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的风实在大,一碧如洗的穹空下旌旗猎猎,骑将如红玉。
这边是雄赳赳的将士组织训练,那厢为女眷专设的围场旁,是一干依偎伴带笑的游女。
冯嫔娘娘春风正得意,被几位低阶妃嫔围在中心。珊瑚钏,青玉镯,一支颗颗拇指盖大的珍珠外镶长簪,晃着满头的珠翠叮当响。
“哟,这不是贵妃娘娘吗?”身边几人早早望见了时宜,连忙提醒冯嫔,但见冯嫔不理不睬,自顾自欣赏着手上的镯子和紫玉扳指。一直到时宜径直走到她跟前,才故意夸张地娇笑。
她其实未尝不是个美人。单是保养得宜的白腻肌肤,螓首蛾眉,便足以看出年轻时的冶丽美貌,更不必说那一身柔情绰态。
可惜……岁月败美人倒还是其次的,当她眼底只剩下对权势和财富的欲望时,任是再有千娇百媚,光润玉颜,也只能徒增令人生腻的脂粉气罢了。
“都退下吧,本宫有话要同冯嫔娘娘说。”
时宜是不想牵扯进太多人的。
“呵……”冯嫔掩了唇,眉梢分明带着冷意,却勾起笑,裹着艳红蔻丹的纤纤玉指抬起,状似不经意地扶了扶耳边滴血般的宝石耳坠。
“臣妾许久不见贵妃娘娘了,秋猎难得,娘娘当多出来走动走动,只当是散散心也好呢。”
“劳冯嫔惦记。”时宜学着她的样子,理理滚边长裙的袖口,再摆弄摆弄累丝凤纹玛瑙流苏,抬手之间不经意露出皓腕上的手镯,与她竟是同色,只是玉色更润,成色更好。
时宜不看她,只垂眸淡笑,语气轻柔,像是在寻常聊天叙旧,说出口的话却字字诛心。
“这几日王公贵族多番巡猎,御前送来不少新鲜肉食,细细用银炭炙烤了实在美味,本宫贪食,竟是伤了胃,今日才好了些能走动走动。”
骄傲如冯嫔,怎能在自以为得了圣心宠爱正自视甚高的时候,接受时宜在她面前戴着比她更贵重的首饰炫耀被归启元更用心对待?
她本来或许尚还有几分理智,如今被这么一激也早就土崩瓦解。
“贵妃真是好大的口气,可臣妾怎么听闻,前日陛下气得摔打了娘娘帐中的物件,还连夜拂袖而去?”
言毕,又想到什么,面上浮出一些藏不住的得意来,“正巧我儿妤温出嫁,陛下赏下不少物什,臣妾回头就叫人给娘娘送来些,免得您帐中空落落,瞧了就心烦。”
时宜余光瞟见那团阴影,唇边的笑意放大,直勾勾盯着冯嫔的眼睛,一字一顿里带着冯嫔最接受不了的嘲讽,“本宫何曾缺过这些俗物?”
果然,冯嫔一张芙蓉面因为恼意涨上绯红,话语却是冷厉带刺的,“贵妃娘娘是富贵乡堆出的金玉人,难怪臣妾这些俗物您看不上。说来,娘娘的母家得力,前有国公大人煊赫风光十数年,后又有义兄时将军得陛下重用,陛下自然常来常往四宜殿,可这风云忽变,听闻边疆战事又起,这出生入死的……谁知道……”
时宜没有回话,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冯嫔越说越起劲,不自觉唇角上挑,“娘娘,时家本家出挑,可旁支凋零,如若时瑞大人有个万一……呵……娘娘您又没有一子半女,这来日若陛下……娘娘可如何要如何自处呢?”
冯嫔的话尚没有说完,一声怒喝就从她身后传出。
“朕看你还是想想自己要如何自处吧!”充作屏风尽阻隔视线之用的帷裳被盛怒的归启元暴躁地踢翻到一边,“冯嫔,朕看贵妃说的不错,你果真是失心疯了!”
?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怎么有人空口污人清白?
归启元怒斥了冯嫔两句,直看她颤颤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滑下一行清泪做伤心态,可脸上早已控制不住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
还是功夫修炼得不到家啊……时宜微微弯起唇。
正这时,归启元竟转了头过来,不动声色地捕捉到时宜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笑意,将矛头又挑向了她,“还有你,你就是这样治理朕的后宫的?”
