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养了一只狗。
肥肥,白白。常常在地板上被自己短短的腿绊得摔跟头。
她和他没见之前就知道了关于这只狗的一些事情。比如说它通体雪白,比如说它会用它并不锋利的小牙给他的手留下几个小小的印,比如说它会心情不好地发出呜咽声……
然后她爱上了他。
爱上了从没见过面的养着一只白白肥肥的小狗的男人。
(2)房间很大。
全是木头的原色,冷冷的棕黄铺了满眼。
她随他站在棕黄的地板上。鞋跟在地板上的明朗的敲击声让她的脚局促地停在那里,不肯再向前迈动。
肥肥白白的一团像球一样从另一个房间里滚出来,围着他的腿撒欢。
她笑了起来。蹲下来将那团白揽在怀里。
她说:我认识你,你叫乐乐。
(3)终于光着脚立在地板上。
床很大,软软温暖,不是夏季的床。
空调吹着凉风,厚厚的窗帘将房间与外面的阳光隔成两个世界。
乐乐不停地用毛耸耸的身子蹭着她的脚。
脚趾涂着红色的指甲油,这点点的红吸引了乐乐。
也吸引了他。
深蓝的达芙妮凉鞋被乐乐拖咬着满屋子乱跑,鞋叩在地板上,咣咣乱响,砸得她心疼。
抬眼看他。他的眼里什么都看不到。
……我在回忆,在想象。
常常在安静的夜里听着窗外夜的声音在文字里痛苦地想象。
我承认写作是件痛苦的事,因为需要将自己的一点一滴都呈现在盘子里让别人来分享。分享着生活,分享着思想。
很矛盾。害怕分享,却渴望分享。
下午在森林公园里迎来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飘下来时刺痛了我的眼睛,雪是洁白的好东西。可是,它落入了泥里。
我在雪里笑。笑的是五官,不包括瞳仁。瞳仁像雪里的泥一样冰,一样浑浊。
(4)下火车时她的心莫名其妙地不再发抖。虽然前一分钟她还在火车上用手机向他重复着她的心慌。现在像已经将试卷拿在手里的考生,除了将姓名班级填上认真答卷外,她已没法再选择。脚步迈向汹涌的人群时,她想也许她还是可以选择的,比如说弃试卷在考场上出逃。
他似乎没有看她,眼睛匆匆一扫,扫掉了她的锐气和自信,像十二点后的灰姑娘,失落地站在街中央。也许,不应该来。她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她已经来了。坐上车,看着驾驶位上他的背影。
这就是那个男人了。她没见过的男人。有着一条叫乐乐的小白狗的男人。她已经爱上的男人。
(5)很简单的布设。
大床、完整的家庭影院、电脑。
她离开温软的床。赤着的脚在地板上仿佛开了两朵白色的莲,在黄棕色的池塘。
乐乐扑了过来,在她的脚中间绊绊绕绕,想伺机用粉红色的舌头试探一下它的温度。
她走到电脑桌边,坐在他常坐的那张椅子上,手指拂动键盘像拂动一排琴键。
你平时就坐在这儿,就这样敲下一行行的字,就这样……
她说着,回头对他笑。
(6)房间里回绕着声响。
《蜀山传》在碟机里运转。她看着电视,眼睛却从画面上收了回来,慢慢上移,定格在他的脸上。他知道她在看他,用手将她的眼帘一盖,俯首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画面。
她在他的手掌下喘息。她能看见自己像准备冲开堤坝的洪水,一次又一次向空气冲撞。
他的唇俯了过来,温温地噙住她的眼,睫,唇。
他的身子将电视画面遮住时,她看见画面上张柏芝的脸正像风干的泥人,一片片开裂,离开,飞去。
空气被声音划成了碎片。她听到的是自己的叹息。还有爱的声音。
将自己软成一团缠在他的身上,这一刻她是拥有着他了,紧紧地抱了满怀,仿佛再也放不开。
他的眼睛始终是闭着,长长的睫像刺一样扎着她的眼,她的心。
头偏向一边,地板上站着乐乐。小小白白的一团。眼睛乌黑如豆,它在看她,深深的。
(7)一切安静下来。
屏幕已变成蓝色。
他吻她,欠起身子将裹入身下的摇控器拿起按播放。
屏幕上又一次出现《蜀山传》,音乐画面和此时的安静仿佛时光倒流。
深蓝的达芙妮凉鞋依旧被乐乐拖咬着满屋子乱跑,鞋叩在地板上,咣咣乱响。她看着自己淹在被中的身体,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无绊无牵。
将头伏在他的胸口。
很惶恐地发现:听不见他的心跳。
扬脸看他,他嘴角牵起一个微笑,眼睛却看着画面。
你没有心。她说。
他还是笑,手臂却加了力气抱紧她。
她终是无力地再次沉入他的怀里。
……我想写什么?
