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余端午,名字看不出性别,但不消动脑筋,便可追溯来历——屈原的忌日我诞生。
初认识洪良时,他叫我“啊呜”,两个音节,嘴型划成两个大小不同的圆,便能轻易发出。“啊呜”。“啊呜”。我边笑,边这样下意识地发音。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倚门看我,他天真地笑:“妈妈在扮小猫咪?”
一句话将我噎住,我看向他,嘴巴还保持着“呜”的形状,伸手唤他入怀,拍抚他的头,几欲泪下:“妈妈在扮小猫咪。”
唉。我的故事,要怎样讲给你们听?
A实际
远嫁挪威的女友在临别时,欢笑着对我说:“端午,我到国外后一定会发扬中国女性的美德:三不从,四不德。”这话当时让我笑喷,骂她嘴贫。散席后,我太失落,谷安开车来接我,我只呆呆地上车,系安全带,打开车窗,边吹风,边吸烟,不发一言。他问我:“你在为她担心?”倒车镜里我的脸被烟雾模糊,我在苦笑,谷安不会明白我的不开心。
他看我不语,阴阳怪气递来一句:“难道是嫉妒她?”
我扭头牢牢盯他,说:“谷安,我是嫉妒她。但不是嫉妒她嫁给富有的外国人,可以冬天滑雪夏天晒日光浴,而是嫉妒她的眼睛。”
我羡慕她那双眼睛,充满憧憬,充满甜蜜,不像我,Smoke gets in my eyes。
谷安疲倦地陷在椅中,机械地打方向盘,踩离合器,刹车……我的话对他来说,如同换一个车道,换了便换了,不会留在记忆里。
我说:“谷安,你说我们之间还有没有爱情?”
爱情这词让他失笑,他不看我,伸手来抚我额头:“果然做这档节目做到神志不清了。没有爱情,我为什么要娶你。”
我是一档直播谈话节目的制片人。别以为我是女强人,三十岁做制片人在电视圈里不算本事,更何况,我并非游刃有余。
节目天天在谈的都是情感婚姻,主持人三三天天抓我诉苦:“午姐,我都要做到神经了。天天都是些情感困惑,简直看不到一点点爱的光明。”
二十出头说看不到爱的光明是瞎操心,东方不亮西方亮,年轻加貌美,爱神总是眷顾这类人群。我站住脚,反问她想如何办。她无可奈何地看我:“我要知道办法,何必来问你。”
我问三三:“你的理想是什么?”
三三歪头想:“主持人也算是童年的梦想。”
她反问我,是否喜欢制片人这工作。我摇头:“我的理想是当画家。到处写生,四处漂**。”
我一直在拖延时间,不想让洪良快快出场——你们可明白这种心态?想找人倾诉,但是又担心别人不会懂,担心换来别人的耻笑,所以小心翼翼,欲语还休。
谷安对我与洪良的事情略知一二,他的态度便能代表绝大多数人。他说:“端午,这是荒唐的事情。你别毁了自己。”
是啊,我知我荒唐。如果不荒唐,怎么会对丈夫以外的男人发生兴趣;如果不荒唐,怎么会对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人发生感情?但是,我知,不代表我需要听谷安的指责,他有把柄在我手中,痛快回击过去,他也无语。
谷安也有过网恋。这事,我还曾经当笑话讲给三三听。
某周六早上,谷安去洗澡,手机放在枕边嗡嗡地响。我拿来看,是一条短信:“你今天几时会到网上?我想你。”
当时我有些想笑,网恋这事情似乎是少年人的专利,我与谷安已七年夫妻,他在我心中早是典型的仕途狂人,却从不知,他还有这份闲情。
想试探对方与他的关系,我便拿他手机回:“今天我妻子在家,不方便上网。我也很想你。你可以给我发短信。”
对方果然上钩:“你知道,我不想改变你什么,但是,我真羡慕她。”
谷安从浴室出来,我熟悉的样子,却让我感觉陌生。我将手机递给他:“给你情人回个电话吧。”
他愣在那里:“什么?”
我说:“或者你打通她的电话,我来和她说。”
谷安看完手机的短信,哑然失笑:“端午,我与她根本没有见过面,这种玩笑你也信?”
