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签的,当时他的敢死队小队长都在场。”杰西卡说,“这是一个必要的托词。”杰西卡心里想:我家保罗的女人很勇敢呢。即使她几乎要被惶恐压垮了,却还是能保持谨慎。是的,也许她就是我们现在需要的那个人。

契尼的声音里仅仅流露出几分听天由命的语气,她说:“您现在可以把真相告诉我了。”

“我们需要你到这儿来帮我救活保罗。”杰西卡说。她想:就这样!我说得恰到好处。救活他。这么一来,她就会知道保罗还活着,也知道他现在危在旦夕。全在这一个词里了!

契尼愣了一会儿,接着很快便冷静下来,说道:“我应该怎么做呢?”她突然想扑向杰西卡,摇晃她,向她尖叫:“带我去见他!”但她只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杰西卡回答。

“我怀疑,”杰西卡说,“哈克南人在我们的人中安插了一个间谍,想毒死保罗。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毒药,我用尽了各种办法查验他的血,就是查不出个所以然。”

契尼扑向前,跪倒在地。“毒药?他痛苦吗?我能……”

“他现在昏迷不醒,”杰西卡说,“他的新陈代谢十分缓慢,只有用精度最高的检测方法才能探测到他的体征。如果发现他的人不是我,别人早就把他当死人处理了。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不寒而栗。在未经训练的人看来,他已经死了。”

“您召我来的理由应该不仅仅是出于礼节吧。”契尼说,“我了解您,圣母。有什么事是您认为我能做而您做不到的呢?”

她勇敢、可爱,而且,啊,悟性很高。杰西卡想,她原本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贝尼·杰瑟里特。

“契尼,”杰西卡说,“你也许会认为这难以置信,但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要召你前来。这是出于本能……一种原始的直觉,那念头自己跳出来了:‘去叫契尼来。’”

生平第一次,契尼看到杰西卡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痛苦甚至让她那洞察人心的锐利眼神也变得温和了。

“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杰西卡说,“全试过了……用尽所有远远超出你想象的手段,可还是……没有用。”

“那个老家伙,哈莱克,”契尼问,“会不会是奸细?”

“不是哥尼。”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传达出了长篇大论才能表现的内容。从杰西卡的语气中,契尼看出了她做过的种种尝试:到处搜寻线索,一次又一次地测试……然后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契尼身体向后一挺,站起身来,抚平沾满沙尘的长袍。“带我去见他。”她说。

杰西卡站起身,转身穿过左边的一道门帘。

契尼跟在她身后,走进了一间内室。这个房间过去一直是贮藏室,如今,四面岩壁都被厚厚的帷幔遮了起来。房间另一头靠墙壁的地上铺着一张野营床垫,保罗就躺在床垫上。一盏球形灯吊在他头顶上方,照亮了他的脸。一件黑色长袍齐胸盖在他身上,双臂则露在外面,笔直伸在身体两侧。长袍下的他好像没穿衣服,**在外的肌肤像蜡一样,硬邦邦的。他身上连一丝动静都没有。

契尼强忍住想冲上前扑到保罗身上的念头。相反,她发觉自己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儿子——雷托。在这一刹那,她意识到杰西卡也曾经历过这种时刻——自己的男人受到死亡的威胁,她不得不认真考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拯救稚子的性命。这一认知使契尼突然感到与那位老妇人之间有了一层更为亲密的关系。契尼伸出手去,紧握住杰西卡的手,而对方也紧紧握住她的手,握得那么紧,几乎让人感到疼痛。

“他活着。”杰西卡说,“我保证他还活着。但他命悬一线,生命迹象非常微弱,稍有疏忽就检测不到了。有些首领早就咕哝说,说他还活着的人是一位母亲,而非圣母;又说我儿子明明已经死了,可我却不愿意把他的水献给部落。”

“他这样有多久了?”契尼问。她从杰西卡手中抽回手,朝屋子的尽头走去。

“三个星期。”杰西卡说,“我花了差不多三个星期的时间,想要将他唤醒。我们开过会,争论过……也做过调查,后来我就派人去叫你了。敢死队还服从我的命令,不然我也拖不了这么长时间……”杰西卡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看着契尼向保罗走去。

契尼俯身看着他,注视着这个满脸都是松软胡须的年轻人,看着他那高高的眉骨、坚挺的鼻梁,还有紧闭的双眼——他沉沉地静卧着,脸上一片祥和。

“他如何摄取营养?”

