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飞行

我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一只独立飞行的鸟。

二十六岁这是个让人脸红的年龄,如果这个年龄身边还没有一只固定的公鸟,如果这个年龄还没有一个固定的可以让我停下来喝口水梳梳羽毛的窝,如果这个年龄还有着两只老鸟在身后忧伤地看着你,不断告诉你它们想抱小鸟鸟了……呵呵,飞了这么些年,应该停下来了,应该努力去学做一只猫咪或小狗,恋家恋主人。

可是我还是一只鸟。

一只生命力极强的鸟,在白天用咖啡保持一天的精神焕发在写字楼和不同的客户中周旋,在夜晚用香烟和红酒点缀一个人的寂寞。

我不知道疲累,我想我是一部伟大的机器,我的能量来自我的心,那个小小东西和核电场一样有着无比神奇的威力,对付这个世界绰绰有余。

雪雪从她的房间里趿着拖鞋走到我的房间,不忘吐吐舌头说:我想来喝口水。

她的手里拿着杯,煞有介事的样子仿佛她真是为了喝水而来。可是我知道这不过是个小小的障眼法,我小的时候就常常和父母玩着这样的游戏,总是借口喝水或别的什么事情走到他们那个有电视的房间,眼睛偷偷瞟着那些花花绿绿或吵或笑或搂或抱的人们,明明不渴,却硬是将肚子里灌满了**(我常常会怀疑是不是因为那个时候喝足了水,所以我的皮肤才能滋润得像水豆腐一样)。

我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小把戏,我说得了,我知道你一个人在房间里寂寞想来我这儿说说话,说吧,你今天想和我说什么。

雪雪是我的房客,刚从学校毕业走入社会,给一家网络公司做业务。她有着可爱的脸和娇小的身材,但是别指望她能温柔得像她的名字一样,她小小的身子里豪气万丈。她常常对着大大的穿衣镜问我她是不是不够女人味,现在的男人是不是更喜欢妩媚一点的女人?

我总会抱住她小小的身子告诉她如果我是男人我会喜欢她喜欢我自己,因为我们才是最美好的女人,我们有着美好的外表,坚强的内心,而且不是我们不想妩媚,而是不屑。

她坐在我的床沿上,咯咯地笑,说:没什么啊,只是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很不舒服,你别赶我走,我就坐在你边儿看你做你的事情,或者我什么都不看,让我在你的**睡一会儿。一个人对着四面空****的墙,就跟掉进了大海里一样,一会儿就会被乱七八糟的心事将自己吞没了。

她说话的时候还在笑,我想不出这样一个女孩子也会有什么心事,她才十九岁,还是一个可以对着世界无耻耍赖的年龄,而我,比她大了七岁。

七年,想一想就可怕。

我几乎又想抓过镜子来看看自己的脸,二十六岁真是个为难的年龄,自信快让时间这个小锤子夯得面目全非了。

雪雪忽然说:我觉得要是我们的房间里再住个男人会更舒服!

我哈哈大笑起来,将一支烟点起,狠命地吸,我说:雪雪,难道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是件很幸福的事吗?不是男人被两个女人欺负逃跑就是两个女人有一个带着一颗受伤的心退出游戏。这个主意可不好玩。

雪雪摇摇头,她的头发又黑又亮,短短的像生命力极强的小小荆棘,在灯光下闪着让人羡慕的光。

她说:不是啊,我要是你就找一个月薪五千以上,又能拿出三千元以上的钱维持家用,而且不会和我发生感情的人同住,两个人像没有性别的人一样相处,当然他还要包下所有的家务,在我不开心的时候还能借我肩膀用一用。

我叹口气,十九岁果然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年龄。

怎么?你觉得我想得很傻?你觉得不会有这样的男人?

不是,这样的男人给我时间我会给你找一个。

她马上来了兴趣:要多久?你真能找得到?