看着这些文字胃又痛了起来。
是谁说的小资女人都会犯一种病——胃病。
又是谁说过胃病是种很美好的病,隐隐的,让女人的身体软了起来,连眼神都会带上痛苦的柔。
按住胃,用一只手敲着键盘,我只想将这个与我已心性相通的胃切掉。
别人气恼或伤感时都会心痛,我不知道我的心在哪儿,我怀疑我的心就在胃上,所以它才会敏感地抓住我的神经末梢。
他和她在我的笔下相会,我忘了写他们因何而来,又因何而爱,那么,我还要怎么写?
(8)什么时候房间里已亮起了灯光。还是淡淡的黄,从吊在白色的墙壁上的花灯里投下来。她说:不好看,这灯。
他也看了看灯。问为什么。
太繁琐。
她不喜欢繁琐的东西,喜欢简单。简单的衣饰,简单的发型,简单的行李,还有简单的爱情。
她在他的怀里蜷了起来,像婴儿在子宫般。
她皱的眉告诉他她的胃又痛了。
他知道她有胃痛的毛病。她常常和他在网上聊天时忽然不见,电话打过去,听她在那边痛苦地呻吟和咒骂着胃。她想将胃换掉,或者切除。
想切就切吧。他总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然后补充一句:不过等你到我这儿吃完海鲜以后再切。
海鲜还没有吃,她的胃又痛了。
但是这时她不想将它切掉。因为他从**走下,到外面的房间为她端一杯热水。
她一只手接过杯子,一只手按着发痛的地方。
他的手也去了。按在她的手上。他的手心很凉,却燃了她的手她的心,让她的眼泪差点沸出眼眶。
借喝水掩饰,忽然就想这样死掉。
(9)她点了一支烟。
他的房间里没有烟灰盒。
一个空的花瓶孤单地立在墙角。她的目光投向他。他马上知晓她的用意。
他说不可以。
很干脆的一句不可以。她却听出了很多东西。
她有些嫉妒地盯着那只花瓶。
并不好看。精品屋里随处可见的那种。乌乌的蓝色,有岁月的痕迹。
就是那岁月的痕迹让她难受。
女人总是很主观地将一些看法植入某些东西。比如她,现在就认定这只花瓶和一桩旧事有关,那事,无非是爱情。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的手指像她这样抚过这花瓶。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花朵曾开放在这蓝色的花瓶中。也许是玫瑰,也许是碎碎的勿忘我,但一定不是烟灰。
他是个不吸烟的男人。所以他的吻干净清新。
可是她是个吸烟的女人。
第一次她为自己吸烟而懊恼,很希望自己没有点着这支烟,很希望自己也有着清清爽爽的嘴唇。
烟雾在房间里弥漫,她不吸,也不熄。
烟头固执地发着温吞吞的光。仿佛在和谁赌着一口气。
(10)他在睡。她躺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脸。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的心提了一下,随即便放了下来。他睡着了,只是眼睛没有闭牢。
醒着的时候他就不曾好好地看过她,睡着了更是不会,所以落在她脸上的只是他茫然的眼仁,白白的,像一团雾,将她的视线模糊,看不到明天。
乐乐在脚边呜呜地叫,她记得他曾在电脑上告诉她,乐乐也会心情不好,那时候它就呜呜地叫,神情忧伤。
它果然有着一张忧伤的脸。
光着脚走进厨房,从冰箱里寻找能给乐乐吃的东西。乐乐钻进了冰箱,冰箱里只有半瓶橙汁和乐乐。
她穿上凉鞋,拎上包,抱着乐乐,打开门。
乐乐很少下楼,一出花园就会吓得瑟瑟发抖。他也曾告诉过她。
现在她就抱着瑟瑟的乐乐走出花园。
城市很陌生,空气里有一丝微咸。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应该带走些什么吧,比如说街道,比如说海边。
她用相机乱拍着,闪光灯将乐乐吓得不时窜一窜。
她追着乐乐拍,乐乐不合作地跑。
我害怕宠物。因为曾是那么喜欢宠物。养过一只黑猫,一只白狗,两只乌龟,两只寄居蟹……它们都弃了我,或赴极乐世界,或离家出走,最后房间里只留了自己和大把大把的寂寞。最后一只宠物是一只猫,仿佛知道自己只是寂寞的填补,所以狂躁不安郁郁寡欢,我将它送了人。