“他身体对营养的需求变得非常少,到现在还无需进食。”杰西卡说。

“有多少人知道这事?”契尼问。

“只有他最亲近的顾问、几位部落首领、弗雷曼敢死队队员,当然还有那个下毒的人。”

“找不到下毒的人吗?”

“完全查不出来。”杰西卡说。

“弗雷曼敢死队队员怎么说?”契尼问。

“他们相信保罗正处于一种入定的状态,是为了在最后的战斗来临前凝聚神力。这种说法是我有意散播的。”

契尼跪在床垫旁,弯腰凑近保罗的脸,她立即察觉到他脸部周围的空气里有一种不太寻常的味道……但那只是香料的味道——无所不在的香料。事实上,弗雷曼人的生活中到处弥漫着香料味道。不过……

“你们跟我们不一样,并非生来就与香料生活在一起。”契尼说,“您查过没有,会不会是因为他的身体对饮食中过量的香料产生了抵抗?”

“过敏反应全呈阴性。”杰西卡说。

她突然感到无比疲惫,于是闭上眼睛,仿佛想把这一幕完全抹去。我有多长时间没睡过觉了?她问自己。太久了。

“当您改变生命之水的时候,”契尼说,“您是通过内部意识在体内进行的。您用这种内部意识给他验过血了吗?”

“只是普通弗雷曼人的血。”杰西卡说,“已经完全适应了这儿的饮食和生活。”

契尼跪坐在脚后跟上。她打量着保罗的脸,努力把恐惧埋在心底。这是她通过观察诸位圣母的举止学到的小窍门。时间可以调节情绪,理清思路。必须集中全部注意力来思考。

过了一会儿,契尼问:“这里有造物主吗?”

“有几条,”杰西卡疲惫地说道,“这些天来,我们离不开它们。每次胜利都需要它的祝福,发起突袭前的每次祈祷仪式……”

“但保罗-穆阿迪布一直回避这些仪式。”契尼说。

杰西卡点点头,想起了儿子对香料的矛盾心理,因为香料会带来突发性的预知能力。

“你是怎样知道的?”杰西卡问。

“大家都这么说。”

“闲话说得太多了。”杰西卡不快地说。

“把造物主的原水拿给我。”契尼说。

契尼的话语中带着命令的口气。杰西卡不禁浑身一僵,但随即便察觉到这年轻女人正高度集中注意力,努力思考。于是杰西卡说道:“马上就去。”她掀开门帘走了出去,派人叫司水员来。

契尼跪在那里,盯着保罗。如果他设法尝试了,她想,这会是一件他想竭力尝试的事……

杰西卡跪到契尼身旁,递上一个普通的军用水壶,一股浓郁的毒药味扑向契尼的鼻孔。她用手指蘸了蘸那**,伸向保罗的鼻子。

鼻梁上的皮肤微微收缩了一下,鼻孔慢慢翕动着。

杰西卡大口喘息起来。

契尼用蘸了毒液的手指碰了碰保罗的上唇。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似乎在啜泣。

“怎么回事?”杰西卡问。

“安静,”契尼说,“马上转换一点圣水出来,快!”

