的人身安全。”保罗举起戴有公爵印章的左手,给萨多卡人看,“我以此发誓。”
那人用舌尖舔舔嘴唇,看着哥尼。
“是的,”保罗说,“除了厄崔迪人,还有谁能拥有哥尼·哈莱克的效忠?”
“我会把口信带到。”那萨多卡人说。
“带他到我们的前沿指挥站,送他去皇帝那儿。”保罗说。
“遵命,大人。”哥尼示意护卫执行命令,随即带着他们出了大厅。
保罗转身看向斯第尔格。
“契尼和你母亲来了,”斯第尔格说,“契尼悲伤过度,想单独待一会儿。圣母要在那间神奇屋里歇一阵。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母亲非常怀念那个她可能再也见不到的星球。”保罗说,“在那里,水从天上落下,植物茂密得无法穿越。”
“水从天上落下!”斯第尔格嘀咕道。
刹那间,保罗看到斯第尔格如何从一个弗雷曼的耐布变成了李桑·阿尔-盖布的信徒,变成一个对他满怀敬畏、只懂得服从的应声虫:此时的斯第尔格成了另一个人,远远不及平时的他。保罗从中感受到了阴魂不散的圣战阴影。
我亲眼见证了一个朋友变成了一名信徒,保罗想。
孤独感突然袭上保罗心头,他环顾大厅,留意到他的卫兵们在他面前站得多么规矩,像在接受检阅一般。他还能感应到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充满骄傲的竞争——人人都希望穆阿迪布能注意到自己。
所有祝福都来自穆阿迪布,他想,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念头。他们都以为我要登上皇位。但他们并不知道,我这么做只是为了阻止圣战。
斯第尔格清了清嗓子,说道:“拉班也死了。”
保罗点点头。
他右边的护卫突然闪到一边,立正敬礼,给杰西卡让出一条道来。她穿着那件黑色长袍,走起路来稍稍有些像大步走在沙地上的样子。可保罗注意到,这栋房子多少使她回想起当年住在这里时的点点滴滴——她曾是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的妃子。她此刻的样子带着几分旧时的自信。
杰西卡在保罗面前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他。她看出了他的疲惫,也看出他是如何努力掩饰这种疲惫的。但她发觉自己并没有产生爱怜之心,相反,她仿佛已经无法再对儿子生出一丝感情。
刚才杰西卡走进大厅时,一直在想,这个地方为何无法与她记忆中的感觉相匹配。它依然是一间陌生的房间,仿佛她从未在这里走过,从未和她心爱的雷托一起走过,也从未在这里面对醉酒后的邓肯·艾达荷……从未……
应该有一个词,“自发记忆”的反义词,她想,应该有一个表示记忆的自我否定的词。
“厄莉娅在哪里?”她问。
“在外面干任何一个弗雷曼乖孩子在这种时候应该干的事,”保罗说,“杀死敌人的伤员,为收水小队标出尸体。”
“保罗!”
“你要知道,她这么做是出自善意。”他说,“善良和残忍有时候是一致的,但我们就是无法理解,这很奇怪,对吧?”
杰西卡瞪着儿子,对他身上表现出的深刻变化感到震惊。是因为他儿子的死吗?她很纳闷。接着她说道:“大家都在传有关你的奇怪故事,保罗。他们说你拥有传说中的所有神力——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因为你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一位贝尼·杰瑟里特也会问传说这种事?”保罗问。
“不管你现在成了什么,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她承认道,“但你不该指望我……”
“如果你有机会活上亿万次,你愿不愿意?”保罗问,“有专门为你编出来的传奇故事!想想所有那些生活阅历,还有随阅历而来的睿智。但是,睿智会冲淡爱,不是吗?而且,它会让仇恨具备新的形态。如果没有深深潜入残忍和善良的深渊,扎进它们的最深处,那么,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无情?你应该怕我,母亲,因为我是魁萨茨·哈德拉克。”
杰西卡突然感到喉咙发干,她吞了口唾沫,过了一会儿,她说道:“你以前否认自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
保罗摇摇头。“我不再否认了。”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皇帝和他的人要来了。卫兵们随时可能进来报告他们抵达的消息。站到我身边来,我想好好看看他们。我未来的新娘也在他们中间。”
“保罗!”杰西卡厉声道,“不要再犯你父亲犯过的错误。”
“她是一位公主,”保罗说,“她是我通向王座的关键,仅此而已。错误?你是不是觉得,因为我是你造就的,所以我无法感受复仇的渴望?”
“甚至报复在无辜者身上?”她问。同时心里想:千万别犯我犯过的错误。
“没人是无辜的。”保罗说。
“你自己跟契尼说吧!”杰西卡朝通往官邸后部的走廊打了个手势。
契尼沿着那条走廊进入了大厅。她走在两个弗雷曼卫兵中间,却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她的兜帽和蒸馏服的帽子都甩在身后,面罩系在一边。她走路的样子看上去很虚弱,摇摇晃晃,一路穿过大厅,来到杰西卡身边。
保罗看到她脸颊上的泪痕——她把水送给了死者。一股莫大的悲痛袭过他的全身。似乎只有在契尼面前,他才能体会到这种感情。
“他死了,亲爱的,”契尼说,“我们的孩子死了。”
保罗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站起身。他伸出手,摸着契妮的脸,感到她的脸颊已经被眼泪浸湿。“他是不可替代的,”保罗说,“但我们还会有其他孩子。我以友索的名义向你保证。”他把她轻轻拉到一边,向斯第尔格打了个手势。
“穆阿迪布。”斯第尔格说。
“他们从飞船那边过来了,皇帝和他的人。”保罗说,“我就站在这儿。把俘虏带到房里来,让他们与我保持十米的距离,除非我下达别的命令。”
“遵命,穆阿迪布。”
斯第尔格转身执行命令,保罗只听弗雷曼卫兵们充满敬畏地嘀咕着:“看见没?他全知道!没人告诉他,可他全知道!”
