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焦家之前,妈妈告诉我:“你将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婆媳战争。”

那时我根本认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微笑着让妈妈放心:“我会像爱您一样爱她。”

妈妈是过来人,送上我轿时,她扶着轿栏隔窗叮咛:“女儿啊,光有爱,那是不够的。”

轿子一路摇晃,帘儿偶有晃开,我便能看到骑着马的夫君背影。我偷偷看他时,不料他也回头看我,两人目光轻轻一纠,竟然纠结出了满心的蜜。轿夫们开始不怀好意地唱着祥庆的小曲颠起了轿子,我闭着眼睛享受这颠簸。他一边笑一边央求轿夫们抬稳轿子,轿夫听他这样说,反而颠得更起劲儿……

仪式一项项地完成,在敬婆婆酒时,媒人说:“姑爷很疼爱新娘啊,一路地叮嘱轿夫抬轿要稳点,别颠坏了新娘。”

婆婆边接过酒边说:“怎么不见你这样疼妈?”

这话让我诧异,抬头去看,原来婆婆这话是问夫君。

有必要向大家介绍一下我婚姻——夫君姓焦,名仲卿,官府里一普通文吏。公公在婆婆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据说来提亲的人多如牛毛,但是婆婆拒绝了所有,甘愿独力一人养大孩子。婆婆命令仲卿娶我时,他并不同意,他说他还小,还想做番事业,还想好好陪母亲生活几年……这些话让婆婆更认为他得娶个老婆实现男孩向男人的转型,她打听了方圆百里的各家女儿情况,选中我,不只是因为我“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还因为我可以带来很令人满意的嫁妆——六七十口盛满衣物财宝的箱子。

这些话是婆婆自己告诉我的,那是我第一次接受她的家训,她赞美了我的娘家、我的嫁妆,惟独不肯赞美我。

家训快要结束时,她忽然说:“仲卿他爸去世后,向我提亲的人,很多比你家还要富足,要给我的骋礼是你带来的嫁妆的四五倍。”

“那您为什么没有答应?”

婆婆深深地看我一眼:“就不告诉你。”

晚上,我拿这话去问仲卿:“婆婆为什么不再嫁?”

仲卿深情地望着院落另一端婆婆的房间,说:“因为她太爱我,害怕我随她改嫁过去过不了幸福的日子。”

仲卿说的没错,婆婆对他的爱,不止是太,而是太太太太……爱!

吃饭时,左一筷右一筷地将菜向他的碗里放,一边放一边叮嘱:“你要多吃点。”偶然向我看上一眼,我惊喜地筷子不禁一抖,以为婆婆也要给我夹些菜,谁知道,她只是皱着眉头给了我一句评价:“你看兰芝多会吃!”

这句话差点没将我噎死。急忙扔掉筷子,假装吃得很满意,去厨房找些活做来躲开这母子。

婆婆没有别的爱好,心情好或者心情差的时候都织布,织出的布却也不卖,都给儿子做衣服。

仲卿幸福却又真是可怜,长这样大,除了做新郎时的衣服是裁缝做的,官服是官府发的外,穿的衣服都是婆婆一针一线做出来的。这些衣服虽然是爱心牌,但是没型又没款,穿在身上还不如光着身子好看。仲卿自己是没有什么审美的,他心满意足地穿着这些衣服,将我给他请人裁的衣服收在箱底不穿——因为妈妈不喜欢。

于是,穿衣也成了我很为难的事情。在他们全家都是灰扑扑的手织布服装中,我那些最家常的衣服也成了华服,随便在哪个角落一站,都又闪亮又刺眼。

婆婆不织布时,就在园子里打蝴蝶。对,是殴打的打,边打边骂:“只懂得花里胡哨的废物们,不产蜜不吐丝的东西……”

她打蝴蝶的动静很吓人,园子里的佣人们都静悄悄地伫在那里观看,看蝴蝶两眼,看我两眼,终于让我对自己的衣服们自惭形秽,主动向婆婆申请:“可不可以劳烦妈妈也给我做两套衣服穿?”

婆婆满意地看了我一眼,笑容可掬地说:“我老了,没有精力给你做衣服,但是我可以教你做!”