杰西卡没再提出任何质疑,因为她听出契尼话里有一种领悟的意思。杰西卡把水壶举到嘴边,吸了一小口水。

保罗突然睁开了眼,盯着契尼。

“没必要转换水了。”他说,声音微弱,但很坚定。

杰西卡口中一蘸到毒液,身体就立即作出响应,几乎完全自动地改变了水中的毒素。像在典礼仪式中一样,她产生了一种欣快感,随即感觉到了来自保罗的生命火花——一个闪光点,进入她的意识。

在那一时刻,她明白了一切。

“你喝了圣水!”她脱口而出。

“只喝了一滴,”保罗说,“很少的一点点……就那么一滴。”

“你怎么能干这种蠢事?”她质问道。

“他是你儿子。”契尼说。

杰西卡瞪着她。

保罗的嘴角露出很久没有过的笑容,那是一种温和、充满理解的微笑。“听听我心爱的人怎么说。”他说,“听听她的话吧,母亲。她知道。”

“别人能做的事,他也必须做到。”契尼说。

“当我喝下那滴圣水,当我感觉到它,闻到它的气味,当我了解到它会对我起什么作用的时候,我立刻就明白了,我也能做到你曾经做过的事。”他说,“你那位贝尼·杰瑟里特学监提到过魁萨茨·哈德拉克,但她们绝对想不到我去到了多少地方,就在那几分钟里,我……”他突然停下来,皱着眉,疑惑地看着契尼,“契尼?你怎么来的?你不是应该在……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想用臂肘撑起自己的身子,却被契尼轻轻推回到床垫上。

“躺下,我的友索。”她说。

“我感到很虚弱,”他说,目光扫视着房间,“我在这里躺了多长时间?”

“你已经昏迷了三个星期了,就连生命火花也似乎消失了。”杰西卡说。

“可……我就在刚才喝了那滴水,而且……”

“对你来说是一小会儿,对我来说却是担惊受怕的三星期。”杰西卡说。

“不过是一小滴,而且我改变了它,”保罗说,“我使生命之水发生了变化。”装着毒液的水罐就放在他身旁的地板上,没等契尼和杰西卡阻止,他已经把手插进了罐子中,捧起一捧毒液,滴滴答答地送到嘴边,大口吞咽着掌中的**。

“保罗!”杰西卡尖叫道。

他抓住她的手,望着她,脸上挂着将死者的微笑,同时把他的意识一波接一波传向她。

这种意识互通不像与老圣母或厄莉娅互通时那么温和,不是分享,也无法相互包容……但它仍旧是意识互通:整个意识全面敞开。这种联系使她震惊,使她虚弱,使她畏缩,心中充满对他的畏惧。

他大声说道:“你提到过一个你进不去的地方?一个圣母也无法面对的地方,在哪儿,指给我。”

她摇摇头,被这个念头吓坏了。

“指给我看!”他命令道。

“不!”

但她无法逃避。在他那可怕力量的威逼下,她只好闭上眼睛,集中精力——朝深藏在意识中的那个黑暗方向望去。

保罗的意识从她身边经过,包裹着她,奔向那黑暗的地方。恐惧使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但在此之前,她模模糊糊地瞥到了那个地方。不知为什么,她一看到那东西便浑身颤抖起来。那个地方暴风吹袭,火花闪烁,一圈圈的光环不断地扩张、收缩,一条条膨胀开来的白色条状物在光环的上下左右不停地飞舞,仿佛被某种黑暗力量和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的风驱赶着,四处窜动。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看到保罗正抬头望着她。他仍然抓着她的手,但是那种可怕的意识联系消失了。她让自己镇定下来,停止颤抖。保罗放开了她的手。仿佛某个支撑物被抽掉了一般,她的身体前后摇晃起来,要不是契尼跳上前扶住她,她铁定会一头栽倒在地。

“圣母!”契尼说,“怎么了?”

“好累,”杰西卡低声道,“太……累了。”

“到这儿来,”契尼说,“坐在这儿。”她扶着杰西卡,走到靠墙的一张靠垫旁坐下。

年轻强壮的手臂让杰西卡觉得十分舒服,她紧紧抱住契尼。

“他看到了生命之水,是真的吗?”契尼问。她轻轻挣脱了杰西卡的拥抱。

“他看见了。”杰西卡小声说。她的思绪翻江倒海,仍在回味刚才心灵上的接触。就像在恶浪滔天的海上漂流数周后,刚刚踏上坚实的陆地。她觉得体内的老圣母……以及所有其他人,全都惊醒了过来,正一个个地发着质问:“那是什么?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地方?”