现在已经可以听见皇帝的侍从朝这里走来的声音了。他的萨多卡卫队为了保持斗志,一路哼着行军曲。大厅入口处传来喃喃的低语,是哥尼·哈莱克。他从卫兵面前走过,和对面的斯第尔格交谈了几句,然后来到保罗身边,眼中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我也要失去哥尼了吗?保罗暗问,就像失去斯第尔格一样,失去一位朋友,换回一个应声虫。
“他们没带任何投掷武器,”哥尼说,“我已经确认过了。”他环顾大厅,发现保罗已做好了准备,“菲德-罗萨·哈克南也在里面,要不要我把他揪出来?”
“随他去。”
“还有几个公会的人,他们要求得到特权,威胁要对厄拉科斯实施封锁。我跟他们说,我会把话转达给你。”
“让他们威胁去吧!”
“保罗!”杰西卡在他身后低声道,“他说的是宇航公会的人。”
“我马上就会拔掉他们的毒牙。”保罗说。
他想着宇航公会——这股势力专精一事,时间如此之久,竟变成了一伙寄生虫,一旦离开宿主,他们就无法独立生活下去。他们过去从来不敢拿起刀剑……所以现在也不敢。他们的宇航员必须依靠香料扩展意识,并嗜药成瘾,如果能够意识到这个错误,他们本来可以夺取厄拉科斯,让他们的宏图伟业继续下去,直到最后的死亡。然而他们没有这么做,而是得过且过,希望在这片他们遨游的海洋中,挥别旧的宿主,迎来新的主人。
宇航公会的领航员拥有一种有限的预知能力,但他们作出了致命的决定:总是选择畅通无阻的安全航道。而畅通无阻的路途最终只会走向停滞。
就让他们好好看看他们的新主人吧,保罗想。
“还有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圣母,说她是令堂的一位老朋友。”哥尼说。
“家母没有贝尼·杰瑟里特朋友。”
哥尼再次环顾大厅,接着弯腰贴近保罗的耳朵:“杜菲·哈瓦特也在,大人。我没找到单独和他一见的机会,但他用我们过去的手语告诉我,他一直在为哈克南人卖命,他以为你已经死了。他说必须留在哈克南人中。”
“你把杜菲留在了……”
“他自己想留下……我觉得这样也好。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们也可能控制他。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在那边也能有个耳目。”
保罗随即想起,他在预知的幻象中见到过这一刻的种种可能。在其中一条时间线上,杜菲手持一根毒针,皇帝命令他用那根毒针刺杀“那个自命不凡的公爵”。
入口处的卫兵们朝两旁退后一步,两两一组搭起长矛,组成一道短廊。一行人快步走了进来,衣物窸窣作响,脚下踩着被风吹进官邸的沙土,一路发出沙沙的声音。
帕迪沙皇帝沙达姆四世领着他的人走进大厅。他的波萨格头盔业已不见,一头红发乱蓬蓬的,军服的左袖也沿着中缝被撕开了。他没系腰带,也没带武器,但他的随从围在他身旁,跟他一起移动着,就像一道用人体组成的屏蔽场,为他隔出一小片安全空间。
一个弗雷曼人垂下长矛,挡在他前进的道路上,让他停在保罗事先指定的地方。其他人挤在后面,像一幅色彩纷杂的画作,画中人个个神情暗淡,死死盯着保罗。
保罗的目光扫过这群人,看到其中有掩面遮住泪痕的女人,也有在萨多卡胜利庆典上享受观礼台待遇的奴才,此刻,他们已经被失败打击得噤若寒蝉。保罗还看见了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她那双明亮的鹰眼在黑色兜帽下闪闪发光;站在她身旁的是身材修长、贼头贼脑的菲德-罗萨·哈克南。
这是一张预见幻象透露给我的脸,保罗想。
菲德-罗萨身后有人动了一下,吸引了保罗的注意力。他往那边望去,看见一张黄鼠狼般的长脸,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既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也未在时间幻象中见过。但他觉得自己应该认得这张脸,而且,这种“认识”的感觉中竟带着几分恐惧的意味。
我为什么要害怕那个人?他暗自发问。
他朝母亲凑过去,小声问道:“圣母左边的那个人,鬼气森森的那个——他是谁?”
杰西卡抬头看了看,与记忆中公爵的档案材料比对了一番,认出了那张脸。“芬伦伯爵,”她说,“我们接手之前的厄拉科斯执政官,一个阉人……也是一个杀手。”
皇帝的跑腿小弟,保罗想。这个想法穿过他的脑海,令他错愕不已,因为他在诸般可能的未来里无数次看到自己与皇帝的会面,但在所有那些预知幻象中,却从未出现过这位芬伦伯爵。
保罗突然记起,沿着时间网络层层展开,他曾经无数次见过自己的尸体,却从没见过自己死亡的那一刻。
我一直看不到这个家伙,是不是因为他就是杀死我的人?保罗心中暗问。
这念头不由让他心中一凛。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芬伦身上移开,扭头打量着所剩无几的几名萨多卡和军官,看着他们脸上流露出的苦涩和绝望。保罗的眼光飞快扫过,这些人中,还有几张脸吸引了保罗的注意力:那些萨多卡军官正评估着这间大厅里的警戒水平,看样子还没放弃希望,计划着如何反败为胜。
保罗的目光最终落到一个女人身上。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金发碧眼,有一张颇具贵族气质的漂亮脸蛋,傲慢中带着古典美。她看上去没有流过眼泪,完全是一副不可战胜的神情。不用说保罗也知道她是谁——她就是皇室的公主,一名训练有素的贝尼·杰瑟里特,时间幻象曾多次以不同的形式向他展示过这张脸:伊勒琅公主。
她是我通向王座的关键,他想。
这时,聚在一起的人群中有个人晃了一下,一张熟悉的脸伴着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杜菲·哈瓦特。他满脸皱纹,双唇上染着斑斑的黑渍,背已经驼了,一看就知道他已经老了。
“那是杜菲·哈瓦特,”保罗说,“不要拦着他。”
“大人。”哥尼说。
“不要拦着他。”保罗重复了一遍。
哥尼点点头。