这话相比刚才训斥冯嫔的实在是轻了,可扫过来的狭长眸子里,有很多东西远比话语更容易伤人心。
冷漠、愤怒、敲打、厌弃、猜疑……
归启元这样的眼神从来没有一刻曾落在时宜身上,如今竟也见着了。
“臣妾知罪。”时宜扯了扯嘴角,轻启朱唇,说着行了个再得体不过的礼。
背却挺得笔直,恰今日衣裙单薄,笔挺挺的一块隆起便像山脊。
“知罪?朕看你根本就不知道知罪这两个字怎么写。”归启元的语气淡淡的,眼神并没落在时宜身上太久,撂下了话后抬脚就走。
若是放在往常,有人胆敢这样诋毁时宜传到归启元耳里,少说也要脱层皮。可今日只是两声叱责罢了。
按说冯嫔应当高兴的,没有任何责罚,不过挨两句训斥。但哪怕归启元走了,她依旧怔怔地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长而密的睫毛一时没控制住轻颤,成串的泪珠就滚落了下来。
“你完了,宜贵妃。”冯嫔深吸两口气,攥紧了手心站起来,用帕子以极快的速度压了压眼角,然后装作一切都没发生,依旧跋扈依旧高傲。
她直盯着时宜,说话的口气恶狠狠的:“陛下已经不护你了,你看,你终究是我的手下败将。”
如果忽略她颤抖的声线,这话听起来或许还能有两分气势。
见这出激将戏码的效果达到,时宜却难以觉得愉悦。
时宜看她一眼,然后随意拣了个位子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不答反问:“你以为,你同我又有什么区别?这后宫的女子,说起来哪一个不是仰人鼻息,得宠也好失宠也好,都没有分别。就算你把陛下放在第一重要的位置上,他又可会正眼瞧你?”
“你胡说!枉陛下往日这么宠爱你,你竟然也能说得出这么没良心的话!”冯嫔情绪激动地扑上来,双手撑在时宜的双侧扶手上,头上的流苏簌簌作响。
“你原来也知是往日宠爱?”时宜嗤笑,伸手替她捋了捋流苏,珠玉落入手心,一片冰凉。
“冯嫔,你为了得到陛下垂青,甘愿牺牲妤温,他可曾因此有半分怜你?本宫入宫以来便受尽宠爱,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却也不过是为他人替身,以色事人而已,说错了话一个不喜,陛下就能拂袖而去,让阖宫上下瞧本宫笑话。”
“是你自己不中用,大好的机会给你,你也留不住陛下的心!”冯嫔歇斯底里。
时宜眼尾上挑显得咄咄逼人,凑近了冯嫔,直盯住她含泪的眼,“他有三宫六院,可以收罗尽天下美人才女,为何要将心放在一人身上?天子真心,是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把自己的喜怒自己的一生交付天子,更是世上第一蠢人。”
“冯嫔,你该庆幸,妤温不曾去和亲,否则,她的下场至好不过和你一般,做个深宫里的苦命人罢了。公主的母国强大,她尚且有一两份体面,等来日两国交恶,妤温只能等死。”
时宜的手扣上冯嫔的下巴,不肯轻易放过她开始躲闪回避的双眼,没有停顿地接着寒声说下去,“说来她还要比你我可怜,连生死都不握在自己手里。而这一切,她悲苦的一生,都是你这个母妃强加给她的。你说,妤温被日日夜夜折磨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她在遥远的母国的母妃?你这位亲自送她上死路的母妃?”
感受到手心里来自冯嫔的颤抖,时宜松开手,接过常思递上的帕子慢慢擦拭冯嫔留在自己掌心指尖的泪,没有抬头,声音冷然,“前朝有位定妃,也是和亲来的公主,据说因容颜姝丽宠冠六宫。可惜后来两国开战,定妃娘娘被挂在菜市口暴尸三日的时候,才二十五岁。”
冯嫔的心理防线终于被击穿,怔着一双眼脱了力般瘫坐在地上,眼泪像不要钱一样滚落。
“妤温是我的亲生骨肉,她出生的时候生的瘦弱,太医断言她活不过三岁,我就三年不曾睡过一个好觉,整夜整夜守着她,事事亲力亲为。我那个时候有多年轻你知道吗?我是京城第一美人,我爹是朝中大半的官员的老师,桃李满天下,陛下也愿意宠我,可是我要守着我的妤温,我不理陛下不要宠爱,就这么守了她三年……”
“我一遍又一遍地跟妤温说,我说妤温啊,娘三岁习字,五岁学琴,十五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是这些娘都不会逼你去学,只要你可以活下来,娘会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送到你身边,只要你活下来……我怎么会不爱她怜她……我怎么,怎么会想送她去死?”
时宜坐在椅上居高临下,凝视着冯嫔的眼时一双凤眼却平静如湖。
在时宜的平淡里,冯嫔逐渐收拢激动的情绪,一圈一圈转着腕上的镯子,最终颓然地摇了摇头,惨然一笑。
“但我还是不甘心……特别是你入宫之后,我从来没有见过陛下将任何一个人这么放在心上……罢了……终究是我……是我不配做妤温的母亲,是我……”
无声哽咽在肃杀的秋风里振聋发聩。
时宜垂下眸,脑中浮现出宫宴那日柳眉星目,羞赧却勇敢的小姑娘的身影,轻声开口:“你确实不配。”
纤长的五指在冯嫔面前展开,指尖似有玉的光泽。
“但她不能没有母亲。公主大婚在即,冯嫔,你还是好好为她筹备婚礼才是正事。”见冯嫔一时回不过神,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时宜拉着她小臂借力把人扶起,温声道,“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