我装模作样地掐着手指算:让我先找一个大脑健全看起来顺眼的男人恐怕得一年,让我愿意为他生个孩子得一年,等孩子生下来再得一年,让他大学毕业恐怕得个二十二年,然后有了工作薪水渐渐高起来再得个五年,好了,雪雪,我给你加一下,总共得三十年,这里面还省下了如果我生的是女孩的可能性。看着吧,这样的男人我给你打造一个,只要你愿意等他三十年。

一只冰冰的小手塞进我的脖子里,我尖叫起来,这个丫头的手比冰箱里的冻肉还凉。她笑嘻嘻地说:让我等三十年我就四十九了,你认为会有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会对一个满脸苦瓜纹的女人感兴趣吗?我又不是杜拉斯,我又不能说什么我满是皱纹的脸比我青春的样子还美丽还好看,因为那每一道皱纹里都有故事。

经理从泰国回来,带来了人妖的照片引来了大家啧啧的感叹声,女人们暗暗将自己的身体和人妖做比较,×××,居然这个不知道用他还是用她来指代的人的身体比自己的身体还有女人味,还充满了魅惑。

我笑着问经理是不是看着人妖时不住地往肚里吞口水。

经理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他说:看人妖表演的时候一个人妖居然在我腿上坐了下来——好艳福啊!男同事不怀好意地叫。

经理露出可笑的表情,他说:艳福?我当时吓了一跳只觉得很恶心然后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正在唱歌的人妖和我一起跌了下去,那场面真是热闹透顶。

他脸上写满洋洋自得,不知道得意人妖谁人不选偏偏选坐他的腿上还是得意他的“坐怀不乱”。

关于人妖的话题从经理拿出一堆包装的精美的礼物时顿然打住,大家人手一份礼物,从外包装上看大家都是一样,经理却告诉我们里面可能会是一块巧克力或是一个小泰饰最好的一件是一块缅甸玉。

哗哗啦啦剥包装纸的声音在写字间里此起彼伏。

我的眼前出现一块玲珑的小玉佛,笑嘻嘻地在我的手心里发着温润的光。

我说我真好运,居然是我中了这个奖。

经理笑着说看来罗浮和佛最有缘啊。

一个电话响起,秘书琳达说一个客户指名要罗浮为他做保险咨询。我放下手里的玉佛让琳达将电话转进我的线上,将自己的声音调整得甜蜜热情,拿起话筒亲切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一石击起千层浪,往事排山倒海一样席卷过来,我的喉咙像哽了鱼骨,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那个声音说:我知道你在听,小浮,是我,我想见你。

最能言善道的罗浮对着客户噤声不语,这是件很奇怪的事,同事们探究的眼神让我更是如坐针毡,我压低声音问: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想见你,和你谈一笔保单。

——你为什么以为我会见你。

——因为这是你的工作。

——你想保什么?

——爱情!

我狠狠地放下电话,经理站在我身边,他说:是不是客户不礼貌?

他是个好的经理,至少很少见他对下属耀武扬威,他总像个家长一样温和而友好,所以,我们这几十个人都像对老爹一样对他,将为他卖命视为自己应尽的孝道。

所以我不加掩饰地告诉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他说要和我做一笔保单。

他咧咧嘴笑,将胸前的领带整了整,他说:你现在还爱他吗?

我痛苦地摇摇头,我摇头其实不是说不爱,而是想说不知道。

他说:那不就得了,以前我就教你们将客户当男朋友,将男朋友当客户,现在你正好可以实战演习。

不是男朋友,是过去的男朋友。我强调。

经理不以为然,说:无所谓!你过去的男朋友到底想保什么?

我沮丧地垂下脑袋,这是个做不成的单子,我们保人生命保人的身体器官却从没保过这种东西。

我说:爱情。

写字间里所有的同事都静了下来,我听见一个统一的声音,他们都在嘴里或心里暗暗地重复着:爱情!

坐在房间里不知道要不要去赴那场约会。

认识他的时候我和雪雪一样的年龄吧,那个时候我也是有着可爱稚气婴儿肥的圆圆脸蛋,和一个充满想象像空中飘浮着的七彩泡泡一样的大脑吧。

他叫莫斐,这个名字曾让我拿来取笑说他爸爸没有创意将金庸老人家的人名硬拿来给了他,而且胡斐重情重义,情深意浓,他却完全一个薄幸人,脑子和心都是钢筋水泥筑成的。

是的,他有着钢筋水泥的心,我却过高地估计了自己,我曾以为自己是一颗水泥钉。

隔壁响起赵薇那虚弱没有气力的歌声,雪雪原来一直在房间里。

走过去敲她的门,她两只通红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她说:罗浮,我失恋了。

唉,如果真有爱情这种保险,我真愿意为这个小妮子做一单,她像雪一样冰清干净,可是这样的人也会被爱情蜇得嗷嗷喊痛。

我将她揽在怀里,说:失恋了怕什么,谁不是恋完了失、失完了恋?