哈瓦特步履蹒跚地走上前,一个弗雷曼人抬起长矛让他过去,又在他身后放下长矛。老人抬起一双混浊的眼睛看着保罗,打量着,探寻着。
保罗向前跨出一步,感觉到周围的紧张气氛,他必须随时提防皇帝和他那些手下的反扑。
哈瓦特的目光越过保罗,盯向他的身后,老人说道:“杰西卡夫人,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当初我错得多么离谱,竟然冤枉了您。我永远也宽恕不了自己。”
保罗等了一会儿,但他母亲始终没有吭声。
“杜菲,老朋友,”保罗说,“你能看到,我没有背对着门坐。”
“宇宙中到处都是门。”哈瓦特说。
“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吗?”保罗问。
“您更像您的祖父,”哈瓦特粗声粗气道,“您的举止,还有您的眼神,都像您的祖父。”
“但我还是我父亲的儿子,”保罗说,“因此,我要对你说,杜菲,为了报答你多年来对厄崔迪家族的忠心,你现在可以向我索要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任何东西。你想要我的命吗,杜菲?只要你一句话,我的命就是你的。”保罗向前跨出一步,双手垂在两侧,看到哈瓦特眼中渐渐露出醒悟的神情。
他意识到,我已经知道他的背叛计划了,保罗想。
保罗把声音压低到只有哈瓦特才能听到的程度,对他耳语道:“杜菲,我是真心的。如果你真想刺杀我,现在就动手吧。”
“我只想再次站在您面前,我的公爵。”哈瓦特说。保罗这才发觉,这个老人尽了多大努力才撑住不让自己倒下去,他赶紧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手下感觉到老人的肌肉正不住地颤抖。
“痛吗,老朋友?”保罗问。
“痛,我的公爵,”哈瓦特说道,“但我更感到高兴。”他在保罗怀里转过半个身子,冲着皇帝的方向伸出左手,掌心向上,露出扣在手指上的小针。“看,陛下,”他叫道,“瞧见这枚叛徒的针了吗?我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厄崔迪家族,你觉得我会背叛他们吗?”
老人的身子在保罗怀里沉了下去,后者踉跄了一下,感到死神的降临,怀中人已经浑身松软。轻轻地,他把哈瓦特放到地板上,直起身来,示意卫兵把尸体抬走。
沉默笼罩着大厅,他的命令被默默执行。
这时,皇帝脸上现出一副等死的面容,那双从未流露过恐惧的双眼终于开始担惊受怕起来。
“陛下。”保罗说道。他注意到,那位身材高挑的皇室公主立即警觉起来。他在说出这个词时,充分运用了贝尼·杰瑟里特控制音调的方法,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充满藐视和轻蔑。
她果然受过贝尼·杰瑟里特的训练,保罗想。
皇帝清了清嗓子,说道:“也许,我这位受人尊敬的亲戚以为,他现在已经控制了大局,可以随心所欲了。然而,事实远非如此。你已经违反了大联合协定的宪章,竟使用原子武器攻击……”
“我使用原子武器攻击了沙漠里的自然地貌,”保罗说,“它挡了我的路,而我只是急于见到你,皇帝陛下,急于要你解释一下你的古怪举动。”
“此刻,在厄拉科斯上空有各大家族组成的大型舰队,”皇帝说,“我只要一句话,他们就会……”
“哦,是啊,”保罗说,“我差点把他们忘了。”他在皇帝的随从中寻找着,直到看见那两个公会人员的脸,他扭头对身边的哥尼说,“那两个是宇航公会的代理人吗,哥尼?就是那边两个穿灰色衣服的胖子。”
“是的,大人。”
“你们两个,”保罗指着那两人说道,“立刻给我滚出去,给舰队发条信息,叫它们各回各家。之后,我自会允许你们……”
“宇航公会不会听命于你!”两人中的高个子叫道,他和他的同伴一起冲到长矛屏障前。在保罗点头表示同意后,长矛举起,放他们走了进来。高个子抬起一只手臂,指着保罗说:“我们将对你实施禁运,因为你……”
“如果再让我听到你俩的胡扯,”保罗说,“我将下令摧毁厄拉科斯所有的香料……永远。”
“你疯了吗?”高个公会代表问道,他往后退了半步。
“那么,你承认我有能力做出这种事啰?”保罗反问道。
那个公会代表愣愣地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是的,你有能力做到。但你绝不能这么做。”
“啊,”保罗点了点头,说道,“你俩,都是公会宇航员,是不是?”
“是!”
两人中的矮个子说道:“你给我们所有人都判了死刑,让我们慢慢等死,对你来说也是瞎了眼。你难道就不懂吗?你知不知道,一旦吃香料成瘾,那么剥夺香料的供应将意味着什么?”
“注视前方安全航线的眼睛将永远闭上,”保罗说,“宇航公会的人会变成瞎子。人类将被分成小群,困在他们各自与世隔绝的星球上。你们知道,我完全有能力做出这种事来,也许纯粹是出于怨恨……也许,仅仅是出于无聊。”
“让我们私下就这个问题谈一谈,”高个公会代表说,“我相信我们会找到一个折中的方案……”
“给你们那些留在厄拉科斯上空的人发个信,”保罗说,“我不想再争论下去了。如果舰队不尽快离开,我们之间就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他朝大厅一侧的弗雷曼通讯员点了点头说,“你们可以使用我们的设备。”
“首先,我们必须讨论一下,”高个子说道,“不能就这样……”
“照我说的做!”保罗怒吼道,“能摧毁某样东西,自然就拥有对它的绝对控制权。你们已经认同我的确拥有这个力量。而我们今天聚在这里,一不为讨论,二不为谈判,更不为妥协。你们要么服从我的命令,要么立即尝一下不服从的后果。”
“他是认真的。”矮个子说道。保罗看到,恐惧已经紧紧攫住了他们的心。两个宇航员慢慢走到通讯设备旁边。
“他们会听你的话吗?”哥尼问。
“他们有一定的预知能力,但只能看到一小段未来。”保罗说,“现在,他们看到的是前方的一堵墙,那是不服从命令的后果。我们上空每艘飞船上的每个宇航公会的宇航员都能看到那堵墙。他们会照我的话去做。”
保罗回过身来看着皇帝,说道:“当年,他们之所以允许你登上你父亲的宝座,仅仅是因为你担保将维持香料的供应。可你使他们失望了,陛下。你知道后果会怎样吗?”
