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稹提笔的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普救寺。
那个寺庙里没有松柏长翠,却有遍地的牡丹芍药,沐着春光迎着微风,娇喘微微。春光里,还有两名少女,黄衫,红衫。
元稹浑浊的眼睛里闪着笑意,他在那红与黄的鲜艳里看到二十一岁的自己。
那年,他毫无功名,但他从来都相信功名与他只有举手之距。
那日,黄衫女子的衣裳在金色的暖阳下夺目又温润,她转过脸去看一只乱舞的粉蝶,他却将她的身影捕捉,关进心里。
一滴浓墨从久悬的笔尖坠落到纸上,书童想替他换过一张,他却摇手制止,他在那滴墨的旁边写下三个字:会真记。
他这次写的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痴情诗,而是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他的呼吸因此而急促,他给二十一岁的他取名张君瑞,而她,黄衫的她,像娇脆鸣春的小莺,只能取名:崔莺莺。还有一个红衫女子,他懒得费思量,随手写下两字:红娘。
普救寺本来只是个普通的寺,但是,有了他们仨,普救寺就成了故事。
元稹眯着眼睛回忆那年,他不大想得清楚他在普救寺的西厢住下是因为那个黄衫女子,还是因为听说离寺不远有些流寇强人劫杀路人而不敢前行。
那些和尚们也没有问他,他只需要给些香火钱,他就可以在西厢房住下,他只需要再多给些香火钱,便打听出来,那黄衫女子是某官吏之女,父丧,与母扶枢回乡,听说路上有强人占路,只好耽搁在寺里。
寺庙本来也就不大,若是有心,两人天天都可以“偶然”见面数十次。起初她带羞颔首,渐渐她低头浅笑,最后竟会与他四目相纠……
元稹起初按着回忆这样写,但是,写了数行,自己也感觉乏味。
于是,流寇强人成了有组织的队伍,他让那强人头目叫做孙飞虎,然后孙飞虎听说了崔莺莺的美名,包围了普救寺打算将她抢回家做夫人——元稹沉浸在自己的构思里,他相信自己其实就是张君瑞,其实真的在普救寺里上演了一出乱世爱情。
孙飞虎的手下在寺外高呼:交出莺莺。
夜深了,他们的呼喊也不消停,还举出了火把,将那片夜空照成赤色,他们的声音整齐且有气力:交出莺莺。
莺莺自然要将求助的眼神投给张君瑞,而张君瑞不慌不忙地坐着,只到崔老夫人语无伦次地说:谁救我家莺莺就将莺莺许配给谁。
莺莺看着张君瑞,刹那羞红了脸,寺里只有他一个俗家男子,若要嫁,她只想嫁他。
张君瑞此时才急忙站起,一再确认老夫人的话是认真的之后,才一口答应。
元稹有些控制不住局面了,难道让张君瑞从文生变成武生,独自飞出寺庙以一敌百?不,不,这是他自己的故事,他只想给自己在故事里变成一个更加完美的人,而不是一个英雄一桩传奇。
张生想了很久,忽然想起自己有一个结义兄弟叫白马将军。而且恰恰这将军的营地离这里不远,如果能拖住孙飞虎不让他进攻寺庙,另外找人送信给白马将军,这场围寺之困就可迎刃而解。
有了一个莫名的人,就会有第二个,于是,不只是白马将军,还出现了能只身闯出孙飞虎包围的厉害武僧。武僧找到白马将军,白马将军奋勇来救义弟……元稹有些写不下去了,他有些后悔这个开头,他的初衷只是诚实地写下一桩始乱终弃的故事。按这个路子下去,白马将军会在寺庙替张君瑞主婚,从此张君瑞和莺莺就过上了才子佳人鸳鸯绕颈的日子。元稹对着纸墨摇头,这不是他的故事。
在小小的寺庙里多次偶遇之后,他们渐渐不满足仅仅一笑一回眸。他感觉有许多话想对她讲,而她,一定也喜欢听。于是,他给她写诗。他将诗扔在她脚下,她将汗巾抛到地上,然后一并收回袖管。他还记得写给她的第一首诗的内容:春来频行宋家东,垂袖开怀待晚风。莺藏柳暗无人语,唯有墙花满树红。深院无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阴藏。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惹阮郎。
元稹不喜欢这首诗。他在这诗里明白了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伟丈夫,连表白都不敢理直气壮地说“是我爱上了你”,而是将过错推到她的身上,是她“流出门前惹阮郎”。
她仿佛也不喜欢,不但不回应,而且将门儿深锁,连偶遇的机会都不再给。
元稹不相信自己被拒绝,她让二十一岁的他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于是,他病了。自暴自弃地生病。寺里的僧人都来探望,但是,她没有。连她的婢女,那个红衫女子都没有来过。元稹在**睡了很多天,他想,她不懂得我的好,是她没有眼力。
然后他决定要去长安,管它路上有没有强人,他得去考试,他得去谋功名。
她在他收拾行李的时候敲响了他的门,她说:为什么要走?