她扑哧一笑,随即又将脸皱成苦瓜状,她说:可是我刚刚知道自己怀孕了。

我的天!

这个世界仿佛在将过去的一幕重演,雪雪的十九岁原来可以和我一样乱。

她无助地望着我,表情像是等待上帝指点道路的修女,目光让人心痛地揪住了我的心。

我咬着牙说:别告诉那个男人,这事我们自己来解决。放心,还有我呢。

将她哄上床睡觉,我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

雪雪真幸运,遇上这种事时身边可以有个有经验的罗浮帮她。罗浮十九岁时怎么没有人来帮她?

楼下一个疯女人又在做着每天的例行功课,大声吆喝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她的头发零乱,脸上永远挂着痴傻傻的笑容。我在窗户边看着她,她的脸无意向上扬和我的视线碰个正着,她冲我友好地笑。

什么笑容是最亲切的?

婴儿和疯子。

他们都有着天真的表情,毫不掩饰,毫不做作,不对人设防也不要人对他们设防。

我也笑了笑,努力想让自己的表情像她一样,可是我知道我做不到。

雪雪的房间静极了,可能这个孩子觉得有了依靠便放下了心,踏实地做起了她的梦,梦里可能还会有爱情,还会有骑着白马或驾着七彩云的男人在梦里温柔地走近她,将她抱上白马或带上她一起飞。

打开墙角的柜子,里面有一包沉甸甸的东西。那些全是我的心我的血我的生活。

女人真是傻,让自己将那些不快的事情写在日记里,却不知道能记下的东西不需要日记也能记得很清,记不下来的东西纵使记在了日记里也不会再想起当初的那种心境那种感觉。

我是后来才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现在我再也不写日记。

十九岁的日记本是草绿色的,那是青春的颜色。

青春的日记里每一页都密布着一个人的名字——莫斐!

我爱莫斐。

日记的扉页上鲜明活泼地写着这四个大字。

我爱莫斐,过去是,现在……也是。

虽然和他分开后身边出现过形形色色的男人。虽然在肉体上可能不再专属于莫斐一个人,但是我的心还是像四年前分手时那样用一张叫做莫斐的包装纸将心紧紧裹住,密不透风,任何男人都别想打开走进。

我跟了莫斐三年,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

十八岁从学校里刚刚出来,那个时候像个嗅觉灵敏的小兽,警惕又迫切地看着整个世界,渴望世界能飞快为我打开一个角让我轻松地走进去,不用什么力气。

我是个懒惰的人,生来就好逸恶劳,而且我习惯了依靠。小时候依靠在父母的臂弯里,十八岁认识了生命中第一个男人时我便将自己柔弱的身子依靠进了他的怀里。他代替父母成了我整个世界。

那个男人就是莫斐。

现在飞翔在写字楼里那个颧骨高高自信自力的女人几年前是那个样子,可能谁都不会相信。

可是这是事实,就像张曼玉十几年前可爱的虎牙和小女孩的甜美与现在从骨子里散发的高贵女人味儿一样对比鲜明。

十八岁时莫斐让我从女孩变成了女人,那个夜晚我清晰地记得每个步骤,到现在还能准确地描述我那时的心情。

翻开我的日记,第一页写得很隐晦,我说:我的神出现了,带我进入了一个新的境地,我的世界全部是他,我的生活,我的生命,我的全部都让这个男人占领,而我心甘情愿让他占据我一生。

看看,这个傻女孩不知道悲剧这个时候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将自己的一生自己的全部完完全全交给另一个人?纵使你心甘情愿让对方占据你一生,你还得有一个能吸引他去占据你的理由,而这个理由绝不单单是青春好看的颜色、朝气蓬勃的身体。