“我不需要得到谁的允许……”
“别装傻了,”保罗吼道,“公会就像建在河边的村子,他们需要水,但只能汲取一点他们所需要的水。他们无法在河上筑坝来控制水,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河水本身,这正是他们的致命弱点。香料的流通就是他们的河流,而我已经在上游筑好了堤坝。我的堤坝与河流紧密地连在一起,不毁掉河流,别想毁掉堤坝。”
皇帝用手理了理一头红发,眼睛盯着两个公会代表的后背。
“就连你的贝尼·杰瑟里特真言师也在发抖呢。”保罗说,“当然,圣母们本来可以用其他毒药来玩她们那些把戏,可一旦用过香料,其他药物就再也不起作用了。”
老太婆拉了拉身上那不成样子的黑色长袍,从人群中挤出,站在长矛组成的屏障前。
“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保罗说,“自卡拉丹一别,已经过了好长时间了,是不是?”
老太婆望向保罗背后,看着他的母亲,说道:“啊,杰西卡,能看出来,你儿子的确是那个人。因为这个原因,我原谅你,甚至可以原谅你生出那个异种女儿的行为。”
保罗以冰冷刺耳的口气大声说道:“我母亲做过的事用不着你来原谅!你从来没有这个权力,也没有任何理由这么说!”
老太婆的目光定在了保罗身上。
“在我身上试试你的把戏,老妖婆,”保罗说,“你的戈姆刺哪儿去了?试试看再去一趟你不敢看的那个地方!你会发现我正站在那里瞪着你呢。”
老太婆垂下了目光。
“没话说了吗?”保罗质问道。
“我曾经欢迎你加入真人的行列,”她喃喃道,“希望你不要玷污了真人的名声。”
保罗提高嗓门道:“看看她,同志们!这是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圣母,耐心地从事着一项需要耐心的事业。她可以和她的姐妹们一起耐心等待——整整九十代人,通过对基因和环境的适当组合,造出她们计划所需的那个人。看呀!她现在知道了,九十代人的努力终于造出了那个人。就是我。我现在站在这里,但……我……永……远……不……会……按……她……说……的……去……做!”
“杰西卡!”那老太婆尖叫道,“叫他闭嘴!”
“你自己叫他闭嘴吧!”杰西卡说。
保罗瞪着老太婆。“看看你干的这些事,我真想把你绞死。”他说,“你阻挡不了我!”老妇人气得浑身僵硬。保罗厉声喝道,“但我认为,最好的惩罚是让你活下去,让你永远碰不着我一根汗毛,也无法使我向你臣服,更别指望我做任何你想要我做的事。”
“杰西卡,你都干了些什么呀?”老太婆问。
“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保罗说,“人类种族需要什么,你们的确看到了一部分,但你们对它的了解真是太过贫乏!你们想控制人类的繁衍,想根据你们的主要计划,把少数经过挑选的基因混合在一起!你们真是一无所知……”
“别提这些事!”老太婆低声道。
“住口!”保罗咆哮道。在保罗的控制下,这个词似乎拥有了实体,扭动着穿越他俩之间的空气,扑向那老妇人。
老妇人摇摇晃晃地倒退几步,跌入她身后众人的臂膀中。她脸色苍白,震惊不已,保罗竟然拥有如此的精神力量,竟可以攫住她的灵魂。“杰西卡,”她低声道,“杰西卡。”
“我还记得你的戈姆刺,”保罗说,“请你也记住我的。我只消说一句话,就可以杀死你。”
大厅四周的弗雷曼人心领神会地互相看了看。圣传中不就是这么说的吗:“他的话将给那些有违正义的人带来永恒之死。”
保罗的注意力转向皇帝身旁,望着那位高挑的皇室公主。他两眼紧盯着这位公主,说道:“陛下,我俩都清楚能帮助我们摆脱困境的方法是什么。”
皇帝朝女儿看了一眼,继而重新望向保罗。“你敢?你!一个没有家人的冒险者,一个无名小卒……”
“你已经承认了我的身份,”保罗说,“皇室亲戚,这是你说的。咱们还是废话少说吧。”
“我是你的统治者。”皇帝说。
保罗瞥了一眼那两个宇航员,他们站在通讯设备旁边,正面对着他。其中一个宇航员朝他点了点头。
“我可以强制执行。”保罗说。
“你敢!”皇帝咬牙切齿道。
保罗什么也没说,只死死盯着他。
皇室公主把一只手放到她父亲的手臂上。“父王。”她的声音如丝般柔和,听上去舒服悦耳。
“别跟我耍你的把戏,”皇帝说,他看着她,“你没有必要这样做,女儿。我们还有别的办法……”
“可这里出现了适合成为你儿子的人。”她说。
老圣母这时已恢复了镇静,她挤到皇帝跟前,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起来。
“她在恳求陛下应允。”杰西卡说。
保罗继续盯着一头金发的公主,他凑到母亲身旁,说道:“那是伊勒琅,皇帝的长女,是吗?”
“是的。”
契尼走到保罗另一边,说:“要我离开吗,穆阿迪布?”