一切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她儿子确实是魁萨茨·哈德拉克,那个可以同时存在于许多时空的人,他就是那个出现在贝尼·杰瑟里特梦想中的人物。而这个事实使她深感不安。

“怎么了?”契尼问道。

杰西卡摇了摇头。

保罗说:“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两种古老的力量,一种是夺取,一种是给予。一个男人不难面对他身体里那股夺取的力量,但他几乎不可能看到给予的力量,除非他变成男人以外的其他什么性别。而对女人来说,情况恰恰相反。”

杰西卡抬起头,发现契尼正盯着她,她也在听保罗的话。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母亲?”保罗问。

她唯有点头的份。

“我们体内的这些东西非常古老,”保罗说,“甚至植根于我们体内的每一个细胞深处。这两种力量塑造了我们。你可以对自己说:‘是的,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当你真正直视内心世界,毫无遮挡地面对你自己生命的原始力量时,你才能看到其中蕴藏的危险。你清楚地知道这个危险会压倒你、制服你。对给予者而言,最大的危险就是夺取的力量;而对夺取者而言,最大的危险就是给予的力量。无论是给予,还是夺取,二者之中,任何一种力量都可以轻易控制一个人。”

“那你呢,我的儿子,”杰西卡问,“你是给予者呢,还是夺取者?”

“我正好处于这个杠杆的支点上,”他说,“没有夺取我就不能给予,没有给予我也不能夺取……”他停了下来,朝右边的墙壁看去。

契尼感到有一股气流吹上脸颊,扭过头,看见挂帘合上了。

“是奥塞姆,”保罗说,“他一直在偷听。”

一听这话,契尼也感受到了某些折磨着保罗的预感。她清楚地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就好像这件事已经发生过了一样。奥塞姆会把他刚才看见的、听到的全都说出来,而其他人则会把它传扬出去。最后,这个故事将如野火般在整个大地上蔓延开。人们会说,保罗-穆阿迪布绝对异于常人。再也不用怀疑了。他虽然是个男人,却以圣母的方式看到了生命之水:毫无疑问,他就是李桑·阿尔-盖布。

“你看到了未来,保罗,”杰西卡说,“能说说看到了什么吗?”

“不是未来,”他说,“我看到的是现在。”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契尼走过来帮他,但他挥手拒绝了。“厄拉科斯的空中布满了公会的飞船。”

听到他那确凿无疑的语气,杰西卡不禁颤抖起来。

“帕迪沙皇帝御驾亲征了,”保罗说,他望着房间的岩石天花板,“同行的还有他宠幸的真言师,以及五个军团的萨多卡。老男爵弗拉基米尔·哈克南也在,杜菲·哈瓦特在他身边,七艘飞船满载着他招募来的新兵。每个大家族都往我们这儿派出了入侵者,就在我们头顶……等着呢。”

契尼摇着头,目光死死盯着保罗。他奇怪的举止、平淡的语调,还有他的目光,都使她心中充满敬畏。

杰西卡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他们在等什么?”

保罗向她看去。“等公会允许他们着陆的许可。如果任何队伍未经许可擅自在厄拉科斯着陆,那公会会让它们陷于困境。”

“公会在保护我们?”杰西卡问。

“保护我们?搞鬼的正是宇航公会!他们到处散播谣言,诋毁我们在这儿所做的一切,又大幅调低军队运输费用,搞得连那些最穷的家族现在也跑到这儿来,等着掠夺我们。”

杰西卡发现他的语气中并无苦涩之意,不禁感到惊讶。她并不怀疑他的话。她还记得当初他指出了未来的路,说未来将把他们带到弗雷曼人中间。现在的他就和当时一模一样。

保罗深深吸了口气,开口道:“母亲,你必须为我们转换大量的圣水,我们需要这种催化剂。契尼,派一支侦察部队出去……找到香料菌的生长地。要是我们在香料菌生长的土地上倒上大量的生命之水,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杰西卡掂量着他的话,接着恍然大悟。“保罗!”她抽了一口气。