莫斐开始时应该是爱着我的,他带我出入他的朋友圈,我的单纯无知像一朵新鲜的花开在他们那个腐朽的圈子里。一张没有涂抹过的纸,以它的洁白吸引着那些各式各样的笔,想在上面留下一笔痕迹。

我只是莫斐的情人中特别的一个,这个事实是我在离开他的时候才明白的,和他在一起的三年里,我一直以为我是他会娶的那个女人,那个惟一让他动心的女人,所以我纵容着他的处处留情。这一点上我还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女人,知道我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能留住他的心便可以,他愿意对谁花费他多余的精力是他自己的事,我拥有着爱情便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回忆是件不好玩的事,而且像我这种女人总喜欢将不快的事情学会忘记,像郝斯佳那样,对着恶劣的环境说一句: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然后抱着枕头睡觉。所以,那些痛苦的记忆慢慢淡化过去,留下来的居然是和莫斐在一起的三年里美好的细节。

而且我感激莫斐,如果不是和他痛苦分手,我还不会明白一个女人的幸福在自己手里,任何人——亲人、爱人都靠不住。

十九岁那年我有了莫斐的孩子。抚摸着自己还没隆起的肚子,想着可能出现的美好的家庭画面,我笑得比花还明艳。

莫斐抱住我,吻我的耳垂我的脖子,在我的耳边轻轻吐出两个字:“打掉!”

我惊惧地推开他,他的眼神和我的心一样复杂(他本来就是个没法看穿的男人啊)。

从手术台上下来,他老老实实地在我们的“家”里陪了我一个星期,像一个温柔的丈夫一样体贴入微地给我关怀,让我从身体和心灵的伤害中走出来。

7他给我的理由是:不是我不爱你,不是不想要个我们的孩子,而是我们还不是要孩子的时候,我的公司刚刚起步,我们下一步还不知道自己会去什么地方,我们自己都不安定怎么能给孩子一个安定的环境?小浮,这个时候要孩子你认为是明智的吗?

我不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而且他就是我的天我的地,他说要打掉,我还有什么力量将那个小小的肉块留在肚子里?

……

雪雪的房间里传出嘤嘤地哭声。

我从自己的回忆里挣脱开来,向她的房间跑去。

她坐在**哭,她向我伸出两只瘦瘦的胳膊,她说:我痛!

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事,将她的被子掀开,从**滚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时间关心那个,只顾看她身下有没有来历不明的血迹或别的**。

看到平整的床单我松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温和,我问她哪儿不舒服,她指着自己的胃。

这时我才发现地上滚落的全是一些食品袋,天啊,她居然吃了这么多东西。胃能舒服才怪。

给她拿了杯温水和吗叮咛,看着她喝下去,然后将她房间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全搜了出来,拿进我的房间。

这个丫头真不省心,和我那时一样自暴自弃除了拼命吃东西喝酒吸烟不知道做什么好。

真是乱七八糟的一天。

躺在**,很容易入了梦,可能是心紧张了一整天,很累的缘故吧。

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我们的对手财保公司的所有人穿起了八国联军的衣服来进攻我们的写字楼。

经理躲在门后手里拿着一个类似于剑的东西神色紧张。

财保的经理,那个趾高气扬的女人一身日本鬼子的灰土黄军装大摇大摆地走进大门。

经理拿着剑用力向她背后戳去,一下一下,不知疲倦,可是那剑就像周星驰电影里的那些中看不中用的道具一样,怎么用力都戳不进去。

然后我就在梦里笑醒了。

好久没有做过这么好玩的梦。

一早到了写字楼就将这个梦讲给经理听,他也哈哈地笑,他说:小浮你太嫉恶如仇了吧,而且你可能最近工作太紧张了,要不要放你一个星期的假让你休息一下?

休息?

我挑起眉头,转了一圈让他看看,我说:我的精神指数是最佳,这个时候为什么要休息?

今天来了一个女人要为自己的婚姻买保险。

她说她害怕自己会失去老公。

我问她结婚了多少年,她伸出手指给我看,一枚崭新的指环很是耀眼,她说三个月。我哑然失笑。

什么时候婚姻会这么脆弱?

