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美!”
眼前这个男人着华服穿锦靴,气宇轩昂。我不能将他和我记忆里的世美联系起来。在见他之前准备好的一番话也硬生生地吞进肚里去,只顾着将两个躲在身后的孩子推到面前,让他们叫“爹!”
小儿乖巧,一声“爹”叫得世美眼里柔情顿生。
我又拉拉女儿,女儿却嘴一扁哭了起来。
“为什么不叫爹?天天不是念着爹吗?”静静的厅堂里女儿的哭声分外尖锐,我忍不住叱责她。谁知道她嘟嘟囔囔竟说了一句:“你天天也是念爹念得紧,见了爹,你不也是没话说吗?”
她的话让我脸一阵白一阵红,半天抬不起头,孩子就是孩子,怎么会知道有些话是不能当着外人说的,厅里还站着这么多人,哪儿能说什么想不想。不过,我能说什么呢?本想抚着他的脸含泪说一声:“世美,你瘦了!”可是眼前的他面色红润,倒是我们娘仨一脸菜色,瘦骨伶仃。
我将腕上的包袱捏了捏,里面有我给他做的几个饽饽。他去考功名时,在房里抱着我说:“香莲,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你做的香饽饽。”一去便是这么多年,我年年都盼着给他做他爱吃的饽饽,可是现在,看着案上丰富的果品,居然不敢将饽饽拿上案来。
“香莲,你老多了!”世美端详着我的脸。
我接不上话。我比他小十岁,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该老的人不老,反而是我一天比一天败落起来。
“香莲,你怎么穿着这样一身黑衣?”世美打量着我的全身。
我缩缩脚,看见脚上没拭尽的黄泥。
“公公和婆婆都去了。”我说。
他神情低迷,眼圈泛红:“也算寿终正寝,他们都六七十岁了。回头叫人去将他们的坟修一下,生着没享到儿子的福,死了再不让他们风光风光,天理不容。”
这些天舟车劳顿,我已筋疲力竭,而且,分别了这么久,太多太多的话想对世美说。我看看周围的人,低声问世美:“哪儿是卧室?我想……”
世美叫来一青衫女子,说:“青环,带他们去客房。”
我看了他一眼,他坐在桌前,用手撑着额头并不看我。
我带着孩子们和青环一起出了厅堂,走在深深的长廊上,我问她:“世美为什么睡客房?”
“驸马爷怎么会睡客房?是你们睡客房。”青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什么?”我顿时呆住了。
驸马爷??
他在这儿有了别的女人,我心里早已有了准备。但是,这个女人来头未免也太大了点。
一个满身珠宝的女子迎面走来,看见我们,狐疑地上下打量。
“他们是谁?”她的语气横蛮无理。
青环忙垂首:“平姑娘,这是驸马爷家乡的亲戚,今儿刚刚到。”
平姑娘一掩鼻子:“好生倜傥的驸爷,怎么会有这种亲戚?别让他们乱走,被公主撞见了,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她走后,青环小声说:“她是公主的贴身侍女。”
公主的侍女就凶蛮成这个样子,我以后和公主怎么相处得好?忽然想到青环说我是世美的亲戚,忍不住笑了笑:“青环小姐不知道我是世美的发妻吧!”
她忙掩我口:“要让公主知道了,别说你,连驸马爷都会丢命的,这话可不能乱讲。”
终于坐到床前,两个孩子哪儿睡过这样软的床,两个人在**扭成一团,热热闹闹又叫又跳。
我是世美的亲戚,那这两个孩子该叫他什么?
这些年的苦等,却将自己等成了丈夫的一个见不得光的亲戚。看着满室的锦绣,泪从心生。
“世美,你纳妾没有和我商量就算了,你却连个名分都不给我,这算你给我这十余年的感情的回报?”我哀哀问。
世美叹息摇头:“这是驸马府,我是公主的丈夫,你让我给你什么名分?”
世美和我说话时离我好远,我忍不住靠近他:“这些年,你不想我么?”
他向后闪了闪:“香莲,你这身衣服得换换,身上都有了气味。”
这话羞得我忙后退几步,三年不能脱孝衣,我只有这一套黑衫,换了它,我穿什么?