“死亡之水,”他说,“这将产生连锁反应。”他指指地下,“在小小造物主之间传播死亡,切断香料和造物主这个生命圈中的一个环节。这样一来,厄拉科斯将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荒漠——没有香料,也没有造物主。”

契尼一只手捂住了嘴,被保罗这些亵渎神灵的言辞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能力摧毁它的人,才是真正控制它的人。”保罗说,“我们有能力摧毁香料。”

“那公会为什么还不动手?”杰西卡轻声问。

“他们在找我。”保罗说,“想想吧!公会最好的领航员,那些走在所有人之前、为最快的远航机寻找最安全航线的人,他们全都在找我……可谁也找不到我。他们害怕得浑身发抖呢!他们知道我手里掌握着他们的秘密。”保罗举起握成拳头的手,“没有香料,他们就是瞎子!”

契尼终于开口问道:“你说你看到的是现在!”

保罗又躺下了,搜寻着在眼前展开的现在,它的边界线逐渐扩展到未来和过去。生命之水的刺激作用开始衰退,他勉强保持着清醒。

“照我的命令去做。”他说,“未来正在变成一片混沌,对公会来说如此,对我来说同样如此。幻象的线越收越紧,所有通往未来的线索都集中在这里——香料产地……他们以前不敢干涉,因为干涉就意味着他们将失去这无法失去的东西。但现在他们不顾一切了。所有道路都通向黑暗。”

这一天终于到来:厄拉科斯进入了宇宙的焦点,命运的车轮即将转动。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快看那儿!”斯第尔格耳语道。

保罗趴在他旁边,隐蔽在屏蔽场城墙上的一条岩缝里,双眼紧贴弗雷曼望远镜的目镜。望远镜的镜头对着一艘暴露在曙光中的星际飞船,它正停在他们脚下的盆地里。飞船面朝东方的那一面宽大船体在白色日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而在阴影里的另一面船体上,依然看得见一排排亮着灯的黄色舷窗。横亘在飞船后面的是冰冷的厄拉奇恩城,在北方太阳的照射下,隐约可见灰色的城垣。

保罗知道,激起斯第尔格敬畏之心的并不是这艘飞船,而是敌人的整体布局,那艘飞船不过是这个庞大舰队的中心。这是一座一体化的金属临时军营,有好几层楼高,以飞船为圆心向外延伸,形成一个半径约一千米的圆圈,一座由许多金属扇形建筑连成一体的兵营。这个临时营地驻扎着五个军团的萨多卡,还有御驾亲征的陛下,帕迪沙皇帝沙达姆四世。

哥尼·哈莱克蹲在保罗左边,说道:“我数了数,有九层,一定来了不少的萨多卡。”

“五个军团。”保罗说。

“天要亮了,”斯第尔格小声道,“你这样会暴露行踪的,我们不喜欢这样,穆阿迪布。快回下面的山岩中去吧。”

“我在这里很安全。”保罗说。

“那艘飞船装有投射武器。”哥尼说。

“他们以为我们有屏蔽场保护,”保罗说,“即使我们被看见了,他们也不会浪费炮弹来袭击三个身份不明的人。”

保罗掉转望远镜,对准盆地远处的岩壁,看着对面坑坑洼洼的悬崖,上面一个个小斜坡标志着一个又一个坟墓,里面埋葬着他父亲的众多士兵。刹那间,他突然觉得那些人的灵魂此刻也正俯视着这个盆地,关注着这场战役。区域屏蔽场外围的哈克南要塞和城镇要么已经落入弗雷曼人之手,要么就是被切断了补给,像被砍断根茎的植物一样渐渐枯萎。只有这个盆地和厄拉奇恩城还在敌人的控制之下。

“如果我们被看见了,”斯第尔格说,“他们可能会派扑翼飞机来袭击我们。”

“让他们来吧!”保罗说,“那我们今天就有一艘扑翼飞机可烧了……何况我们知道,要起风暴了。”

然后,他又掉转望远镜,对准厄拉奇恩另一边的着陆区。哈克南的护卫舰在那边排成一条线,飞船前面的地上插了几根旗杆。宇联公司的旗帜在旗杆上轻轻飘扬。他想,绝望之下,宇航公会不得不允许这两拨人登陆,却把其他家族的军队留在大气层外。公会就像一个在沙地上树帐篷的人,先把脚趾弹上去试试温度,看看这地方是否合适。

“看到什么新情况了吗?”哥尼问,“我们该进入掩体了,风暴要来了。”

保罗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巨大的临时营房上。“他们连女人也带来了,”他说,“还有侍卫和奴婢。啊……亲爱的皇帝,你可真够自信啊!”