三三听我讲到这时,皱着眉说:“没有见面,鬼才相信。”
三三的话让我心里一阵刺痛,那时,类似于三三的想法,并非没有在我脑中浮现过,只是,浮现了又如何?都结婚了这样多年,现在不过是发现了冰山一角,除了绕开,还能怎么样?因为好奇因为较真儿,就硬碰硬地撞上去?呵,已婚与未婚的区别就在这里,与其说我在保护爱情,不如说我在保护家庭。宁可信其无吧,这样才不至于粉身碎骨沉入海底。
谷安被人抓了短,自然没有办法。我电话拨去,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说:“是谷安吗?”
我说:“我是谷安的妻。”
不讲他的事情了,越说多,越像是为了我的出轨找借口。我不是推卸责任的女人,我会承认,谷安的事情不过是个引子,而我的出轨是一场量变到质变的必然。
认识洪良的那段时间,谷安因公务去印度。我不太记得洪良是怎么吸引的我。在聊天室里聊过的话题因为没法保存,所以没法重温。我现在能清楚回忆并重复的,是我们从聊天室转到私聊之后的事情。
我的网名叫阿午,但他叫我“啊呜”。他说这两个音节如果拖长了发音,便是北国的风。他说,因为我是“啊呜”,所以他走在荒原里被寒风包裹时,心里也会温暖。
唉,嫁了谷安多少年,便有多少年没有听过情话。还没有看他的样子,听他的声音,我的心已经被小兽“啊呜”“啊呜”地啃掉。
我在视频上看到他的脸,听到他的声音是在我们聊天一个星期之后。他温柔地在电脑屏幕的那扇小窗口里对我笑,张着嘴,一声又一声,绵长的“啊呜”。很久以来,我没有笑得这样开心过。傻傻地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凌晨才肯睡。
同事们取笑我,那些日子里,手机仿佛是电信公司来测试信号,无时无地不在嗡嗡地震动。连同事都有觉察,更何况同一屋檐下的夫。谷安向我追问时,我自持有他把柄在手,便痛快招认。
我说:“如果你想离婚,我同意。”
谷安冷笑:“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男人便值得你舍夫弃子?”
我笑:“那你索性大方一些,让我去见他,好做一个让我们都不后悔的决定。”
他没有如我料想的那般大发雷霆,而是拿了地图与我一起研究路线。我第一次在地图上看到吉木乃,那样三个小小的字,像三个问号,迫切地等待我做出决定。
B美好
我与洪良相见,是一场惊险的旅程。
那时正逢东航飞机在包头失事,飞机一时间成了不安的代名词。
那日,我买了四份机场保险,一份给儿子,一份给丈夫,另外两份给双亲。
为了爱情,我不怕死,但是我怕自己尽不到为人母为人女为人妻的责任。
从本城到乌鲁木齐,数小时的飞行中,我都在发呆。不再想工作的压力,不再想此行的后果,甚至在飞机遇上云层上下波动时,我也不慌,拿笔在纸巾上写自己的墓志铭:她为爱生,为爱死。
呵,多凄美,像念大学时一遍遍翻读的石评梅的《墓畔哀歌》,期待能有某个男人对着我的墓碑哭到一夜白头。
十几岁时,感觉三十岁是个可怜的年龄,仿佛女人一到了三十便要终止欢乐。等我度过了三十二个端午节时,等我在三十二个端午节后遇上洪良时,我才知,年龄给女人的不过是圆滑处事的经验,它阻止不了爱的发生,也阻止不了爱的冲动。
一个人的旅途并不孤单,我知道洪良正在从东欧回吉木乃的路上。多奇怪,两个人,从不同的地方向一个地方奔走,两个人,素未谋面,却已被爱点燃、烧昏。
吉。木。乃。三个字陌生得仿佛另一个国度。但是它真实的存在于中国地图的北境。我在飞机上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三个字,想像着它的模样,它的天气,它的居民——我不用去想像洪良,虽然我们在网上认识,但是早通过视频看到他人,早通过电波听到他声。当然,我不知道他的怀抱可温暖,不知道他的气味可好闻,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知道他唤我“啊呜”时的深情,知道他的房间每一次出进都会有木门摆动的沉重吱呀声。
从乌鲁木齐到吉木乃有一班卧铺车,洪良告诉我,坐它,睡上一晚,在天微亮的时候便能到。但是,等到那班车开动,还得再用五个小时。五个小时,唉,对人生来说真短,对爱情来说真长。一个异地女人,穿着在南方御冬的寒服,用南方普通话与的士司机讨价还价。洪良在电话里对我发脾气:“这样太危险。”我边跺着快僵掉的脚,边呵呵地笑:“洪良,我肯来看你,便是不怕危险了的。”
为请假,我想过很多方式,等看到三三有一次下了节目像梦游,差点从楼梯摔下时,忽然有了灵感。那夜,下节目时,我也迷迷怔怔地走,明知前方是关闭的门,却咬了牙硬撞上去。吓坏了同事,也吓坏了台长,他看着我淤紫的脑门,慈悲地批了我假。
我问司机:“你能看出我额上有恙吗?”