它被抱走的那一刻,仿佛回头看了我一眼。
什么时候,那个看见猫猫狗狗不知道该怎么疼爱才好的女孩子越走越远了,笔下的她能对着一只小狗满心疼爱其实不过是不敢去爱狗的主人只好爱他的狗。
没道理,却没法抗拒。这就是爱情。
(11)乐乐和她一起坐在麦当劳。她要告诉他乐乐也喜欢吃炸鸡或冰淇淋。她看着它笑,它舔舔她的手,弄她一手奶油。
买了一支ZA唇彩。
看中的不是唇彩,而是附送的那瓶靛蓝色的指甲油。
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红色仿佛知道自己将要被蓝色取代,露出怯怯的神情,缩在凉鞋那片深蓝中。
他打她的手机。焦急地。
然后她便坐在公交站点看着美丽的海滨城市的夜景等他来。
(12)我以为你走了。而且将乐乐也带走了。他扭过头说。
乐乐呜呜叫了一声。
她抱紧它,说:它是你的伴儿,我不会带走。
回到他的房间,回到他的怀里。
她忽然对他说我爱你。
他吻她,却说你忘掉我。
(13)忘掉一个人和爱一个人需要的时间同样长。
谁这么说过?
爱上他只用了两个月,那么忘掉他应该也只需要两个月吧。她拉开厚厚的窗帘,窗帘后是两扇玻璃门,海就在门外,十米处,蓝蓝的惆怅着。
十月的阳光已经不再扎眼,蓝蓝的天看上去很高,没有云风有些凉。
她说这是个游戏,然后肯定地重复了一遍:是个游戏。
他从电脑前抬起头:你说什么?
她忽然就哭了,抱住乐乐,乐乐的舌头滑过她的脸,觉得泪并不好吃,忿忿地露出上当了的神情,将头扭向一边。
如果你喜欢它可以带走。他对她说。
是不是我喜欢的都可以带走?她忽然很想问,但最终是咬住嘴唇让眼睛弯出一点笑意来,拍着乐乐的头说:他一个人这么孤单,你应该陪着他,你是他的,他不是我的,所以你也不是我的。
(14)躺在**,这是夏季的床,她的床。
她已经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脑,上网。他在上面挂着。默默的。
她说:我到了。
他说::)
她说: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不知道。
照片摆了一床,城市是模糊的,乐乐是清晰的,倦倦的神色看上去更像一只猫。
她浑浑噩噩地躺在**,迷迷糊糊睡睡醒醒。她只是觉得很累,想获得片刻的宁静,告别网络,告别爱情。
睁开眼时是深夜,在他们常去的论坛重新申请了一个ID,用这个ID去找他。
他亲切地对她笑说:你好!我认识你吗?
她说:现在认识了。
一切重新开始,以前不过像十月的午后那普通而又冗长的梦。她从电脑前侧脸去看摊在**的照片,照片上有冷冷的棕黄色,软软的床,有像猫的狗,有乌蓝的花瓶,惟独没有他。
她问:你说我们会见面吗?
他说:会,如果你愿意,可以到我这儿来吹吹海风,吃吃海鲜。
她问:你一个人住吗?
他说:昨天刚刚将我的狗送人。
她关了电脑,她原是希望乐乐能唤醒他对她的丁点记忆。可是,乐乐却也不属于他,他将它送了人。像将她从网上抱了回来,让她在他身边呆了几天,再将她送回到网上。
她应该将乐乐抱回来,想他的时候抱着它,抱着全部和他有关的记忆。
她在想,手里拿的是乐乐的照片,照片上的它脸转向一边,原是以为它不开心她的追拍,现在终于明白它是不忍心看她,它知道她们本是殊途同归的。
常常含着咽喉片吸烟,烟味和薄荷味在口腔里冲**,矛盾地调和着。喜欢这样好好地爱自己,恨恨地虐待自己,喜欢将事实遮遮掩掩地讲述,在真实里展开痛苦的想象和艰难的回忆。
国王长了驴耳朵,理发师忍无可忍将秘密告诉了老树干上的那个大洞。从此,只要有风过,老树干就会摇动着枝叶哗哗地响,仔细听却是:国王长了驴耳朵。从此,秘密不再是秘密。
我便是那渴望肆意倾吐的理发师。文字便是我的有着大洞的老树干。
老树干,老树干,她是谁、谁是他、我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我只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