“有人从密道上来了,”斯第尔格说,“可能是奥塞姆和柯巴回来了。”

“好吧,斯第尔,”保罗说,“咱们回去吧!”

然而,他还是用望远镜朝周围的一切扫了最后一眼——打量着盆地里的那片平原和停放在平原上的高大飞船、闪闪发光的金属兵营、寂静的城市、哈克南雇佣军的护卫舰。接着,他绕过岩坡朝后面滑下去。一名敢死队哨兵立即补上了他在望远镜旁的位置。

保罗进入屏蔽场城墙表面的一块浅凹地中,这是一个直径约三十米、深约三米的天然石坑,坑底就是弗雷曼人的半透明伪装掩体。凹地右边的岩壁上有一个洞,洞旁堆着通讯设备。敢死队员们在这块凹地里展开成警戒队形,等着穆阿迪布发布攻击的命令。

两个人从通讯设备旁的洞内钻出,和那里的守卫讲了几句。

保罗看了斯第尔格一眼,朝那两个人的方向点了点头。“过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斯第尔。”

斯第尔格听命走了过去。

保罗背对岩石伸了个懒腰,接着直起身。他看见斯第尔格又派那两人钻回到黑黝黝的岩洞里去了,他们要在那条狭窄的人工隧道里爬很久才能潜入盆地底下。

斯第尔格朝保罗走来。

“什么情报这么重要,不能派碧水鸟送?”保罗问。

“碧水鸟是为了战斗用的,要省着用。”斯第尔格说。他看了看通讯设备,又看着保罗。“即使有密光通讯,也不能随便使用这些设备,穆阿迪布。他们可以通过讯号定位找到你。”

“他们很快就会忙得没时间找我了,”保罗说,“那两人说了什么?”

“我们抓住的那两个萨多卡已经在‘老隘口’附近的山洼里被放回去了,正赶着向他们的主子复命呢。火箭发射器和其他投射武器均已各就各位,战斗人员都按你的命令部署好了。都是例行程序。”

保罗扫了一眼这个浅凹地,借着经伪装掩体过滤后的光线,打量着他的手下。他觉得时间变慢了,就像一只昆虫正奋力爬过一块毫无遮蔽的岩石。

“在萨多卡发信号召来运兵舰之前,走路要花去他们一点时间。”保罗说,“有人监视他们吗?”

“有。”斯第尔格说。

哥尼·哈莱克站在保罗身旁,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说?”

“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保罗说,“天气预报怎么说?是否仍然对我们有利?”

“一场特大风暴就要来临,”斯第尔格说,“难道你感觉不到吗,穆阿迪布?”

“的确有点感觉,”保罗同意道,“但我还是喜欢用沙杆测天气,它们更加准确。”

“风暴一小时之内就会抵达。”斯第尔格说。他朝隘口扬了扬头,从那里可以望见对面的皇帝的临时兵营和哈克南人的护卫舰,“他们也知道风暴的消息了。空中看不到一架扑翼机,所有舰船都着陆了,拴得牢牢的。看样子,他们从太空的朋友那儿搞到气象报告了。”

“敌人有侦察行动吗?”

