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万世,无人懂我王昭君。

丢掉那些史书诗赋,忘记那些后人传颂的功绩,别在意我身着“长公主”朝服或是“阏氏”盛装,也别问我身处大汉掖庭或是塞外边疆。

你,只需闭上眼,听我手中的琵琶。

它,无意撒谎。

无财半遮面

在见到毛延寿的那一瞬间,我便暗知后事凶险,原来欢乐激昂的心跳被他贪婪的目光挑断了弦,余欢未消,惆怅已起。

自小,我便熟悉男人们的目光。它们常常在我脸上久久停留,然后顺着下巴直线下滑,到脚尖时再麻利地蹿到脸上。毛延寿的目光与他们不一样,他的眼睛只在我脸上停了一下,便飞快地将注意力放在我手腕那枚软玉镯上。别的男人是恨不能用眼睛将我的衣衫褪掉,而他,却是希望我整个人最好缩小成一缕烟,在玉镯里消失。

我下意识地将手腕护了一护,他厌恶地看着我,忽然问:你知道你比别的女人有优势吗?

我一愣,随即低下头,装作羞涩:我不明白画师的意思。

这话,真的没法回答,难道让我大大方方说出来:我比她们都美?

毛延寿冷笑一声,将目光又一次锁定我的手镯:你知道该怎么做才会比别人有优势吧?

早在进宫的姐妹中风闻画师毛延寿为人。据说,只需要给他钱财珍宝,他便可以让你在画布上艳绝一方。交好的姐妹好心问过我可曾给他准备财物。当时,我的回答是:没钱,就算有钱也不给他!

姐妹有些下不来台,讪讪地笑:那是,姐姐多的是美貌,他哪怕只画出姐姐十分之一的神采,也能让汉王神魂颠倒。

我理解毛延寿。见多了后宫佳丽,生理反应再活跃,也不敢给皇帝随便抛顶绿帽子,惟有拼命纳财,以此到宫外让妹妹们解衣盛欢相待。但是,我看重我的镯子,睹物如见人,镯子的温光中能现出母亲的微笑——我离家时,只带了这么一件贵重物品,爹爹想将财物留给尚未娶亲的兄弟,送行时,他看我两手空空也不大好意思,宽慰我也安慰自己,他说:小君,到了皇宫,你要什么就会有什么!母亲偷偷将手上的软玉镯取下套到我手腕上。她眼睛汪汪,生离死别的表情,她说:见镯如面。

…… ……

毛延寿见我久不回答,有些恼怒,加重语气来喝问:你猜我会将你画成什么样?

我笑:我不猜,你能画成什么样便是什么样。

他更恼火了,索性打开天窗将语说明:我很喜欢你的玉镯。

我还是笑:谢谢你。我也一样。

好了。四句对白便足以让毛延寿在我的画像上多添几颗痣,据说这几痣颇有讲究,不是克夫便是克子,皇宫的内待们根本不会让汉帝去看这种面貌不祥的女人画像。

皇帝果然从来没有找过我。看着同时入宫的姐妹们一个个飞了高枝,我只能将手里的琵琶狠狠拨动,对着黄了秋绿了春的树林低唱:

一更天,最心伤,爹娘爱我如珍宝,在家和乐世难寻;如今样样有,珍珠绮罗新,羊羔美酒享不尽,忆起家园泪满襟。

二更里,细思量,忍抛亲恩三千里,爹娘年迈靠何人?宫中无音讯,日夜想昭君,朝思暮想心不定,只望进京见朝廷。

三更里,夜半天。黄昏月夜苦忧煎,帐底孤单不成眠;相思情无已,薄命断姻缘,春夏秋冬人虚度,痴心一片亦堪怜。

四更里,苦难当,凄凄惨惨泪汪汪,妾身命苦人断肠;可恨毛延寿,画笔欺君王,未蒙召幸作凤凰,冷落宫中受凄凉。

五更里,梦难成,深宫内院冷清清,良宵一夜虚抛掷,父母空想女,女亦倍思亲,命里如此可奈何,自叹人生皆有定。

美色起悲思

起悲思的不是我,是汉元帝。

我不会忘记那日。一众受冷落的女人听闻汉宫要选一女子封号公主嫁到匈奴时,惊慌失措如从窗外误进房间的麻雀。想到可以出宫可以贵为后,她们的脸上都飞起贪婪的红霞。有女人跑来问我:昭君,听说你小时候在胡疆呆过,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

我带着对自由日子的怀念,深情地描绘大漠雪地冰天马骑篝火美酒。

她打断我,红着脸说:我想知道的是,是不是胡人都不洗澡?

我皱眉:大漠里水有多珍贵?有的喝就不错了,你还想天天泡花浴?

她吐舌,下意识地去摸光滑的手臂,用力之猛仿佛打算从上面搓出一条白泥。

如果单于死了,是否要改嫁他兄弟?她又问。

看是谁做下一任的单于了,如果是他儿子,也需要一样的嫁过去。

她张嘴瞪眼,仿佛听到天下最可怕的事情。

女人们蠢蠢欲动,然后落荒而逃。汉使几近绝望:难道就没有一个女人肯去吗?

我说:有。我。

只有女人才能读懂来自同性的目光,它是羡慕的小刺,是同情的软鞭。她们叹息:可怜的姑娘,怕是在后宫里都闷得疯了。

宫里的消息传得特别快,不到一个时辰,连毛延寿也知道了我打算去匈奴和亲。

他到我房间来,连寒暄都省略,气势逼人地发问:你想做什么?