他用浓重的北方口音告诉我,他看不太清。
离家之前,我已对镜子左右端详,那些紫青现在成了不露痕迹的黯黄,虽然有痕迹,却也不如当时吓人——我不想让洪良看到这伤,不是怕他嫌我不美,而是怕他心疼。
洪良,唉,这些年只有洪良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做得不开心就不要做,我养你没问题。”
我夫谷安是不能养我的,在我休假的前几天,我问过他,他正在晨梦中半睡半醒,不耐地回答我:“如果养你可以不用养孩子,那就没问题。”
我并非在意谁肯养我。我在意的是态度——谷安在仕途春风得意,财势俱全,却感觉我若闲下便是负担,而洪良刚刚从外贸公司出来单干,万事起头难,却不在乎负担多我一人。两人一对比,便能知谁人感情真。
不说这些了。讲讲旅程吧——你们可曾在冬季来过北方?雪茫茫地遮了路模糊了天,车慢慢地驶在大片的白色之中,像在天上摇。越向北行,人烟越稀少。必须睁圆眼睛辨认,才能知,那雪下是嶙峋的石还是湿软的草垛。这样的景初看时还是新鲜,但是数小时过去,便让人疲倦。
车到达吉木乃时已是深夜。一人立在路上,车灯扫去只是一团茫然的亮,像是曝光的胶片。司机问我:“是不是他?”
我迟疑地下车,眯着眼向那人走去,那人却向我紧跑了两步,一阵风般将我裹进怀里。
第一次在生活中听到他的声音,他说:“啊呜。你终于到了。”
洪良不是吉木乃人,只因为这里有一个港口与国外通贸,他便与很多做外贸生意的人一样,在这里长期租住下来。
随他走进他住的客栈,漂亮的女房东,像歌唱般对我说:“这便是我们小伙子等待的姑娘啊。”
呵,姑娘。
进了他房,听到他房门沉重的吱呀声时,我的心才算攸然落地——不管你们信是不信,那一刻,我以为生命便可以这样结束。那些静好,一瞬成永恒。
洪良拉我到腿边坐,他摸过我的脸:“你这样瘦……你要多吃东西……我要将你养得胖胖的……”
那几日,我关了手机。知道谷安与同事可能会因为找不到而天下大乱,但是,我不想管。这样安静的小镇里,我是谁,我的社会角色是什么,我要为什么人负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酒与欢笑,还有爱人的拥抱,这样如同云上的日子。
看着边境上被雪覆盖的森林,人迹罕至的雪地上野免奔跑过的痕迹,我说:“这里真安静。像是另一个世界。”洪良抱紧我:“不管是什么世界,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就是美好的。”
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
与洪良分别时,客栈漂亮的女房主忧郁地看着我:“你就这样走了吗?就这样将我们小伙子一个人丢下走了吗?”她的声音依然像歌唱,但是,我却那么忧伤。我学她说话方式:“我没有将小伙子一个人丢下,我将我的心留给他了。我只是带着我的身体回去。”
洪良本是拎着行李站在我身边,听我与女房主的一问一答,忽然情绪失了控,手里的行李重重落地,他坐在火堆边的椅子上,用手捂着脸,泪水从他指缝里浸出。等我掰开他手指时,那张脸在泪水中一瞬间年华老去。
他说:“啊呜。我随你去。”
唉,那时,你们说,我是忧,还是喜?
C真相
三三像你们一样,被我的故事弄得迷惑又兴奋。她急急地问我:“是忧,还是喜?他来了吗?”