等我问她婚姻美不美满等细节时,她居然在写字间里哭了起来,她说:谁知道美不美满啊,我觉得应该和恋爱时是一样的,可是我老公昨天却说我和结婚前仿佛是两个人了。

我将纸巾强行塞进她的手里,正色说:他说的可能有道理,你自己想想是不是结婚后没有结婚前那样注意个人形象?或者你是不是将工作辞了全心全意给他做太太?你的生活是不是只有了你老公和电视?是不是很少听你老公谈心……

将这个女人连哄带骗地弄走后我长舒了一口气,做保险却做成了心理医生,真是要命!

耳边传来啪啪的击掌声。我回头看。

是莫斐。

虽然很多年没有见了,但他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带着一点邪气的笑容,看上去温和儒雅,衣着整洁得体。

多年来训练有素的笑容挂在我的脸上,我微笑,说:您好!有什么需要我帮您做的?

他笑嘻嘻地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见,保险界的精英罗浮果然名不虚传。小浮,昨天我不是告诉你了?我要和你谈一笔保单?

——您说那个单子?对不起,我们不保爱情。

——那么记忆你们保不保?

——当然不保!

——那么你们保什么?

我冷笑着看着他,虽然他的表情很严肃很认真,但是我却没有和他继续纠缠下去的勇气。

你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他说。

真俗气的对白!我装做不屑将头埋进我面前的一堆文件中。

——小浮,有没有时间和我喝杯咖啡?

——没有。

我拿起电话拨了一串号码:等我回家吃饭啊,你在**睡着什么都别做,想吃什么告诉我。我一会儿就回去。

然后叫来琳达:这位莫先生想做笔保单,我现在手里还有几个客户的单子没有谈,你为他安排别的主管吧!

留下一脸不可思议的莫斐,我抱着文件夹扬长而去。

七进电梯后我无力地蹲了下来,这没人的空间里我才能让自己真真实实的痛苦。

我还爱着他。

他的脸还像几年前那样让我心跳,他的眼睛还能射进我的心里,我还记得他手臂的力量,可是我不能再和他在一起了。

第一次我主动弃他而去。但我没有一点点的胜利感。爱情永远是没有胜负之分的。我爱他,所以无论是胜还是负我都不会开心。

二十岁的时候他开始不再爱我了,我这张白纸被他们的生活画上了纸醉金迷的墨迹,除了玩乐和做好饭菜等着可能不会回来的他一起吃饭,我没有别的事可做。可是就是这样,我的肚子里还是又有了一个生命。

我们都不知道他在我的身体里暗暗生了根。我像平时一样和他的朋友们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从楼梯上一脚踏空滚了下去。

我不觉得痛,晃晃脑袋想站起来,可是下体却有热流一阵阵向外涌。他们都看到了,属于我的血,从那个隐秘的地方而来。

我失去了第二个孩子,也让莫斐更彻底地从心里远离了我。

不冷不热地过了一年,他说要离开我,原因是我已经和他们成了一样的人,这样的人他身边比比皆是,不在乎多一个我少一个我。

我当时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他。

他轻蔑地笑了,他说:你和我在一起了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莫斐最不想要的就是爱。

可是没有了你我该怎么办呢?

我问了最傻的一个问题。

他耸耸肩: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个和我无关!

呵呵,这个冷血的男人。

我将粥送到雪雪的面前。她看起来不错,和昨天那种失控的状态相比完全是两个人。

我问她为什么会和她的男友分手。

她想了想,咽下嘴里的粥告诉我:不是他不要我也不是我不要他而是我们不合适所以我们互相不要对方了。他讨厌一个女人太有事业心,他说这样的女人像嘴上长了胡子一样让人难以忍受,所以我就和他分手了。分手后我才知道怀了他的孩子。

雪雪刚从学校出来,刚投入工作,自然热情十足,她这一点就比我十九岁时精彩。

我说她做的对,又问她想怎么处置这个孩子。

她试探地问我:罗浮,如果我将它生下来你说可不可以?

我倒吸一口冷气,她才十九岁,她要赔上自己的全部青春给这个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的孩子?!