带着孩子走在后花园里,他们惊喜的欢叫越发刺得我心痛。
很香的味道。我沿着香味走到一栋美轮美奂的建筑边。里面仿佛有人的嬉笑声。
躲在花丛里张望,女儿忽然说:“娘,你看,爹!”
果然是世美,他手持炭笔正在为一个发如浓云的女子画眉。女子身披轻纱,笑的时候纱也乱抖,这么露骨的衣服连我看着都脸红,她却在世美面前坦然地穿着。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是我将世美满是爱意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
以前,他也这样看过我啊。那个时候他给我梳头,我在镜子里微笑地看着他,他的目光浓得化不开,全凝在我的脸上……可是,现在……
“世美,你不爱我了吗?因为我老了?因为我丑了?还是因为我没有锦衣玉食可以给你?”我昨夜将孝衣洗过了,现在还没有干透,但是,应该没有气味了吧。
我不放心地低头嗅嗅自己。
世美对我说了一堆话。他学问比我好,很多话我听不懂。但是至少我知道,他现在不爱我了,他会让我们娘仨过上好日子,如果我愿意还可以改嫁他人,但是他绝对不会认我是他的发妻。
“不是我怕死,而是怕公主伤心。”他居然还这样说。
“你就不怕我伤心吗?”我欲哭无泪。
“香莲,你见的世面太少了,你不知道,你其实并不爱我,只因为我是你生命里惟一的一个男人,所以你才会对我死心塌地,你应该多接触一些人、多见见世面,你就会知道什么是爱情,什么是感情。这两种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恨得咬牙切齿:“陈世美,这便是你这些年考取功名后学到的东西吗?”
世美苦笑。
“世美,你负我!”我拼尽力气从牙缝里咬出这几个字。我不怪他娶公主,甚至我不介意给世美做妾让公主做正室,但是他,居然不能认我,理由居然是怕公主伤心。
世美静静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没有谁负谁。我不负你,就要负公主。而且,皇上以为我没有家室才将公主许配给我,如果让他知道有个你,这欺君之罪会满门抄斩,你不为我想不为自己想,也为两个孩子想想吧。”
驸马府景色再美,食物再丰盛,也难以让我释怀。
我拉着两个孩子要离开驸马府。
世美看我去意已决,长舒了一口气,拿了些金元宝给我,我只拿了一锭。这一锭元宝是给公婆整修坟冢用的,既然这个人不是孩子的爹不是我的丈夫,我秦香莲决不会多用他一分钱。
“香莲,你是个好女子,会有好的男子疼你。”他说。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但是我惟有冷笑,我最好的日子给了他,现在人老珠黄,加上两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再好的男子也会吓跑。
千思万虑,走上了回家的路。
刚出城门,一人策马追来:“韩琪见过夫人。驸马爷派我来送你们一程。”
我冷道:“谢爷的美意,不用了。”
韩琪不理会,只是跟在身后。
来到一片黑森林。
身后忽然听到拔刀的声音。还没来得及想,脖子上犹自一凉,一柄刀正贴在我颈上。
扭身看,是韩琪。
“他叫你来的?他为什么要赶尽杀绝?他不是说对我还有感情吗?虎毒不食子,他为什么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爱情伟大到让他连人性都可以不要的地步了吗?”
我绝望地自问,韩琪的刀却垂下了。
他说:“你们走吧。”
我瞪圆眼睛看他。他说:“快走,别等我反悔!”
我忙拉着孩子们跑了起来。身后一声惨叫,然后有重物倒地的声音。
韩琪倒在地上。他自杀了。
我扑了过去,想捂住他脖子上的血。
他对我微笑:“驸马爷曾救过我一命,我……”
我一路走一路哭,眼睛已经肿如桃李。
陌生人尚能通情晓义放我们娘儿仨条生路,他为什么不能?
一阵怒喝将我唤得清醒一些。眼前一顶大轿,周围几个威武的男人围在轿边。
喝我的那个汉子打量我一番对轿子说了些什么。这些人停了下来,一个人将我拉到轿前,喝令我跪下。
糊里糊涂跪下来,听到轿里有人问:“为何拦轿?有何冤情?”
我怔怔地回答:“我丈夫要杀我!”
“有状子没有?”