我点燃一根烟,看着眼前这傻姑娘。亏了我还夸她聪明伶俐,现在看来智商怎么这样低。
我说:“你现在应该问的是另一个问题。”
她傻傻地坐在那里看我,低头去想,忽然眼睛亮闪闪地看过来:“午姐,不对啊,你没有撞伤过头,也没有休过假。你哪儿有时间去吉木乃。”
Smoke gets in my eyes again。
所有的女人都这样,别说身陷其中,光听听“爱情”这俩字便会犯晕便会憧憬。三三因为我讲述认真,便可以忘记去质疑真相。而我,因为故事编得认真,也差点相信自己去过吉木乃,有过这样一场浪漫勇敢的爱情。
在结尾时告诉你们真相吧——谷安与我看完地图后,甚至帮我拿出了行李箱,打开衣柜帮我找最厚实的冬衣。他的大度让我不知所措,感觉他是不是别有用心。
当他拿起电话准备帮我订机票时,我跳起来按下电话,问他:“你说,是不是打算将我支走,然后与你的网恋见面?”
他说不是。但是我不信。我怎知会不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人是不是都是州官?许自己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嫉妒心可以占胜对虚幻爱情的憧憬?
我没有去吉木乃。与洪良的聊天因为没有见面的可能性而越说越没劲。
挑出“美好”那章里的一段话修改一下做结尾吧——等我度过了三十二个端午节时,等我在三十二个端午节后遇上洪良时,我才知,年龄给女人的不过是圆滑处事的经验,它阻止不了爱的冲动,却能阻止爱的发生。
一觉巴黎
苏妲在飞机上睡了冗长一觉。
这一觉安静又踏实,仿佛醒过来时,就可以身在巴黎。
离开家的时候,她急匆匆给女友写了E-mail:你一定会后悔不与我同去。
丈夫林安帮她将行李移上车,自从她决定一个人去巴黎后,他的脸色都没有正常过。苏妲不与他计较,去吻他脸,吻完左边,还有右边,她准备去吻他的嘴时,保姆抱来了女儿,她的嘴便落到女儿细嫩的脸蛋上。
林安问她:“真不希望我同去?”
苏妲看着林安,露出“我不想吵架”的神情。
林安收了话头,却将女儿拖出来当令箭:“宝宝看不到你,一定会哭个不停。”
那一瞬,苏妲差点哭了。哭,不是因为要离开女儿,而是因为,两年来,好容易可以给自己放个假,身边人却三番五次给予压力。
“如果你错过了宝宝开口说话,你可不要后悔。”
苏妲不想在临行前还和林安争吵。这两年来,争吵的次数太多了。吵到她都忘记他是她丈夫,是她最亲密的爱人,每每他走到面前,她都要抖擞起一身的刺,自己也讲不清,这刺是为了攻击还是防御。
结婚之前,苏妲是业界小有名气的内衣面料花型设计师,她设计过太多漂亮的文胸,也看过太多不漂亮的胸。那些胸多是属于已婚女人。要么扁小,要么外扩,要么下垂……她最好的一件作品,就是专门为已婚女人设计。那件文胸被她取名为“曾被忽视的美好”,她希望每个穿上这件内衣的已婚女人,能对着镜子看到自己曾拥有过的美好状态——最美好的状态不是在青春时,而是在哺乳期。那时,胸像一枚饱满的果实,圆润坚挺,捧在手心时有着沉甸甸的质感。不是人人都知道这一点。有些哺乳期的女人,自己都不曾认真端详过**,她们只担心奶水够不够,偶有关于**的梦出现,也必定是噩梦,梦里的自己胸部下垂且松弛,还来不及在梦里失声痛哭,就会被孩子的哭声惊醒,披头散发,寻思着他是饿了还是要换尿布……
苏妲那时,根本不相信自己也会成为这种女人。
她一早就对女友说过,如果她怀孕,也会自己设计最漂亮的孕妇装来穿,如果她哺乳,她不会因为婴孩随时要吃奶而不穿文胸,更不会因为怕被奶渍口水弄脏衣服而天天衣衫不整。她曾相信自己做得到——像她这样苛求生活质量注重细节的女人没有理由做不到。
她的生活从来都不缺乏规划,除了结婚与生子。
那年非典,她哪儿也不能去,与林安过了一阵甜蜜的两人生活。那段时间,没有人关心文胸,口罩的销量比文胸不知道多多少倍。有一次她将两只口罩缝在一起给自己做了一件文胸,还拿红色马克笔在两只口罩上各画一枚大红十字,林安对那件文胸赞不绝口,她对着镜子也自鸣得意。
就是穿着口罩文胸的那夜,她怀了女儿。
非典是一场噩梦,但是,很快就能苏醒。
而孩子!