元稹说:这里没有人留我。
她说:也没有值得你留的人么?
说完这话,她走了。红衣婢女没有紧跟着她走,而是笑嘻嘻地告诉元稹:你若真喜欢我们小姐,就找人提亲吧。
元稹不是没有动过提亲的念头,但是,二十一岁,他刚刚走进这个花花世界,还没有让世人知晓他的来到,就要回到另一个厅院里仅仅作为一个女人的丈夫而生存。这种日子,想想也就算了。
他索性无赖到底:我怕来不及。
红衣婢女倒是好奇了:为什么会来不及?
他指着自己说:不等回家托了父母再找了媒人我怕就要病死在这里了。
当天晚上,那黄衫女人又来了,还抱着自己的枕头。
她有些害羞,但是她说:只想治了你的病,留下你的人。
张生与崔莺莺那一夜之后,又写了一首诗,那诗让崔莺莺羞红了脸,不肯纳进怀里收藏。于是,待崔莺莺白天回自己房间之后,张生就独自把玩那诗,念着“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想着夜晚的旖旎。
元稹让张生与崔莺莺在《会真记》里很是恋爱了一回。他们在寺庙里住了半年,夜夜莺莺自荐枕席,而且无人知晓无人打扰。
这样写着,他几乎又忘记了真实。
忘记了她在他房间里不安地发问:你会娶我的吧?你什么时候才会向阿母提亲?
他喜欢她的身体,如果她肯闭上嘴别问那样多问题,他想他会更喜欢她。
她有一天哭了,她说:你若不肯娶我何必要来乱我?
她还说她会告诉母亲这番事情,她说总这样厮混不是办法。
于是,第二天,元稹就走了。
连封信,连片纸都没有留。
他在寺门口遇见了红衣婢女,她惊讶,他却掩住她口,让她告诉小姐:我会回来。
最后一夜,在西厢房里,莺莺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她问张君瑞:始乱之,终弃之,这是大多才子的行径,你会吗?
张君瑞想向她发誓,她却犹自惨淡地笑:君若是此,妾不敢恨。
张君瑞听了她这样说,更加难过,反而收拾起行李来,他说他要去求功名,然后好风风光光来娶莺莺。
他向莺莺展开了一幅美好的画卷,他们哭着笑着,舍不得离,又渴望真有风光媒娶的那一天快快来。
元稹没有回去。
元稹常常安慰自己:不是我不肯回去,而是我在长安站住脚后都过去了三五年,她不可能还在寺庙里等我。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有了娇妻,有了地位,那黄衫女子的影子像他的二十一岁一样慢慢淡去,他不担心她会来找他,他知道她是个爱护名节的女人,那几日的乱,她会用后半生的娴雅来弥补。
但是,有时候,他也想找她,他想知道是什么力量让她自荐枕席,而她是否还拥有那样的美。
年龄越大,他越不喜欢回忆,特别是不愿意回忆他的二十一岁,他憎恶那个不负责任的青年,却又庇佑着他,想给他开脱。
张君瑞走后,一直没有音信。不是他不想写,而是,他不知道写什么才好。他不敢在信里轻易地许诺未来,因为,他自己都没有把握。
但是,他后来是去找过莺莺的。
不过也是三四年以后的事情。
他找到了普救寺,那寺的花依然艳,和尚们拿着扫帚在地上扫着那些扫也扫不完的花瓣。
他们还认识在西厢住过的他,他们更记得有个叫莺莺的小姐在寺里等了他两年。
他们说,莺莺小姐嫁人了。
这样说时,他们的眼里还有些歉意。他们私下里常议论,说女人都是专情不长情的,才两年,就等不了。
张君瑞心里很是难过,他反而安慰那些和尚:大凡天降尤物,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他这个“妖”是伤的意思,他大言不惭,是她伤害了他,因为她是个“尤物”,是尤物就是会伤人的。
元稹总算写完了他的《会真记》。
他自己不大喜欢这个故事,他知道它太不真诚。
但是,比起他写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之类很真诚的诗,后人却更喜欢这个。
不,应该说,这个故事更激发后人的想象力,而且留下了任意涂抹的空间。
于是,有了《莺莺传》,还有了《西厢记》……
故事离真实也就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