他看着她。“离开?我再也不会放你离开了,永远也不会。”
“并没有什么束缚我们的东西。”契尼说。
保罗默默地低头看着她,接着说道:“跟我讲真话,我的塞哈亚。”她刚要回答,保罗却伸出一根手指搭在她的嘴唇上,不让她开口。“束缚我们的纽带再也不会松脱。”他说,“现在,密切注意这里发生的一切,我希望等会儿可以听到你的意见。”
皇帝和他的真言师正低声进行着一场热烈的争论。
保罗对他母亲说:“她提醒他,当年他们协议的一部分,就是把一位贝尼·杰瑟里特推上皇帝的宝座,而伊勒琅便是她们的候选人。”
“那就是他们的计划?”杰西卡问。
“难道还不明显?”保罗问。
“我也看出来了!”杰西卡厉声道,“我只是提醒你,用不着把我教你的那些东西教还给我。”
保罗看着她,注意到她嘴角挂着的冷笑。
哥尼·哈莱克凑向两人之间。“我提醒你一下,大人,那群人中还有一个哈克南人。”黑头发的菲德-罗萨此刻正挤在长矛屏障的左边,哥尼朝那个方向点了点头,“就是左边那个斜着眼睛的家伙,是我平生见过的最邪恶的脸。你以前答应过我……”
“谢谢,哥尼。”保罗说。
“他是准男爵……哦,不,既然老男爵已经死了,那他现在就是男爵了。”哥尼说,“我要向他复仇……”
“你能打败他吗,哥尼?”
“大人真爱开玩笑!”
“皇帝和他的巫婆争论得够久了,你不觉得吗,母亲?”
她点点头。“确实。”
保罗提高嗓门,朝皇帝喊道:“陛下,你们之中是否有一个哈克南人?”
皇帝扭头看着保罗,动作中显示出皇室特有的傲慢。“我以为,你身为公爵是说话算话的,我的随行人员都有安全的保障。”他说。
“我只是想问问,”保罗说,“我想知道,那个哈克南人是官方的随行人员吗?还是仅仅因为懦弱而刻意躲在你身边?”
皇帝的笑容十分工于心计。“任何陪同圣驾的人,都是我的随行人员。”
“公爵说的话当然算数,”保罗说,“但穆阿迪布的话则是另外一回事。他也许并不认同你对于随行人员所下的定义。我的朋友哥尼·哈莱克想杀死一名哈克南人。如果他……”
“血海深仇!”菲德-罗萨高声叫道。他挤到长矛屏障前,“你父亲对世仇的称呼,厄崔迪。你说我是懦夫,可你自己却躲在你的女人中间,派你的仆人来跟我决斗!”
老真言师态度激烈地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但他把她推到一边,说:“血海深仇,是吗?对世仇的解决方式是有严格的规定的。”
“保罗,别这样。”杰西卡说。
“大人,”哥尼说,“你答应过我,会给我机会手刃哈克南人。”
“你已经有过机会。”保罗说,他只觉得一股无法遏制的稀奇古怪的冲动:豁出去了。他脱下长袍和兜帽,连同腰带和晶牙匕一起递给母亲,然后开始脱蒸馏服。这时,他突然感到整个宇宙都聚焦到了这一刻。
“没必要这么做,”杰西卡说,“还有更简单的解决办法,保罗。”
保罗脱下蒸馏服,从母亲手握的刀鞘里抽出晶牙匕。“我知道,”他说,“下毒,暗杀,所有那些常见的古老方法。”
“你答应过我,让我手刃一名哈克南人。”哥尼低声说道。保罗从他脸上看出了愤怒,墨藤状的伤疤高高隆起,涨成了黑色。“你欠我的,大人!”
“你因他们而受到的折磨难道比我多吗?”保罗问。
“我的妹妹,”哥尼粗声粗气说,“还有我在奴隶营中挨过的那些年……”
“我父亲,”保罗说,“我的好朋友和同伴,杜菲·哈瓦特,邓肯·艾达荷,还有我流亡过程中无名无分、无依无靠的那些年……还有一件事:现在是家族世仇,你和我一样清楚必须遵守的规则。”
哈克莱垂下双肩。“大人,如果那头猪……他不过是头畜生,给你垫脚都不配,踩在他身上都嫌弄脏了你的鞋。如果一定要这么做的话,叫个刽子手来好了,或者让我来,但千万别亲自……”
“穆阿迪布没有必要亲自去干。”契尼说。
保罗瞥了她一眼,察觉到她眼中流露出的担惊受怕的神色。“但保罗公爵必须这么做。”他说。
“这是一头哈克南畜生!”哥尼粗声粗气道。
保罗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该揭露自己也拥有的哈克南血统。但母亲朝他投来严厉的目光,打消了他这个念头。于是,他仅仅说道:“不过,这家伙长得倒还像个人样,哥尼,马马虎虎可以把他算个人。”
哥尼说:“如果他……”
“请站到一边去。”保罗说。他举起晶牙匕,轻轻把哥尼往旁边一推。
“哥尼!”杰西卡说,她抓住哥尼的手臂,“他这点脾气很像他祖父。别让他分心。现在你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她心里想:圣母在上!真够讽刺的。
皇帝审视着菲德-罗萨,他有着粗壮的肩膀,全身肌肉成块。他又转身看着保罗——一个瘦长的年轻人,虽不像厄拉奇恩土著那样干瘦,但肋骨清晰可见,腹部凹陷,可以清楚地看到皮肤下肌肉的扭动。
杰西卡凑近保罗,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有件事,儿子。有些时候,当贝尼·杰瑟里特训练危险人物时,通常会运用老式的苦乐之法,把某个关键词植入他心灵最深处。最常用的词是‘尤罗西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人也是用这种方法训练出来的,只要你在他耳边说出那个词,他的肌肉就会立即变得松软无力,并……”
“这一次我不需要特殊照顾,”保罗说,“退回去吧,别挡着我的道。”
哥尼问她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想要自寻死路,当殉难者吗?弗雷曼人宗教里的那些废话,蒙蔽了他的理智了吗?”
杰西卡把脸埋在掌中,意识到自己并不完全了解保罗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她能感觉到整个大厅中的死亡气息,也知道眼前这个大变样的保罗很有可能干下哥尼说的事。她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在儿子身上,想尽全力保护儿子,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是因为宗教里那些废话吗?”哥尼再三追问。
“安静,”杰西卡小声说,“祈祷吧!”
