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我做什么?”时宜挑起眉。
尊贵的上神大人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你不是对境中有什么很熟悉?”薄亮的笑意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仿佛追不上的月。
“上神大人该多笑一笑。”时宜撇他一眼,微翘起唇。
一直板着张脸,纵他容貌俊美,也总归太过疏离冷淡。
“走这儿吧。”悄无声息里,青梧已走到时宜身前半步,低沉的嗓音比雨更冷三分。
毕竟是上神,天界中论实力数一数二的存在,到现在也还能施展些仙力。
虽在暴雨中,但时宜与他身上俱没有沾上半分湿气。
然此刻他特地伸出手,等待雨点打落到手心,透骨的凉意穿过肌骨,渐在他面上显露出来。
“穷奇出现的地方?”
远山的尽头,在暴雨中更显得沉黑混沌,像大张着的血盆巨口。
“嗯。”青梧沉声。
时宜没反对。
她和青梧都清楚穷奇出现的不寻常。
由共工死后怨气所化的穷奇啊……
时宜垂下眸。
共工曾怒触不周山,打破原本天体秩序。
会和这些有关吗?
远山尽头仍是远山。
暴雨仍在持续。
时宜拍打着因走山路疲累的腿,站在山顶喘着气。
转头望身后看,上来的山路还犹有踩踏痕迹。
而往前看,朦胧视线里,一座一模一样的山早已拔地而起。
时宜苦笑一下。
“不可能永远是鬼打墙,一定会有……”时宜扭过头准备和青梧说什么,却见他一双本来清凌凌的眼失了焦距,只愣愣地往前走。
时宜心下一紧,准备去拉他。
可长时间的暴雨令地面泥泞湿滑,她起步又急,脚一打滑,眼看着直直就要往山下摔去。
青梧上神依旧失着神。
时宜心一横,闭了眼往前一扑,拽住了上神一片衣角。
不是什么,死了也要拉他垫背的理由。
但自己拉着他摔下山,最多受些皮肉伤而已,出了试炼境,施个诀也就好了。
如果自己摔下山,任由他以现在这样失了魂的状态往前走,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杀死穷奇之后,她拥有的,知道剧情走向的金手指就已经消失了。
元若芙没有被青梧拯救的经历,男女主的虐恋深情没有开启,倒还是其次的。
接下去,在试炼境会发生的一切,都已不在原著的范围之内,时宜不敢冒这个风险,留青梧一人独自往前走。
但想象中的滚落并没有发生。
上神虽然看起来像失了神志,但终究还是靠谱地抓住了时宜,往上一带,帮她站稳脚跟。
“上神……”时宜话到嘴边,却被男人打断。
昔日克己守礼,终日板着一张脸,不泄露一丝情绪的上神大人抓起她的手,神情认真地凑到时宜耳边,另一只手伸了根食指挡在唇边。
“嘘……”
看起来像中了邪的上神大人如是说。
时宜无语。
只能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跟上他的脚步。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化。
黑雾聚拢又退散,青梧却好像没有感知到这一变化,依旧以不变的速度,领着时宜向前走。
时宜视线中的景象被迅速剥离色彩,在极昏暗浑浊的黑暗过后,重新有暗淡的光线进入到眼底。
“灾星,灾星,打死她!”
充满恶意的一群孩子嬉笑着围着她,小石子、树枝和拳头纷纷落到她身上,她只能缩到最角落忍受拳打脚踢。
成人眼中的嫌恶和嘲笑。
还有……肆无忌惮地从头到脚打量她,再露出颇有深意的恶心笑容……
来自原身内心深处的痛苦和颤栗,那样深的绝望与恐惧,几乎要将时宜吞噬。
即使她手里还拿着剑。
等等,她手里有剑。
劈头盖脸的欣喜令她微笑起来。
周围的恶意,见她没有表现出可以令它们愉悦的情绪,慢慢停下动作。
时宜却没有理会它们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挥舞起剑。
视野中的一切都被她斩碎,如雪花片般,洋洋洒洒。
直到最后力竭。
她喘着气蹲坐下来,再抬头时,视线里除了混黑,就只有一旁的青梧。
原来是幻境。
但这幻境……似乎,对她较为仁慈。
虽然复现了原身记忆中,最黑暗的童年遭遇,但终究有明显破绽。
而对上神青梧,这一关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闯过。
时宜顾不上调整自己的情绪,立刻跑向不远处,看起来已经沉溺其中,表现出暴怒和绝望的青梧。
手刚触及他的一瞬间,她被重新拉入幻境。
他的幻境。
无穷多密密麻麻的亡魂,令时宜头皮发麻。
但它们似乎看不见她,只顾和青梧对话。
“神仙,嘻嘻,有神仙!”
无孔不入的窃笑里,含糊地夹杂几个神仙的字样。
青梧上神正在努力和它们争论什么,又在铺天盖地的诘问中落于下风,脸色苍白若纸。
时宜在极为拥挤的亡魂中,慢慢向他靠近。
“时宜,”他看见了她,锋利的眉这时正痛苦地拧着,同她说话时,神情像不解也像委屈抱怨,“他们说,自己都是因天帝而死。”
时宜怔了怔。
那些亡魂被他这种不相信的态度激怒,诘问声一下放大数倍。
时宜按捺住自己因遭受分贝过高的声音刺激而狂跳的心脏,认真去听它们在说什么。
却被它们的样子吓了一跳。
刚才挤在人潮中间,她看不清每个人的样子。
此刻才能看到,残缺的,破烂布偶模样的人,人干一样柴瘦。
还能隐约看出原先皮肉的部分,则全是形态不同的累累伤痕。
空气中弥漫着黑雾,看起来正是从它们身上散发出的。
“你为何在此?”
每一个亡魂都在控诉,过量的噪音令她的头脑也发昏发胀,不得不随手指了一个离自己近的询问。
孰料,这番倒是令其他亡魂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天,天帝,天帝抓了我,还抓了我爹爹和我娘亲,说要,说要献祭……”
这应当是个孩子的亡魂,说起话来还很费力,但她听得清楚。
电光火石之间,她把前后信息串联起来,浑身不受控战栗了一下。
“姑娘,我是北城人,无亲无故,支了个茶摊勉强维持生计,”那孩子左手边一个声音像是老人,紧接着开了口。
“我被抓来此地,那牢笼里全是和我一般的人,我们被扒了皮,用来试验天帝陛下,新练成的法术。”
“后来呢?”时宜茫然地发问,只觉自己喉咙发干发涩,浑身血液像在倒流。
“后来法术成功了,我们又有了皮……”那老人呵呵笑起来,“于是他把我们扔进滚水中,进行新一轮尝试,这次老身我没挺过来啊……那水啊,那水是真烫啊……”
接下来几人的说辞各异,但也大多如此。
这原来根本不是什么环境。
这是……本该远离人界,高高在上于天庭发号施令的天帝,用人族作为试验品,缔造的试炼场啊。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言无妄给她传递中的消息中,会有一条「试炼境形成之前,周边的乡镇无故消失了许多人。」
时宜喉咙腥甜,一时没压下上涌的气血,一下干呕出点什么。
她用手抹了下嘴角,只见指尖鲜红。
在重新嘈杂起来的环境中,她转过身去看青梧。
他站立在人群中间,显然已经明白一切,神情似笑似癫狂。
时宜能感受到他迅速紊乱起来的气息,同自己一样翻涌的气血。
如果发生在神身上,那是——
走火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