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并不吃惊。”
被揭穿了根本没在看书,归翊索性摆烂,扔了书卷拍拍衣袍起身,亲自替时宜倒了茶,又令人送点心上来。
时宜看着鱼贯而入的各色糕点不自觉舔了舔唇。
没想到啊,这平王殿下看起来光风霁月,公子如兰一般的人物,私底下竟爱吃甜食。
不吃白不吃,时宜一面发问,眼神已全落在点心上,仔细挑了块,假装只是很随意地品尝,实则飞快塞进口中。
然后愉快地翘起唇,眯起眼笑。
“在外游历多了,各样的怪事都曾见过,如娘娘这般的……”归翊见时宜的气场肉眼可见松弛下来,终于也放松下来,带着笑回话,“虽然是第一次见,可天下无奇不有,便只当是际遇了。”
“何况,我自觉与娘娘投缘,纵娘娘真是什么孤魂野鬼,”归翊又笑起来,那双内勾外翘的桃花眼便又像有星子在其中跳动,一闪一颤都勾人心弦,这样一双眼任是看谁,恐怕都会叫人觉得头脑在一瞬空白。
他刻意放缓放柔声音,语带清亮笑意:“想来也是个好鬼。”
被认证为“好鬼”的时宜无声弯了弯唇,决定接受他的认可。
毕竟,这倒也不算对她很坏的认识嘛……
可看他提及自己的游历时,那种恣意放松的柔软神情……时宜又不自觉皱起眉。
她急着要见平王,无非就是想看看这个即将被她扶持上位的潇洒王爷的真面目,再想想到底怎么能为他定制个合理的上位渠道。
她虽一直在汲汲经营朝野内外的势力,但终究并没有非常强的指向性。
为的就是等见了平王一面,再下最终的决断。
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如果平王没有亲政的能力与想法,那也无所谓。
权力是人人都想要的好东西,她不愁怎么分配到手的权力。
只要平王能安安分分做个表面君主,剩下的她可以安排好,他只要做个富贵闲人就好。
但看着眼前的归翊,时宜不得不承认,她是不愿把这样一个人拘在深宫里,只为替她承担一个虚名的。
这样的人,合该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就像他曾和她说的那样,“寻一个合意女子,同游江湖。”
更何况,她甚至还跟他大大宣扬过人人都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活法这种观点,并且得到眼前人的大加赞同,还引为知己。
时宜轻叹一口气。
她做不出来为了自己的企图,就折断他人翅膀的事。
她能争取想要的东西,就能自己承受相对应的代价。
罢了,罢了……
时宜抿了一口茶水,既有决断,心中那口气就松了下来。
她靠在椅背上,神情放松地面对归翊,眼中笑意点点:“王爷可找到那个中意的,要与你一道同游江湖的女子了吗?”
归翊听了话却一愣,半晌才吐出一口气:“翊……不知。”
“翊虽闭门不出,可这几日也听了几桩新鲜事,”归翊缓了缓神色,垂着眸低下眉眼,唇畔的弧度清浅,“娘娘有济世之才,运筹帷幄,翊很钦佩。”
是真心实意的赞美。
时宜忍不住扬起嘴角,同时不忘道谢:“还要谢王爷提前告知我永州的异动。众人皆道王爷纵情山水,痴迷风雅,可在我看来,王爷亦有一颗仁心与慧心,从未辜负过陛下期望。”
永州的荒灾,她之所以能提前有所动作,让时瑞带着物资前去解救,反应的速度甚至快于朝廷,正是因为平王府给她递来的消息。
那时归翊只是在信中提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可时宜不敢掉以轻心。
在和上天抢时间的救灾关头,这种提前感知的直觉十分珍贵。
时宜想了想,还是觉得应当询问过他本人的想法:“王爷,可愿更进一步,去施展自己的才华吗?”
“娘娘高看翊了,翊没有足够的才华与之相配,更没有这样大的抱负……娘娘若真将翊抬到这样高的位置,终有一日,会对翊失望的……”归翊终于抬起眸看时宜,他分明在笑,眸色却黯然。
他抢在时宜说话之前继续说话:“娘娘打算放翊自由,是吗?”
时宜并不意外,他会看穿她的用心。
他这样玲珑剔透的人,若是真看不出她对平王的执念和迫切,才是怪事。
她轻轻唔了一声,又拣起一块糕点塞到嘴里。咽下后忽然笑起,眸眼晶亮:“这是永州的口味,是不是?我听人说起过。”
“陛下虽说是广有四海,也为天下每寸土地上的黎民殚精竭虑,可时至今日最远也不过去过京郊而已。”时宜弯起笑眼,“好山好水好风光,多少人日夜筹谋才能保全的,所求不过天下人都能有如王爷一般,可以安心享受这样的水秀山明。”
“所以王爷不必愧疚,更无需自责,”时宜声如温玉,她忽然想起猎场那日,归翊对玩物丧志四字的在意,更加软下眉眼,“何况,王爷是有心人,牵挂苍生不必然要拘于朝堂。”
归翊怔怔地看着时宜的眉眼,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瞬失了神,含起很脆弱的柔软的温情。
他被时宜戳穿心事,理应感到不安,甚至难堪。可事实上,他从未有比这一刻更心安,更能够畅快地呼出一口气的时刻。
他曾被无数人明里暗里嘲讽过耽于风月,不配做归启元的皇子,背负着沉重的心理重压走到今天。可今天,有人认真地告诉他,他本就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
“那……”归翊突然又像终于找到什么,亮起一点微弱的希冀,开口时竟然开始犹豫,有些结结巴巴,“你呢?你说,牵挂苍生不必然要拘于朝堂,你又从不在意恩宠富贵,你……”
时宜懵了一下,才理解他的逻辑,轻笑着叹了口气,垂下眼眸盯着自己指上蔻丹。
“我已入局,就不会脱身。王爷,滔天的权势或许会吃人,但总要有人靠近它,然后驾驭它。否则……只会有更多人自愿或不自愿,为它所伤。这是我们都不愿看见的结局。”
归翊看着时宜,一时并未接话。
满院岑寂。
在冗长的沉默中,时宜抬头和归翊对视,心上便不适时地浮出眼波流眄四字。
这实在是一双太漂亮的眼。
而今,归翊正用这双眼凝视着她,流动的温情之下,尽是哀伤。
时宜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并不是常见的,不言不语,一段伤春的情愫。也绝非预示未来的行客自多愁。
“好,好,”归翊在和时宜对视的那一瞬间,立刻笑起来,笑容真切非常,“我愿娘娘,一切尽意,百事从欢,祝您,心愿得偿。”
时宜也报以微微一笑,抚了抚裙上褶,然后起身离去。
仿佛她从未来过。
仿佛本该如此。
这是既定的结局,而他曾做过的那些,只是徒劳地将这一时刻的到来无限延长。
是“那不是我的月亮,但有一刻,月光也切切实实照在了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