皇帝脸上突然露出微笑。“如果我的随从……菲得-罗萨·哈克南……希望如此,”他说,“那我解除对他的一切限制,他可以自己选择要走的路。”皇帝朝保罗的弗雷曼敢死队卫兵摆了摆手,“你那一群乌合之众里,不知是谁拿着我的腰带和短刀。如果菲得-罗萨愿意的话,他可以用我的刀跟你决斗。”
“我愿意。”菲德-罗萨说。保罗看到他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他自信过头了,保罗想,这一点对我很有利。
“把皇帝的御刀拿来。”保罗说。他看着卫兵们迅速执行了命令,然后又说,“放在那边地上。”他用脚点出一个地方,“清出场地。让皇帝的那群乌合之众统统靠墙站,把那个哈克南人带上来。”
随即便是一阵**:衣袍发出的窸窣声,慌乱的脚步声,还有低声的命令和抗议。在这片嘈杂声中,保罗的命令被执行了。那两个宇航员仍然站在通讯设备附近,他们皱着眉头望着保罗,显然有些犹豫不决。
他们已经习惯于预知未来。保罗想,然而,此时此地,他们都变成了瞎子……就连我也一样。他稍稍体会了一下时间之风,去感受那即将到来的骚乱,去领略集中在此时此地的风暴中心。如今,就连最细微的缝隙都合拢了。他知道,这里就将酝酿出那场圣战。这就是他一度引为自己可怕目的的种族意识。这就是所有一切存在的理由,比如魁萨茨·哈德拉克,抑或李桑·阿尔-盖布,甚或贝尼·杰瑟里特育种计划的终结者。人类的基因自觉地感应到了它的休眠期,意识到它本身已经变得陈旧,知道自己现在只需要混乱,以便在混乱中进行基因杂交,产生出强壮的新型混合体,这样才能继续生存下去。此刻,人类的所有成员都以独立个体的形式,无意识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经历着一种可以超越一切屏障的狂热。
而且,保罗看到,自己的任何努力都将是徒劳,丝毫无法改变未来。他曾经想过完全依靠自己的意志力对抗这场圣战。然而,圣战还是会来的。即使没有他,他的军团还是会愤怒地冲出厄拉科斯。他们只需要一个传奇,而他已经成为这个传奇的核心。他已经给他们指明了方向,教会了他们控制宇航公会的方法——公会必须依赖香料才能生存。
一股挫败感席卷他的全身,他怀着沮丧的心情看着菲德-罗萨脱去了破烂的军服,身上只剩下一条战斗护甲腰带。
这就是**了,保罗想,从这儿开始,未来之门将重新开启,密布的乌云将化为无上的荣耀。如果我战死在这儿,他们会说,我牺牲了自己,我的灵魂将领导他们继续向前;而如果我活下来了,他们就会说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穆阿迪布的脚步。
“厄崔迪人准备好了吗?”菲德-罗萨叫道,他用了古老的家族世仇决斗仪式的语句。
保罗决定用弗雷曼人的方式来回答他:“愿你刀断人亡!”他指着地板上的御刀,示意菲德-罗萨上前拿起它。
菲德-罗萨眼睛盯着保罗,上前拾起了刀,在手中掂量了一会儿。他心中冒着兴奋的火焰。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战斗——男子汉对男子汉,技巧对技巧,没有屏蔽场干扰。他可以看到,一条通往权力的康庄大道已经在他面前展开,对皇帝来说,若是有谁能杀掉这个令人头痛的公爵,那皇帝肯定会大力嘉奖他。奖励甚至可能就是那位傲慢的公主,以及一部分皇权。我是受过各种武器装备和各种奇谋诡计训练的哈克南人,在竞技场上经历过上千次战斗,菲德想,这个土包子公爵,一个来自荒蛮世界的冒险家,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而且,这个土包子也无从知道,他将要面对的武器可不仅仅是一把刀。
就让咱们瞧瞧你是不是真的百毒不侵!菲德-罗萨想。他举起御刀向保罗致敬,嘴里说道:“去死吧,傻瓜。”
“可以开打了吗,表兄?”保罗问。他猫腰前行,眼睛盯着菲德-罗萨手中的刀。他的身子伏得很低,乳白色的晶牙匕直指前方,就像一条伸展出去的手臂。
他们绕着彼此兜着圈子,赤脚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摩擦声,一边警惕地盯着对方,想寻出一个破绽。
“你的舞步真美!”菲德-罗萨说。
这人爱说话,保罗想,又一个弱点,当面对沉默时,他变得有点不安了。
“你有没有做过忏悔?”菲德-罗萨说。
保罗仍默默地兜着圈子。
老圣母受着皇帝随从的推挤,注视着这场决斗,她感到自己竟在颤抖。那厄崔迪小伙管那个哈克南人叫“表兄”,这只能说明他知道他们俩有着共同的祖先。这很容易理解,因为他是魁萨茨·哈德拉克。但保罗的话迫使她集中心思,开始思考一件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事。
对贝尼·杰瑟里特的育种计划而言,这可能是一场大灾难。
保罗预见到的一些事,她也曾看见过:菲德-罗萨也许可以杀死对手,但绝不会是最终的胜利者。而随即而生的另一个念头几乎使她崩溃。贝尼·杰瑟里特的这个漫长而又花费巨大的育种计划,最终培养出了他们两人,如今,这两人在这里狭路相逢,很可能会一起送命。如果他们两人都死在这儿,那就只剩下两个选择:一个是菲德-罗萨的私生女,但她还是一个婴儿,一个未知的、不可测的因素;另一个就是厄莉娅,那个异种。
“也许你在这个地方只能接触到异教徒的仪式,”菲德-罗萨说,“要不要皇帝的真言师为你准备后事,好送你的灵魂上路啊?”