雪雪露出坚定的神色。

我开始向她摆出一堆的事实,告诉她这个孩子可能会让她再也找不到好的男人好的爱情,可能让她的青春一下子就结束了,可能……

她打断我,满眼的不屑,她说:如果那个人爱我自然会接受我的过去,而且孩子是真实的,就是被打掉了也不能抹去我曾有过一个孩子这个事实,你难道希望我在以后的日子里觉得自己满手血腥,亲自将自己的孩子送上西天?日后让我怎么有脸面对以后会来到的其他的孩子?

看着她的小脸,我觉得一切语言都那么苍白,为什么我十九岁时没有她这么有思想有主见这么无所畏惧?

我叹口气,握住她的手,说:随你吧!有什么事时我会帮你。

雪雪倒进我的怀里,哭的哼哼叽叽。

我忽然感觉她像我的女儿,虽然年龄上我们并不合适,但是,在情感上她仿佛像我的骨肉,一举一动扯着我的心。

雪雪不想睡觉。她想听我的故事。

我说我的故事没你这么精采,我的青春过的没意思的很。除了一个男人外什么都没有。

可是你现在是那样的能干啊,我一直拿你做我的偶像呢。她说这话时还像个孩子一样的可爱。

我拍拍她的头,笑了起来。

偶像?我是偶像?

我给她拿了本书,亦舒的《我的前半生》。我告诉她我就像书里的那个女人,让生活逼到了没路可走的时候忽然醒了悟,回了头,忽然知道了生活的真谛。

深夜,雪雪房间的灯还在亮着,我将门推开,她已经睡着了,书掉在地上,手臂在灯光下莹莹生辉。

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拿起地上的书,正准备关上灯出去,雪雪忽然发出声音:罗浮,你怎么看婚姻?

她像是在说梦话,可是我却坐在她床边儿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是啊,罗浮,你怎么看婚姻?

这么多年了,想娶我的男人可以抓上一大把,其中不泛精英之辈,可是,我从没想过要嫁人。宁可做一只鸟,自由的飞,也不要再将自己关进某个笼子。我宁可自己费力到处觅食也不愿意坐在笼子里啾啾的歌唱等待别人来给我添水添米。如果主人愿意,也许我可以每天定时飞出飞进,但是还要在他不开心的时候为他唱歌为他表演,而那个时候也许我已经精疲力竭了。

想到这儿心越来越冷,什么时候,我也成了一个冷酷如钢筋水泥的人,什么时候我也不愿意再为别人付出,世界的中心只余下自己?

我说:婚姻是个最没意思的东西,不过是傻乎乎的结婚照,冷冰冰永远闪着寒光的指环,再有的就是一句虚假永远实现不了的诺言!

就像去我们公司要求给婚姻做保险的女人,婚姻现在是个需要别人担保的东西,自己完全没有把握。

雪雪没有出声,她的呼吸平静、舒缓。她果然只是梦呓。

回到自己的房间,点上烟,让打火机的当当声划破夜的皮肤,将寂寞从夜的心脏里拉扯出来,让烟雾和寂寞一起包围着我,我享受着烟,享受着寂寞。

记得上中学的时候那个疼爱我的老师送我一句话:要耐得寂寞。

他的眼里我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孩子,所以不能安静地坐下来学习,所以我要是想考上好的学校必须要耐得住寂寞,学会沉静。

我最后一次哭着求莫斐让我留在他身边时,他也说:你不行,小浮,我不适合你,你不可能耐得住一个人天天守着空房子的寂寞,而我这种男人天生就没有根。

他们都看走了眼,现在的罗浮不但可以耐得寂寞而且学会了享受寂寞。也许我早一点学会这个,生活就不会这么让人胆汁横流,当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耐人寻味。

雪雪要生下这个孩子,如果她愿意我会代替孩子的父亲照顾她们。如果孩子愿意叫我爸爸也没什么不可以或者孩子更愿意叫我奶奶。

我被自己奇怪的想法逗笑了。

也许雪雪真会生个男孩,那样我们的生活真是很美好,不过那个需要赚五千元以上的薪水并无偿拿三千出来补贴家用又能在雪雪不开心时将肩膀借她一用的男人要换成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恐怕只能是罗浮。