苏妲写给女友的E-mail里将心情说得很明白:你有没有做过一种梦?梦境很甜蜜,很幸福,你起初希望它总也不醒,但是,后来,你会发现这场美梦太长了,长到望不到头,长到让人焦虑,而且,就这样处于半清醒状态,想让自己清醒,却怎么也醒不来。
苏妲在飞机上醒来的时候,她先眯眼看看机舱,又拉开舷窗看窗外,再看腕表。不知道巴黎时间是几点,但是,腕表上的北京时间显示飞行只不过四小时。
四小时的深度睡眠,而且睡到自然醒,对过了两年家庭生活的苏妲来说,真是幸福的事情。
她用飞机上的明信片给女友写信:
坐在飞机上,虽然离家越来越远,但是却越来越轻松。感觉自己像一枚饱满的羽毛,正在被风吹着,自由,又轻盈……
与女朋友通信,是这两年养成的习惯。
两年前的苏妲,心里只有内衣花型,她去各个地方找灵感,尝试任何一种面料,去每个地方的商场看内衣,揣摩购买人的心态,对比花色形状……两年前,她可忙了,明信片或E-mail,那是内心宁静又孤单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我在包里放了一本书,打算在飞机上翻看。我打算随身带的,是那本叫《巴黎的瞬间》的摄影集。我还打算按那本书的图片,去看一看那些美丽的瞬间们。但是,很可惜,在离家前,走得匆忙拿成了sempé的《Un peu de Paris》。
明信片空间有限,她一个字也不能再写下去了,但是,心里的懊恼可远不止这些。
《Un peu de Paris》。这是一本漫画书。翻译成中文就是《一点巴黎》。虽然是漫画,虽然是巴黎,但是,一点也不轻松,一点也不浪漫。她不喜欢它,却偏偏拿成了它。
苏妲无聊地翻看着漫画。这,是巴黎吗?没有一点浪漫,全是过日子似的琐碎、平俗、拥挤、繁杂。苏妲焦躁地将书放回手袋。苏妲要的巴黎,是浪漫,是鸽子轻拍翅膀的生命力,是拥吻的热情,是艳丽时尚的香榭丽舍,是艺术,是浮华,是慵懒——总之,是和过日子完全不沾边的巴黎!
她向空姐再要多几张明信片,却不知道再写给谁好。
最终,写了一张给林安:
我现在在飞机上。宝宝乖不乖?我不在家,你要多陪她一些。我很快就会回去。
两张明信片并排摆放在小桌板上,细细密密的诉说是给女友,而爱人的,只有这样潦草的心事。
起初,她与林安并不是这样。
她什么话都喜欢与林安讲。他也喜欢听。哪怕是女人文胸的事情,他都会耐心又细心地听她讲,甚至说说自己的看法。
肯嫁给林安,不仅是因为非典时期意外怀孕,也是思考再三做的决定。
他们戴着口罩去登记结婚时,两人相视而笑,看不见嘴巴的形状,只有眼睛和眉毛,弯弯的,像被咬掉半口的月饼。他们曾以为,结婚,就是像月饼一样甜蜜的事情,而且会永远甜蜜下去。
可是,月饼的保质期有多短,他们的和谐期就有多短。
因为怀孕,婆婆提了许多要求:不要看电视,不要用电脑,画图看书也不行……
她知道婆婆是为了自己和孩子好,起初,还因为这些要求感觉温暖。但是,当她订孕妇裙时,婆婆也干涉,她就不开心了。婆婆说,买那样贵的孕妇装太浪费,怀孕只怀这么一次。于是,她夜晚等婆婆睡后,自己画图自己做,本来心里也就不舒服,林安又走过来收走她的纸笔,说为了孩子她得按时睡觉……那夜,他们第一次争吵。
她以为那些争吵都在夜晚,又都压低声音,所以天一亮,一切就都可以消失不记。
但是,与婆婆一起吃午餐时,婆婆却说:“你也不需要嫌我烦,等你生下孩子我就回家住,如果你不是怀着林家的孙子,我才不会管你。”
这话让她伤心,夜晚投诉给林安时,却换来林安的不快:“你对我妈做什么了?”