保罗微笑着转向右边,他保持着警觉,此时此刻一定要集中精神,不要去想那些让人沮丧的事。
菲德-罗萨一跃而起,右手佯攻,但手上的刀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到了左手。
保罗轻松地避开这一击,他注意到菲德-罗萨在送出这一刀时,因为惯于使用屏蔽场,动作略有迟缓。但菲德-罗萨的动作还不算慢,并不像保罗见过的其他依赖屏蔽场的人。他觉得,菲德-罗萨以前肯定跟没有屏蔽场的人交过手。
“厄崔迪人只是东躲西跑,不会停下来好好打一场吗?”菲德-罗萨问道。
保罗继续默默绕着菲德-罗萨转。艾达荷的话突然在他耳边响起,那是很久以前在卡拉丹的训练场上,他说:“一开始,花些时间观察你的对手。这么做,也许会失去许多速战速决的机会,但观察是赢得胜利的保证。慢慢来,直到你确信你能战胜对手。”
“也许你以为跳跳这种舞就可以让你多活几分钟。”菲德-罗萨说,“很好。”他停下脚步,直起身来。
不过,保罗已经对对手有了初步的了解。这时,菲德-罗萨率先迈向左边,露出右臀,仿佛战斗腰带那小小的护甲可以护住他的整个侧面。通常只有受过屏蔽场训练、手持双刀的人,才会作出这样的动作。
或者……保罗暗想……那根腰带不仅仅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这个哈克南似乎对胜利非常自信。要知道,他的对手可是指挥大军击败了萨多卡军团的人。
菲德-罗萨注意到了保罗的迟疑,说道:“你注定是一死,还拖什么?我迟早会收拾残局,施行我应有的权力。”
如果他藏着飞镖这样的暗器,保罗想,那一定有巧妙的机关。那条腰带看不出有做过手脚的痕迹。
“你为什么不说话?”菲德-罗萨质问道。
保罗又绕起试探性的圈子,对菲德-罗萨言语中流露出的不安报以冷笑。沉默对他产生的压力正在积聚。
“你在笑,嗯?”菲德-罗萨说。话没说完,他一跃而起。
保罗一心以为对手的动作会略有迟缓,却没料到那把刀直劈而下,差点没能避开。他感到刀尖划伤了自己的左臂,只得一言不发地强忍痛楚,心头顿时明白,意识到对手一开始是故意表现出动作迟缓的样子,那其实是一个诡计,完全是假象。看来,这位对手的实力在他预料之外。他的诡计中套着诡计。
“你的杜菲·哈瓦特曾指点过我一些战斗技巧,”菲德-罗萨说,“他是第一个让我流血的人。那老傻瓜没能活着看到这一切,真是太糟糕了。”
这时,保罗又想起艾达荷说过的一句话:“始终盯着战斗过程中的状况。这样你才永远不会感到意外。”
两人又互相兜起圈子来,半伏着身子,小心翼翼。
保罗看到对手又得意洋洋起来,心里觉得非常奇怪。难道一条小小的划伤对这家伙来说值得那么兴奋?除非刀上有毒!但这怎么可能呢?保罗知道,他自己的人拿过这把刀,在交给菲德-罗萨前检查过它。他们受到过极好的训练,怎么可能漏过那么明显的阴谋。
“那边那个你刚刚跟她谈话的女人,”菲德-罗萨说,“身材娇小的那个。她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是你的宠妾?要不要我回头特别关照关照她?”
保罗继续保持沉默,用他的内部意识探测着,仔细检查从伤口流出的血,发现御刀的确有迷药的痕迹。他立即调整自己的代谢功能以应付眼前的危机,然后迅速改变迷药的分子结构。虽然如此,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他们一早就准备好了一把涂上了迷药的刀,这种迷药不会触发毒素探测器的警报,但药效却强到足以使中毒者的肌肉变得迟钝。他的敌人们自有他们的小算盘。诡计中套着诡计。
菲德-罗萨再次一跃而起,刺出一刀。
保罗的微笑僵在脸上,动作迟缓地一个佯攻,仿佛迷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只在最后关头闪身避开,用晶牙匕的刀尖迎上对手狠刺下来的手臂。
菲德-罗萨斜地里一跃,跳出圈子,躲到了一边,刀已经换到了左手。他看了眼伤口,双颊微微有点发白,保罗刺伤他的地方有一些酸痛。
让他疑神疑鬼去吧,保罗想,让他怀疑自己中毒了。
“阴险!”菲德-罗萨大叫道,“他的刀上有毒!我觉得我的手臂中毒了!”
保罗终于打破沉默:“只是一点点酸液罢了,回敬你涂在御刀上的迷药。”
菲德-罗萨举起左手握着的刀,嘲弄地摆出敬礼的姿势,以此回应保罗的冷笑,双眼却在刀后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保罗配合对手,把晶牙匕换到左手。接着,他们又绕起圈子来,互相试探着。
菲德-罗萨开始慢慢逼近,御刀高举在头顶,他紧咬牙关,斜眼瞪着保罗,怒火喷薄而出。他分别朝右方和下方佯攻两下,随即与保罗正面交兵。他们紧紧抓住彼此握刀的手,奋力扭打着。
保罗提防着菲德-罗萨的右臀,他怀疑那里有一根毒刺。他强行转到右边,想看个究竟,结果差点漏过菲德-罗萨腰带下方突然伸出的毒针。当时,菲德-罗萨拧了一下身子,用力朝他顶过来,这个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毒针以毫发之差贴着他的肌肤偏向一边。
毒针在他的左臀上!
诡计中套着诡计,保罗提醒自己。出于本能,他那受过贝尼·杰瑟里特训练的肌肉立刻调动起来,迅速朝下避开,想让菲德-罗萨扑一个空。但为了不被对手屁股上的小针刺到,保罗一失足,重重摔倒在地,反而被菲德-罗萨压在身下。
“看到我屁股上的毒针了?”菲德-罗萨小声道,“你的死期到了,傻瓜!”他开始转动屁股,把毒针越贴越近,“它会使你的肌肉暂时失去功能,然后由我来操刀杀死你,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查都查不出!”