“没有。”我还是怔怔的。
“公孙先生,你为她写一份状子,展大侠,将她带回开封府。”
我又回到开封城里了。
又进了一所大宅子,宅子上两个字:包府。
“你丈夫姓甚名谁?”细皮白肉的公孙先生问我。
“姓陈,叫陈世美。”
就这样,我将世美告上了公堂。
我一直以为这一切是在梦中,直到世美和我一起站在包大人的堂上。
这回,他真的瘦了。
他伤心地看着我,我心口一痛。我低呼:“世美,你……你为何要杀我和孩子?”
他一脸愕然:“这话从何说起?你为什么不回老家?你为什么要将我告上开封府?”
我太了解世美了,他在我面前绝没有一句假话,但若不是他叫人来杀我们,还会有谁呢?难不成是公主?
包大人传我到他书房。他温和地看着我:“香莲,明天陈世美就会被斩首。”
“什么?”我一阵天昏地暗。
“欺君之罪已当斩,又派人追杀自己发妻和孩子,天理难容啊。”
“可是,包大人……”我跪倒在地,“我不告他了,我收回状子,你别铡他,我求你了……”我将头在青砖地上磕得咚咚作响。
“晚了,皇上已下了圣旨!”他说,“而且,你为这样的男人求情,不值得。”
“可是,可是,我爱他啊。”
世美以为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其实我知道啊,所以我才会绝望地离开他,让他和公主长相守,我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知道那种思念的痛苦,我不要世美再受那样的罪,所以选择自己离去,成全他和公主。可是,世美却要被斩了。
“你去死囚牢看看他吧。”包大人叹息。
“世美,你瘦了。”我望着关押在牢里憔悴的他,心酸得要吐出苦水来。
他苦笑:“别自责了,香莲,迟早就会有这一天的,从娶公主那一天时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我对不起你。”
“没有谁对不起谁。欺君之罪是我犯下的,欢喜做,甘愿受!”
“世美……”我哭得肝肠寸断。
“我没有派韩琪去杀你。”他说。
我点头。我相信他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你照顾好孩子们。”他又说,仿佛还有话欲言又止。
“你还想说什么?”我问。
“你……如果能见到公主,请代我告诉她,我不是存心想骗她。我,我,我是真的爱她。”
包大人一声“斩”,铡去了我所有的爱、所有的仇。
我瘫倒在铡刀旁。我看见世美圆睁着的双眼,他一直看着门口,他想再看一眼公主。
展大侠将我扶下堂,我想让他代我向包大人道谢,可是那谢字在唇边咬了几咬,又吞了回去。
“包大人让我送你们一程。”他说。
我拒绝了。
我拉着孩子们慢慢走。
“你这样做得到了什么?现在你解恨了吗?”
我抬头,是平姑娘。她一脸的悲怆。
她拿出一柄小刀指着我的心口:“我要你偿命。”
“公主叫你来的?”我淡淡地笑,“你可以杀了我,世美死了,我也不想活。只是,世美有些话希望你转告公主——他说他不想骗公主,他是真的爱她,还有,他,他给公主画眉还没有画够……”最后这句是我加的,我想世美一定也是这么想。
“够了。”平姑娘打断我,“我知道他心里只有一个公主。但是我心里也只有一个他。”
“你?”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是的。我不能让他受到一点点伤害,留着你始终是祸害,所以我让韩琪去杀你,韩琪爱我,他肯为我做任何事。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会自杀。”平姑娘惘然地说。
事情的真相一下子展开了,韩琪在爱情和恩情面前难两全,所以自刎。
明白了这些也没有什么用,两个孩子已吓得躲在我身后,我闭上眼睛等着平姑娘的刀子刺进来。
一阵喧闹,我睁开眼。
面前一个清丽可人衣饰华美品位不凡的女子,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我说:“公主?”
她点点头。
平姑娘被几个武士带走了,只听见她的呼声渐行渐远:“公主,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啊……”
“你的话我都听到了。”公主的声音如夜莺初谷,“将世郎的孩子好好教养。”她握了握我的手。
我点头,拉两个孩子给公主请安。
她叹口气,手里忽然多了一把剪刀,没等大家反应过来,青丝已断落。
她又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我看着长长的路,一切,恍如一梦,只有缠缠绕绕随风飘远的青丝证实着所有的一切。
远远的我听见说书老人苍老的声音:“……悔教夫君觅封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