我轻笑:不想做什么,这样一年一年地候下去,等到老死可能都见不了汉帝。而我主动报名嫁到匈奴,至少可以给汉帝一个机会,让他看清楚我脸上有没有痣。

别用什么大帽子来扣我,我此举只是一场赌博。胜的话,便是汉帝对我一见钟情,将我挖出深宫养在身边。败的话,也能风光嫁到胡地,就算水土不服,那也是后话了。

想得到,必然要先失去。正所谓小舍小得,大舍大得,不舍不得。

汉元帝在见到我的那刻,目瞪口呆,一再抚胸说:不可能,不可能。

太后很是和蔼:这样漂亮的姑娘嫁到胡地去有些可惜了,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说这话的时候,太后向汉帝看了一眼,一副知子莫若母的神情。汉帝也紧跟着太后的话重复:是的,后悔还来得及。你再想想。

他说:给我传毛延寿。

汉帝走近我,拉住我手,他说:你与众不同。

他又说:你是我惟一见过的有胆有色的女人,我希望你留下。

你喜欢我吗?我轻声问他。

他像普通男人一样激动亢奋,热情洋溢:太喜欢了。

你想让我留在你身边?

是的,封你做明妃。

我的眼睛薄薄浮起一层雾,我将这个害千百女人等老青春的男人的手紧握住,差点要说我不走。

毛延寿惴惴赶到,随行跟来的还有大内总管。

汉帝回到龙椅上,神色威严。他问:是你的画工不好,还是我后宫无佳丽?

毛延寿吓得浑身乱抖,说:画工不精,画工不精。他说话的时候看都不敢看我,头垂在胸口,浑身哆嗦。

我兴奋又崇拜地看着汉帝,这些年的清苦日子在今天总算有个了结。

没想到汉帝却放过毛延寿,转头看向大内总管:明天将后宫的嫔妃宫女全叫来,朕要亲自看看,一定不止一个王昭君。

一定不止一个王昭君!!

这话与刚刚那句“你是我惟一见过的有胆有色的女人”相差不到一个时辰,这话与刚刚那句“太喜欢了”都出自同一个男人口!

这话!

他们都走后,汉帝邀我一起喝酒。他让我给他弹曲,我便将随身抱着的琵琶拿出。

铮铮乐声中,一声断响,惊了我们。弦又断了。汉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心里有事?

我点头。

可以告诉朕吗?

我语惊四座:我想好了,做长公主,去匈奴和亲。

他意外:都说让你做明妃了!

我心酸得很,却带笑回答:皇上,后宫佳丽无数,想做明妃的不只昭君一人,但是,愿意去胡地的,恐怕只有昭君一人。

不是我恃宠挟帝,而是他那句话让我看清男人本质——他不能让我做皇后,又不能专情于我,他要的是天下所有美色,不止一个王昭君。

匈奴粗蛮你一弱女子如何能去?汉帝惊慌之情溢于言表。

昭君从小在胡地长大,熟悉胡地风俗,而且,为汉帝效力,死都无憾,何况还是去做后?

所图心自知

我看到了我的夫婿,不如我想像中粗犷威猛的呼韩邪。

我问他:你可满意?

他笑:我起初只求结下汉亲以图安邦,早做好思想准备娶一个丑公主回匈奴,你,远远超出了我的期望。

见他如此坦白,我会心一笑:你会对我好吗?

胡人果然不矫情,他回答虽然令人不快,却也是实情:那是一定。对你好等于是对我匈奴好。

你喜欢我吗?

你的美让漠上的月都会羞闭,让水里的鱼都会自惭沉水,你说,我怎么会不喜欢?

我苦笑:那我们会不会有爱情?

胡人憨直,对这种没把握的事情他选择喝酒不语。而我,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也就想到了答案:爱上或不爱,我都是他的妻,他匈奴的阏氏,他与汉室和平相处的镇国之宝。既然无区别,爱或不爱都无意义。

汉帝喜欢你吗?没有想到这憨人忽然这样问我。

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

如果喜欢,我便不能娶你。他的话掷地有声,将我的心砸得一弯,他说:君子不掠人之美。

婚礼如期举行。

汉帝在婚礼上喜气洋洋,真如嫁皇妹。

毛延寿居然一大早就来我宫里送礼,珠宝绫罗各类珍玩。我看着这些东西哈哈大笑:如果我今天在这些首饰里挑一些来戴,会不会有很多嫔妃都会心里嘀咕此物似曾相似?

毛延寿不理会我的嘲讽,只是求我在汉帝面前替他说几句好话,他说:以长公主的气度一定不会计前嫌吧?而且,汉帝一定肯听长公主的。

是的,汉帝现在什么都听我的。婚礼前夜,我与他有一次谈话。他说亲自检阅后宫三千佳丽之后,他依然感觉我是最好。说这话时,他倒是真情流露,神色黯然。然后他居然忘记了君无戏言的训条,有板有眼地劝解我不如留下,他会和单于好好商量,给单于找一个更适合他的女人。

我问他:为什么那天初相见时,你没现在这般坚决,你为什么会批下圣旨?

他沉默。我叹息:现在说这个,晚了。

他说,他堂堂汉朝天子,却无法得到我,而且要眼睁睁将我嫁到胡地,他心有不甘。

我说,得到了我,只是得到了一场**,失去我,却会得到天下的太平,还有我对他的尊敬。

尊敬何解?他迷惑。

我微笑,怀抱琵琶半掩面:从此,你便是我心中不能忘却的汉时明月,不贪美色,社稷为重。

他苦笑,又来拉我手:可是,昭君,你知道我不是这种……

他的后半句话被我用琴声遮掩,十指拨动中,我说:我不知道任何事,我只知道,史书上皇上将从此成为名垂青史的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