那夜,她第一次给女友写信——家里有耳,说什么都不痛快,只有写信,隐秘又安静。
…… ……
苏妲在翻拣这些往事时又慢慢睡了过去,睡前,她希望,一觉到巴黎。
苏妲在巴黎的第五天认识了Philippe。确切地说,是在第五天的傍晚。那时,她正坐在艺术桥上给女友写明信片:这里是艺术桥。黄昏时,坐在这里守望塞纳河的夜景,有种水中望月的美好。今天去看了卢浮宫,没有想到,我会在里面呆上整整一天。哦,我现在正坐在艺术桥中心的木椅上,所以,不会出现电影里常见的异国女人扶着桥栏扮忧郁的情形,当然,也就不会有法国男人担心我要自杀而来献殷勤。笑,这是在巴黎的第五天,没有艳遇。
Philippe过来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将他当成了日本或韩国男人。用临行前恶补的法语和他交淡,他说他叫Philippe时,她忽然就笑了起来,说:“Je m'appelle Fanny.(我叫芬妮)”
其实她没有法文名,因为两年前心血**学法语,第一课就是Fanny est l'amie de Philippe(芬妮是菲利浦的女朋友)。这两个人名,她记得最清。
说完之后,她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对方不知情,但是,自己却知道这话暧暧昧昧的很像调情。
Philippe却洞悉地笑:“你也这样偷懒!”
“什么?”听他说中文,苏妲又高兴又意外。
“上法文课时,老师让给自己取法文名,我就将第一个出现的男性名拿来自己用。”
苏妲的脸红了起来,她讪讪地笑着,心里却愉快得很。
她与Philippe并排坐在木椅上聊天,她知道了他来法国有一个多月,公司派来短期学习。他知道了她来法国才两天,单身旅行……他们谁都不知道对方的中文名,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是男人Philippe,她是女人Fanny,而且他们都知道Fanny est l'amie de Philippe。
夜晚回到宾馆后,苏妲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又给女友写E-mail:告诉你一件坏事和一件好事。坏事是,我没有和英俊浪漫的法国人邂逅;好事是,我认识了一个中国男人,他长得不坏,笑起来也很可爱。最重要的是,这是在巴黎。
在巴黎,你可以忘掉一切你想忘掉的东西,也可以去拥抱任何你想拥抱的东西。
她意外地看到信箱里有林安的邮件,点开来看:宝宝很乖,还是不肯开口讲话。我很希望趁你不在的时候,诱她第一声叫“爸爸”。你快回来。我们都很想你。
她看着这信,发了半天呆。起初心里轻飘飘的喜悦像打湿的羽毛,又沉重起来。两年没有收到过他的E-mail了,但是除了意外,并没有太多惊喜。
以前,苏妲喜欢到处跑。她天性自由,又因为做设计可以理直气壮四下走走,便成了空中飞人。她离开的时候,林安不但会每天给她打电话,还会时不时写E-mail给她。因为,林安说,有些话用文字来表达才合适。他是个羞涩的男人,不肯用嘴巴说“我爱你”。
爱如果不说,闷在心里就成了猜。猜来猜去,又费心,又容易串味。林安不肯嘴上说爱,结婚之后,又不用文字沟通——两个人天天一张床,还互相写E-mail,这实在是矫情的事情。
生下女儿后,苏妲的情绪更不稳定,她原以为生下孩子就可以重新工作,可以很快的回到自己当初的状态。但是,事实相反。她没有社交,朋友们不愿意到一个随时会有婴孩啼哭的家里做客,而她,手忙脚乱,只恨没有课程来教人怎么做母亲。孩子睡着后,她才获得安宁。但是,那安宁多短暂,随时会被警报击穿。她什么也不能做,除了断断续续看书,给女友写写信。
让她决定这次旅行的人其实是林安。
那夜,她腹痛得直不起腰,保姆请假,林安一夜未归。女儿时不时哭闹,不肯入睡,她一边忍疼,一边哄着女儿,一边不停地拨着林安手机。凌晨四五时,女儿总算睡下,她将电话扔在地上,又痛又委屈,难过到几乎想拉开窗从楼上跳下去。第二天,保姆来家时,她仿佛看到了亲人,看着保姆“哇”的一声就哭了。去医院的路上,她决定离婚。但是当知道林安那夜为了一个项目陪客人喝酒喝到胃出血也进了医院时,她又狠不下心来了。病**的林安脸色很难看,他说:“为了你和宝宝,胃出血怕什么。”她很想说,我不需要你这样卖命地工作,只想你多陪陪我。话到嘴边,却吞了回去。因为,她发现,她不但需要他多些时间陪她,还需要别的——除了人妻和人母之外,她还得是一个被人尊敬的设计师,一个有吸引力的女人。
