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缘镜破碎的时候,正被时宜的小童束缚着的扶灼眼睛一亮。
他从数十层锦被,外加许许多多重物,例如椅子、仙剑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底下,探出头。
“我送给你家主上的两缘镜碎了,她肯定已经成功了,你不用回魔界复命吗?”
小童一身素色锦袍,神情庄严肃穆,不像是从魔界出来的童子,反而更像文曲星座下,再严谨认真不过的书生。
只可惜……手段倒是和时宜学了个十成十,分外精准狠厉。
扶灼无奈地撇撇嘴,在千斤重压之下,哪怕他是个神仙,也实在难挨。
“我是本来就只奉我主上的命令,”那小童神情依旧认真冷淡,只在提到主上时,带着两分虔诚,“我是天衍派弟子,不听命于魔界。”
看他这说辞,便是不愿现在放自己离开了。
扶灼虽气,担心着今日那出惩罚青梧的戏码,和时宜安危,却毫无办法,干脆和那小童聊起天,“天衍宗可是名门正派。”
而这小童分明是魔界时宜身边的人。
他和他打过多次交道,多数时候还是装成小妖,要骗过他去见时宜。
“嗯,”小童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简单解释两句,“主上救过我,我自然要报答她。”
“所以你甘愿堕魔?”扶灼有些不解,“她竟也愿意见你用这种方式报答?”
“我不是因主上堕魔的。”小童叹口气,显然不愿多说。
他遭到门派排挤,在势力倾轧中成了牺牲品,被昔日敬仰的仙长师兄联合推出去当抵罪羊,于是道心死,魔念生。
是时宜路过,弄清真相,带着他杀回门派,一剑对穿一个黑心肠。
扶灼看他叹气时模样,与时宜竟有几分相似,没忍住笑。
这一笑,才终于感觉心口一直郁滞着的气散开一些。
笨蛋小仙还只以为,是自己身上施了法术的重物压的他透不过来气,不由得半是恼怒半是玩笑地接着努力探出头,和小童聊天解闷。
“我说……你这报恩报得也没什么水准啊,时宜把你带在身边,难道不会常招惹上麻烦?”
这话倒是事实。
单看他常常可以骗过小童,伪装成小妖去时宜身旁就知道了。他既然可以做到,若是有心接近魔女时宜的,必然也能。
这小童却不知感应到了什么,脸色明显苍白了一下,在扶灼惊异的目光中,他勉强扯起唇笑笑,消除了束缚他的法术。
“是为主上招惹过很多麻烦,但没关系了,这是最后一桩……”
他几乎是惨白着脸说出这话来,声音很低,情绪掩藏起来就很容易,但还是被扶灼捕捉到了。
“什么意思?”扶灼有心问他,小童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把他的疑问抛在身后,自顾自走出了殿外,背影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
扶灼皱着眉施了法,把身上压的东西一件件移开,心口那郁积不安的心气却不仅没散去,反而愈演愈烈。
他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心头猛跳,来不及反应更多,只顾疯了一样,向外冲去。
他身后,堆叠的重物失了支撑,带着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坠地。
碎瓷满地。
踏入专属于天帝的居所,扶灼只见青梧上神坐在紫微宫大殿正中央。
旁边躺着已经凉了很久的天帝。
除了长剑和时宜刺下的珠钗,溅出两道血痕,殿内的一切都完好无损,没有任何打斗痕迹。
见青梧上神看起来没病没伤,扶灼稍微松了一口气,随意问道:“你怎么坐在地上?”
青梧上神一张脸的线条都紧绷得生冷,低着头看着地面花纹,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你方才在哪里?”他不问反答,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就丝丝缕缕蔓延开。
扶灼有一时愣着,他好像直到这时才明白,那个时宜和青梧一直在筹谋,但从来不愿意让他知晓得明白清楚的计划,究竟意味着什么。
从前的青梧上神也冷淡,但这样强大的压迫感在他身上,是难寻的。
他从前的冷淡,更像是一种游离于世外的淡漠。
至于如今……
扶灼看了看倒在地上,了无生机的天帝。他原先身上那股子见到青梧,因为心安而松弛下来的劲儿一下消散。
他立在原地,缓缓朝青梧拱起手。
“陛下。”他说。
青梧上神没有回应,却也没避让,依旧低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只语气又重上一些。
扶灼于是把时宜身边的小童如何来找他,如何打晕他,他醒来后如何被法术束缚,再被重物死死压住,被小童寸步不离看守的经历一一道来。
仿佛一具雕塑般僵硬,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青梧上神,在听到扶灼复述被看守时聊天受挫的经历时,终于低低笑了一声。
很轻很短促的笑声,像从嗓子眼里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干涩中带着苍凉。
“果然如此……”
扶灼心中的不安,终于被放大到极致,那双藏在发间,红白相间的耳朵,十分警觉地竖立起来,像是想挽回一些,已不可能再挽回的事情。
他故作轻松地在殿中走了两圈,悄悄地用眼睛努力打探内殿四处。
打探无果后,尽量用一种平和的,类似于询问今天吃什么的语气,艰难张口。
“她呢?”
青梧上神坐在原地,留给他一个寂寥清瘦的背影,并没有回答。
扶灼伪饰出的平静被彻底击碎,他抓着青梧的衣领,指尖是颤抖的。
“我在问你,时宜呢?你们借建木的力量杀了天帝,成功了,那时宜在哪里?”
声线的颤抖,比指尖更甚。
青梧上神没有理会他,只轻轻把他的手拨开,理了理被他抓皱的衣襟,慢慢向殿外走去。
快走到门口时,他冷冽的声音传过来。
“天下。”
“所以,也有命运预言不准的事,是吗?”
“命运是会变的。”
“如果你真诚地希望,然后……付出一些代价。”
她一贯贪心,想要的很多。
也心甘情愿,支付贪心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