冬天的早晨总是不愿起床,在**挣扎了半天,终于在最后的时间里将自己从暖和的被子里拉了出来。

让冷水将自己头脑弄清醒。

化妆穿衣拿包,向写字楼冲去。

眼前忽然有些许有小白花在飞舞,停住脚,向天上望去,居然,下雪了。

进了办公室不想去吹暖气,怕身上的雪花被暖气烘干蒸发。

琳达冲我笑,说:都成了水珠了,你还在等什么?你的桌子上有两份文件你得看一下,是昨天你说的那几个客户的资料,另外,今天你约了丰太太谈她的人身保险,还有海峡旅游公司的经理谈旅游者意外保险。时间我都替你定好了,放在你桌子上。

脱了大衣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一大堆文件,热情高涨。

忽然想起我的小玉佛,前天走的时候就放在桌子上,可是抽屉或桌面上都不见了踪影。

想问问琳达有没有看到我的小玉佛,想了想,却将话又吞回肚里。

天意不属于我的东西,找他又有何用?谁人喜欢拿走便是,结个佛缘也是件好事。而且我已经看透了这个世界用佛的话来说便是看破了红尘,佛已在心中,对爱情婚姻已无欲无求,对事业自己两手可以打拼,再要个形式上的佛又有何用?

电话响起,拿起电话,一个女人的声音像冰棱一样刺进耳朵。

——是罗浮小姐吗?

——对,是我,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我是康怡!

哦!就是我梦到的那个穿八国联军制服刀枪不入的财保的女经理。

——康经理有事?

——你很能干啊,海峡旅游公司的保单是你拉走的吧。

她的声音不怀好意,我笑了起来,说:可能他们可怜我这个月没有业绩所以将保单给了我吧,我不知道财保也在做这个单子,如果知道我怎么也不敢去和他们谈了!

康怡一定是气坏了,海峡的那笔单子比较大,保险界现在并不太景气,粥少僧多,弄丢了这样的客户确实是件让人生气的事情。工作上的争夺我完全没有必要低声下气去向她说什么不好意思,但是从笼里被踢出来跌跌撞撞走进这个社会到今天,我早就明白了若要生活愉快,非得先把自己踩成一块地毯不可,否则总有人来替天行道,挫你的锐气,与其待别人动手,不如自己先打嘴巴,总之将本身毁谤得一文不值,别人的气就平了,也不妒忌了,我也就可以委曲求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这个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换种方法达到自己的目的,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自力更生,养活自己。而且我现在不只要养活我自己,还得养活一个没出世的孩子和一个至少一年不能做事的小母亲。

想到这儿,我的声音更温柔,笑容更美好,我说:康经理是我的偶像啊,一直想和您认识一下却苦于没机会,没想到第一次和您通电话却是有了误会,真不好意思啊。

康怡的声音也温和下来,她说算了,这事过去了就算了,我也很欣赏你罗浮,我打这个电话其实是想和你做个朋友,人保有了你这员猛将可是让我们提心吊胆了。

放下电话,心情好得不得了,居然会被对方的经理视为对手直接下了战书,说明这些年在保险界真的没有白混。

电话又响了起来,一样的微笑接起电话。

莫斐的声音又响起。

——小浮,下了班我请你吃饭。

——哦,不行,我今天约了客户。

——是不是只有你的客户才可以请你吃饭呢?

——呵呵,你弄错了啊,是我请我的客户吃饭。对了,你上次问我我们可以保什么,我可以给你做个预算,给你做个人身保险。如果你有意向,我们也可以定个时间。我会将我的预算带给你看。至于你想保的爱情或记忆,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家保险公司可以帮你。

电话久久地沉默着,莫斐笑了起来,他说:你真的和过去不一样了,小浮,如果我是在七年前遇上现在的你,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我也沉默下来,其实哪有那么好的事,让两个人在恰恰好的时间恰恰好的遇见?

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思绪像雪花一样乱七八糟的在心里狂舞。

我说莫斐,你别骗自己,七年前你喜欢那种少不经事的罗浮,根本不会喜欢这种样子的我;现在你喜欢上了这个样子的罗浮,可是罗浮却不再喜欢你。

挂掉电话,走到玻璃窗边,窗子上凝了一层雾气,手指划过,拉出一道透明的线。

我悄悄地写:爱你,并不需要和你在一起,甚至并不需要你的爱情。

然后,飞快地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