那次,她和林安进行了一次长谈。林安他们原来的决定是等宝宝上幼儿园时,她再出去工作,但是,她不想再等。
林安没有反对,而是她自己对着画纸,脑子里一点思路都没有。她的眼前,只有一个又一个受伤的**,它们受的是哺育的伤。
她给女友讲述这些痛苦之后,女友劝她出去走走,她说:“你不是一直想去巴黎吗?那就去巴黎吧。巴黎,会帮你找回原来的自己。”
最后一夜,Philippe来约她去看电影。
这个男人站在门口,像是青春时做过的梦。
他们去的是拉丁区的一家独立电影院。Philippe像孩子一样得意地笑:“很多人都只知道来巴黎后要去一些艺术电影院看老片,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这里。”
那天放的电影是《The Ricky Horror Pictuer Show》,一个经典摇滚片。他们进场之前,得穿上影院提供的雨衣,还要拎上一袋米和一瓶矿泉水。
苏妲想,水是拿来喝的,那么,米是拿来吃的吗?为什么不是爆米花,而是生米?
Philippe看她发呆,伸手拉住她的手,将她拉进影院。
进去之后,一片漆黑,忽然有水袭来,像是进了有火灾警报的房子,四处都是水在泼。灯光亮了,大家却也不停,更有针对性地泼来泼去。苏妲被人泼,也去泼别人,像孩子一样笑得开心。电影看得并不安静,等到片中婚礼举行时,场里几十个座位上的观众又都站了起来,这次泼的就成了米。片中男女接吻时,场里成对的男女都拥吻起来,那些单身来的,就在一边儿起着哄,撒着米。苏妲正在看着他们笑,却被Philippe拉到怀里。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嘴唇就落了下来,软软的陌生的两片,印在她唇上。苏妲原来在想像中猜测过许多次,如果被丈夫以外的男人吻会是什么感觉。是有负罪感?还是邪恶的喜悦?脑中会闪过林安的脸吗?宝宝可爱的面庞会出现吧,那张天使的小脸会让她羞愧吧……但是,这个吻真的来到时,她的脑中却一片空白。
回国的飞机上,苏妲很不踏实地睡了醒醒了睡。
Philippe送她上飞机时,她还是没有问他中文名。他没有问她还会不会再见,只是将那天的电影票送给了她。她也想送他什么,但是,包里的礼物全是买给家人的,她想来想去,在进安检前将那本自己不喜欢的《Un peu de Paris》放到他手里。
她一步一步向登机口走,没有回头,动作却慢得像走过一个世纪。包里的手机响起时,她吓了一跳,林安很兴奋地在电话里告诉她宝宝开口说话了,但是却对着爸爸叫“妈妈”。他说这话时,苏妲差点就哭了。她扭头去看安检处,那儿有很多人,东方的,西方的,她看不清有没有Philippe。林安依然在电话里很兴奋地说着宝宝,他说:“这么可爱聪明的女儿,妲妲,你真是伟大的母亲。我爱你。”这句话说得太连贯,直到苏妲挂上电话才反应回来林安说了“我爱你”。坐在飞机上,空姐给她递来面巾纸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流泪。
在飞机上,她依然给女友写了明信片。
明信片里,她写了她遗憾没有亲耳听到宝宝叫第一声妈妈,也写了她在巴黎很开心。
但是,她没有写她在巴黎的最后一天是怎么过的,没写那场电影,没写那个叫Philippe的男人。
在飞机降落之前,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与一个男人睡在一张**,醒来时,她发现自己不认识他。她很惊慌地问他是谁,他却吻她嘴唇,对她微笑。还有一些她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句“Fanny est l'amie de Philippe”。
林安在机场等她。
他站在玻璃门外向她招手,她快步向他走,微笑着,路过一个垃圾箱的时候,她停了一下,将那张电影票轻轻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