“自从他们昨晚着陆以来,还没有任何动静,”斯第尔格说,“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我认为他们在等待时机。”

“是我们在挑选时机。”保罗说。

哥尼朝天上看了一眼,大声说道:“如果他们让我们挑选的话。”

“那支舰队只会待在太空。”保罗说。

哥尼摇着头。

“他们别无选择,”保罗说,“我们能毁掉香料,公会不敢冒这个险。”

“孤注一掷者最为危险。”哥尼说。

“难道我们不算孤注一掷?”斯第尔格问。

哥尼瞪着他。

“你还不了解弗雷曼人的梦想。”保罗提醒他,“斯第尔格想的是我们花在贿赂上的水,还有多年来的漫长等待。这一切原本都是为了让厄拉科斯开满遍地的鲜花。他不是……”

“啊……”哥尼皱起了眉头。

“他干吗老板着脸?”斯第尔格问。

“每次打仗前,他总板着脸,”保罗说,“这是哥尼表达幽默感的唯一方式。”

哥尼脸上慢慢浮现出狼一般的狞笑,蒸馏服面罩的缺口处露出一口白牙。“一想到那些可怜的哈克南鬼魂,一想到我们将无情地送他们去地狱,我的脸就更加阴沉了。”他说。

斯第尔格欢快地笑了起来。“他讲起话来活像一名弗雷曼敢死队员。”

“哥尼是天生的敢死队员。”保罗说。他心里想:是的,在我们与平原上的那支部队交手前,在我们接受真正的考验前,就让他们聊聊家常吧,别老想着战斗。他朝岩壁上的裂缝看了看,又把目光转回到哥尼身上,发现这位吟游诗人又恢复了他那阴沉的样子,皱着眉头正沉思着什么。

“忧虑会使人丧失斗志,”保罗小声说,“这话是你告诉我的,哥尼。”

“我的公爵,”哥尼说,“我担心的主要是原子弹。如果你用它们在屏蔽场城墙上炸个洞的话……”

“就算我们动用原子弹,上面那些人也不会用原子武器来对付我们。”保罗说,“他们不敢……理由是一样的:它们不敢冒这个险,害怕我们真会摧毁香料源。”

“但禁令规定……”

“禁令!”保罗吼道,“让各大家族禁绝使用原子弹互相攻击的,是恐惧,而不是禁令。联合协定写得很清楚:‘使用原子弹对付人类,将导致整个星球的毁灭。’我们准备炸毁的是屏蔽场城墙,而不是人类。”

“这观点也太直白了!”哥尼说。

“上面那些人心惊胆战,巴不得能有这样一个观点。”保罗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他别过头,暗自希望自己真的能像表现出来的那么自信。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城里那些人怎么样了?是否也已经进入了指定位置?”

“是的。”斯第尔格轻声道。

保罗看着他。“那你为何闷闷不乐?”

“我从来不觉得城里人可以信赖。”斯第尔格说。

“我自己就曾经是一个城里人。”保罗说。

斯第尔格僵住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穆阿迪布,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斯第尔格。但是,对一个人的评价,不是依据你认为他会做什么,而是看他实际做了些什么。这些城里人有弗雷曼的血统,他们只是还没学会挣脱束缚。我们会教会他们。”

斯第尔格点点头,懊悔地说道:“这是一辈子的习惯了,穆阿迪布。在丧原,我们学会了蔑视这群城里人。”

保罗看了哥尼一眼,他在打量斯第尔格。“给我们讲一讲,哥尼,为什么萨多卡要把下面那些城里人赶出家园?”

“老花招了,公爵。他们以为可以利用这些难民来加重我们的负担。”

“游击战早就成了往事,那些自以为强大的人也早就忘记该如何跟游击队作战了。”保罗说,“萨多卡已经落入我们的圈套。他们以劫掠为乐,强抢城里的女子,用反抗者的头颅装点他们的战旗。他们已经在当地人中间制造出一股仇恨的浪潮,要不是这样,城里人原本可能会给我们即将发起的战役造成极大的阻碍……可现在,推翻哈克南人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萨多卡是在为我们招兵买马,斯第尔格。”

“城市人确实渴望战斗。”斯第尔格说。

“他们的仇恨之火刚刚点燃,”保罗说,“所以我们才招募他们组成突击部队。”

“他们的伤亡将会极其惨重。”哥尼说。

斯第尔格点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