——你们一定不会忘记,我十三岁就会织布做衣的事实,但是,来到焦家,我一切得从头学起,因为,只有向婆婆学习,才可以做出难看的衣服,才可以与焦家的风格达成统一。

与仲卿吵架,因衣服而起。

那夜,好容易婆婆睡下,我可以和丈夫亲热一下。他却让我将压在箱子底的那些漂亮衣服找出来穿给他看。

我奇怪:“你也知道那些衣服漂亮,为什么甘愿全家都穿得这样丑?”

仲卿却说:“我们全家穿的并不丑,只是你穿成我们这样丑。”

“可是我不穿成你们这样,你妈妈会不喜欢我。”

仲卿同情地看着我:“你穿成了我们这样,我妈妈也不喜欢你啊。”

我警惕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我的?她为什么不喜欢我?”

仲卿不想与我讲这些,只想我打扮得漂亮一些和他亲热,他敷衍着:“她喜欢不喜欢你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有什么用?”我笑着骂他,“你不过是个听妈妈话的好娃娃。”

这话激怒了我丈夫,他的脸色唰地一下阴了下来,他说:“听妈妈话有什么问题吗?你不理解我妈妈的伟大。”

“可是有些事情,她明明错了。”

“胡说,妈妈是不会错的。她不辞辛苦地给我们做衣服穿难道有错吗?她悉心教养我长大难道有错吗?你这个媳妇还是她选的呢,你的意思是说她选你也有错啦?”

…………

正在小声地争辩,婆婆忽然推门进来,一把抱住儿子拍着他的背安慰:“妈妈知道你的心意,别为了妈妈和妻子吵架,你们要以和为贵。”

(别好奇明明睡下的婆婆怎么会忽然出现,老年人睡眠时间短,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会醒,她这样忽然出现在我们房间是常有的事情,常常一睁眼,就可以看见婆婆的脸。

仲卿也感觉这样太没有隐私感,一度将房门反锁,不让他母亲进来看我们的睡相。但是,一个星期后,婆婆在饭桌上开始训话:“不要那样贪欲,对身体不好的。天天将门锁了,传出去像什么话。”

我想申辩,婆婆冲我挥了一下筷子:“我儿子身子骨差,你得注意些。”

然后我们就只在亲热的时候锁门,但是第二天,婆婆一准会在仲卿的碗里多放两个鸡蛋,说些要补补之类的话。

于是锁门不锁门成了我们很头疼的问题。锁了,就等于告诉婆婆今天我们亲热了,不锁,就得在亲热的时候小心婆婆忽然端着一盘水果出现在床边。)

仲卿想替我说话:“妈,您别误会,兰芝她不是……”

这句话却惹恼了婆婆,她忿忿地坐在椅子上:“我什么都听到了,你还护着她!我将你养到这样大,就是等着你说我是个没什么用的老太婆吗?”

“什么没什么用的老太婆?”仲卿头都大了。

婆婆却学着他声音说话:“她喜欢不喜欢你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喜欢你!”

“够了!”我终于说话了。

结束这场闹剧的人是我。我主动请求仲卿休了我。

仲卿不同意,他说:“虽然我妈妈不喜欢你,但是我还是喜欢你的。”

“可是我不喜欢你啊。”说这话时,我又想到嫁他的那一天,坐在轿子里偷看到的他的背影,和他央求轿夫不要颠轿的温柔。

婆婆对我主动要求成为下堂妇很是诧异,她第一次将我叫到她的房间里和我谈心。

她说:“你要忍着啊,媳妇总是会熬成婆啊。”

我指着身上难看的衣服问她:“要熬到自己不计较是好看还是难看,也不在乎有没有隐私的时候吗?”

婆婆想了想,点点头。

我笑:“那你们还是休了我吧。”

离开焦家的那天,婆婆忽然很舍得不我,她拉着我的手,一再地看我,她说:“你看起来真漂亮,像我当年。”

我有些眼湿:“我要走了,您却开始赞美我了。”

上轿前,她忽然叫我的名字:“兰芝,兰芝!”

我扭头:“什么?”

“你还记得你问过我的问题吗?”

“什么?”

“有那样多聘礼,我为何不嫁人?”

我笑:“仲卿告诉过我,您是因为怕他过不上好日子才不改嫁的。”

她神秘地笑了一笑,将嘴巴贴到我耳边,小声说:“因为,那些想娶我的人家,都有婆婆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