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

听说孟首辅送来的信到了,时宜特地去看一眼。

推门进去的时候,周景懿正坐在案前,两张信纸被齐齐整整压在她手下,她嘴角勾着点弧度,但不像是喜悦的样子。

“你来了。”周景懿听到动静抬头,摆摆手示意时宜随意坐,不必拘礼。

“听闻京城传了消息过来。”时宜颔首致意,表明来意。

“哪里是消息,”周景懿把信纸递过来,靠在椅背上,半阖了眼,声音含着点凉丝丝的薄怒,“分明是命令。”

时宜无声笑一下,接了信过来。

有心摸索一下,信纸质地普通,应是为了掩人耳目。

时宜是见过孟鸣柳的字迹的,那个「善」字龙飞凤舞,翰墨淋漓。这信上的字却很是中规中矩,中规中矩的端秀,中规中矩的庄正。

代笔?

时宜想了想,这倒也的确像是他能做的出的事。

然后才把注意力放在新的内容上。

她前前后后读了三遍,满纸都写的是在为幽州官府求情,可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于是又读了一遍,然后从字里行间,摸出一句杀鸡儆猴,处理官府。

这倒是奇了。

她们一行在幽州的,都还不曾觉得当地官府有什么不妥。

他孟首辅远在京城,怎么已经像是洞悉了一切的样子,在巴巴地为他们求情?

即便是杀鸡儆猴,也得先弄清谁是鸡,谁是猴罢。

时宜随手放下信纸,打破一室沉默的寂静。

由于是掩了身份的微服私访,在称呼上也很注意。

“主上,咱们到了幽州两日,见的都是当地百姓和乐的景象,恐引人生疑,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去问闹事的缘由。”

“你怎么看呢?这两日在客栈可找不到你和晏礼的身影。”周景懿很温和地笑,有些调侃味道。

时宜在她的期待眼神里,故意摇了摇头。

她不是没查出点什么,只是如今尚不能确定,便不能轻下结论。

但孟鸣柳这封信,也算某种程度上应证了她的想法。

周景懿有些失望地轻轻哦了一声,倒不是苛责,把孟鸣柳的信烧了,她支着头,转过身来看时宜,眼里有点似试探似兴味的光。

时宜就知道,她大概想的和她一样。

“他在讨论是杀是放,那只能说明,问题的根结,并不在杀还是放。”周景懿垂眸时,勉力压下了眼底的烦躁。

“如果不是冲着官府来的暴乱,县官在上奏时绝不可能不表达清楚这一点,把自己摘出去。”周景懿冷笑了一下。

时宜接上她的话,“主上,真查起来,那一时半会儿可收不住。”

幽州汝宁县传到周景懿的消息在中间遭到了更改,所以当地县令为自己开脱的书信到了京城,只剩下汝宁县暴乱这样含糊的信息。

可这层层叠叠之间,究竟是谁动了手扭曲掩饰,又为什么动手呢,为了利益,还是他也牵涉其中,不能不自保?

“孟大人显然不愿我查,”周景懿笑了,“那不正说明他们该查么?这起子欺上瞒下的狗东西,都该一个个查了清楚,丢进大牢。”

时宜一时难以分辨她究竟在说谁。

但想到今天让宋晏礼带了人去的地方,她觉得,说不定很快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不是如此了。

既然只要等等就能出结果,她也懒得再纠结,干脆转了话题。

“有掌柜相陪,主上近两日心绪平宁,看来来幽州是来对了。”

周景懿瞪了时宜一眼。

为了方便,他们干脆住在香缇后院的客栈里。

孟鸣柳也担心周景懿会在微服途中出意外,在朝堂上和周景懿演了一出争执就把幽州一事搁置下来,然后宣称陛下有疾,由他代为掌事。

外人恐怕还以为是陛下被孟首辅气病的,不会料想到她是借着这个由头引人耳目,微服往幽州去。

既是微服,带的都是信得过的人,偶尔不可避免混入两个孟首辅的探子,算作双方的相互制衡。

不像在京城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周景懿也总算能透口气。

终究还是怕她出去探访会出意外,只把她拘在客栈内,然后请了香缇的女老板来作陪。

第一次被周景懿要求教授刺绣时,差点把见惯了大场面的女老板吓死。

“我可不是耽于享乐。”周景懿皱着眉看时宜,一副被侮辱了尊严,必须要解释清楚的架势。

“香缇是大酒楼,它的掌柜更是一等一的人物,我从她那里可探听到不少情报。”

时宜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以一种赞叹又好奇的语气询问,“比如?”

周景懿沉默了一下。

时宜按着桌角忍笑。

“无妨,您是主君,这些情报都是该由底下人递上来的,您要做的,本来就是判断真伪和决策。”时宜笑够了,才开始安抚她。

“而且……玩的尽兴,对您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周景懿这时反而正色起来,走到窗边。

看向窗外时,眼底隐隐一片暗色,“她能将酒楼料理得这样好,的确很了不起。”

时宜听出她话外有话,但有意只是围着她的话题走,应和了一声。

“能反抗对自己施加暴力的丈夫,出狱后还能将生意做的风生水起,的确很有一番本事。”

“她说家里还曾给了她所谓台阶下,给她物色了一个郎君,却被她一口回绝了。”周景懿笑着摇头,很柔和的笑。

“本来就不一定非要什么郎君的,您看,她一个人不照样做成一番事业了?”时宜也随着她笑。

“是啊,是啊。”周景懿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过头来看时宜,“时宜,你觉不觉得我……可悲?”

时宜的眉心蹙起来,已顾不上什么遮掩,“陛下何故这样说,您会是一位明君的,成大业者,在成事之间有几番磋磨,不是常事?”

“明君……”周景懿自嘲,“明君就是坐在这里,想着刺绣调香?”

“陛下,您错了。”时宜摇了摇头,她总算明白周景懿的心结在何,“往先的明君可以爱好骑马射箭,您为什么就不能喜好刺绣调香?”

“掌权和刺绣,哪里非要分出泾渭呢?只要您不把爱好凌驾在政务黎民之上,谁都没有权力责备您。”

“时宜,你看看我这张脸,我……”周景懿的眸光在闪动,有些紧张地呼着气,指了指她那张刻意往男子乔装的脸。

“陛下,会有让天下臣民见识到您真面目的时候的。”

“那现在算什么?”

“算蛰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