保罗竭力抵抗,他已经听到了自己心里无声的尖叫。烙在细胞里的每个遗传先祖都在大声叫喊,要他使用密语,好让菲德-罗萨的动作变慢,救他自己的性命。
“我不会说的!”保罗气喘吁吁道。
菲德-罗萨愣了一下,瞠目结舌地盯着他。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却给了保罗足够的时间,足以看清对方小腿肌肉平衡不稳的弱点,他一个翻身,将两人的位置掉了个个儿。菲德-罗萨侧着身子,右边臀部高高翘起,左臀处那根小小的毒针被压在他自己的身下,戳进了地板,再也起不了身了。
保罗挣扎着抽出左手,使尽全身的力气,把晶牙匕从菲德-罗萨的下巴底下狠狠戳了进去。刀尖直接插入菲德-罗萨的头部,他**了一下,一头扎倒,而毒针半嵌在地板里,支撑着他的尸体侧卧在一旁。
保罗做了几个深呼吸,重新恢复了镇静,然后用手一撑,站起身来。他站在尸体旁,手里拿着刀,故意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的皇帝。
“陛下,”保罗说,“你的队伍又少了一人。我们现在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下了吧?讨论一下该怎么做?把你的女儿嫁给我,让厄崔迪人能登上王座。”
皇帝扭头看看芬伦伯爵。伯爵与他视线相交——灰眼睛对上绿眼睛。彼此都很清楚对方的想法,毕竟合作了那么多年,只一眼就能了解对方的脑中所想。
替我杀了这个傲慢无礼之辈,皇帝的眼神在说,没错,这个厄崔迪人年轻力壮——但他刚才苦战了那么长时间,也累得够呛,无论如何不会是你的对手。现在就去向他挑战……你知道该怎么做。杀了他。
芬伦慢慢转动头颈,许久之后,才转向了保罗。
“快去!”皇帝低声道。
伯爵盯着保罗,用他妻子玛戈伯爵夫人按照贝尼·杰瑟里特方式训练出来的特殊方法,感受着这位厄崔迪年轻人神秘和藏而不露的高贵气质。
我能杀死他,芬伦想。他知道这是事实。
这时,从伯爵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阻止他进一步采取行动。他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大致算了算自己比保罗占优的地方:他善于在年轻人面前把自己伪装起来,总是行为诡秘,没人能看穿他的心思。
而保罗,则通过滚滚的时间激流,对眼前的状况有了一定的认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从未在预见的时间之网中见过芬伦。芬伦是那些几乎成功的作品中的一个,差一点就成了魁萨茨·哈德拉克,却因为基因模板中的一点点缺陷而变成了残废——一个阉人,令他的才华全都集中在了诡秘的行为之上。保罗突然对伯爵生出一种深深的同情,那是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兄弟情谊。
芬伦读懂了保罗的内心,于是说道:“陛下,我不得不拒绝您的要求。”
沙达姆四世勃然大怒,快走两步冲过随行的人群,狠狠一巴掌打在芬伦脸上。
芬伦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直视皇帝,故意平淡地说:“我们一直是朋友,陛下。我知道,拒绝您的要求有些不够朋友,但我会忘记您打了我。”
保罗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在谈皇位的问题,陛下。”
皇帝急转过身,瞪着保罗。“坐在王座上的是我!”他厉声叫道。
“你可以到萨鲁撒·塞康达斯去当皇帝!”保罗说。
“我放下武器到这儿来,完全是因为你的保证。”皇帝大声喊道,“你竟敢威胁……”
“你的人身安全在我面前是有保障的,”保罗说,“厄崔迪信守承诺。然而,穆阿迪布会将你流放到那颗监狱星球上去:但你也用不着害怕,陛下,我将做出安排,尽全力改善那里的艰苦环境,把它变成一个到处都是温柔乡的花园星球。”
皇帝在心里慢慢体会保罗话中隐藏的深意,当他明白了保罗的话外音时,不禁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保罗。“现在我总算明白你的意图了。”他冷笑道。
“是啊。”保罗说。
“那厄拉科斯又如何呢?”皇帝问,“另一个到处都是温柔乡的花园星球?”
“穆阿迪布向弗雷曼人保证,”保罗说,“在这片土地上,将会有露天的流动水源和物产丰富的绿洲。但与此同时,我们也要兼顾香料。因此,厄拉科斯总会有沙漠……也会有狂风,以及种种可以磨炼男子汉的艰苦环境。我们弗雷曼人有一句名言:‘上帝创造厄拉科斯,以锤炼他的信徒。’人类不能违背神的旨意。”
老真言师——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对保罗的话外音有她自己的看法。她也看出了圣战的苗头,急忙说道:“你不能纵容弗雷曼人,让他们横行宇宙!”
“那请你回想一下萨多卡人的温良手段!”保罗喝道。
“你不能。”她低声道。
“你是一位真言师,”保罗说,“反思一下自己说的话。”他瞥眼望了望皇室公主,又回头看向皇帝,“最好快点,陛下。”
皇帝愁眉不展地扭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她拉着他的手臂,安慰道:“我不就是为了这个而接受训练的吗,父亲。”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无法阻止这件事。”真言师老太婆喃喃道。
皇帝挺直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不忘维持他的尊严。“你派谁来谈判,我的亲戚?”他问。
保罗转过身,望向自己的母亲,看到她双眼紧闭,跟契尼一起站在一班弗雷曼敢死队卫兵中间。他走到她们面前,低头看着契尼。
“我知道你的理由。”契尼轻声道,“如果一定要这样……友索。”
保罗听出她话中暗藏悲戚,于是摸了摸她的脸颊。“我的塞哈亚,不用害怕什么,永远不用怕。”他轻声说道。随后,他垂下手臂,面向他母亲,“就由您来为我谈判吧,母亲。把契尼带在身边,她很聪明,而且目光敏锐。人们常说,没人能比弗雷曼人更会讨价还价。她看问题时会怀着对我的爱意,会考虑到她今后会有的儿女,会考虑到孩子们的需要。听听她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