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在循环之外?”时宜盯着他的眼睛,询问时语气并不凛冽,“这里的时间是永远停留在同一天吗?旧历五月27日?你知道的,如果要揭开谜团,至少该让我知道一切。”

或许是深眼窝产生的错觉,令佩柯·罗伯茨看上去总有一种疏离的深沉忧郁,像是在不断地思考和追逐着虚无中的什么,永不停歇。

时宜重又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试想一下,幼年时即被父母要求,强制性地只为了提琴而活,微弱的反抗即招致令他痛苦一生的恶果,他如今的忧郁可以说理所应当,甚至……

令时宜觉得,这程度对于一个尚还年轻的小提琴家来说,似乎还太轻。

仿佛有另外一个更加成熟一些的灵魂正掌握这具躯体,才能消解掉更深层次上他对命运的怨怼和自我的怨愤。

又或许,他当真是把血泪伤痛全都倾泻在写作中,于是负面的压抑的东西终于可以转变成柔和与厚重?

时宜漫无目的地猜测着,佩柯·罗伯茨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动,这时只有随着她发问一一作答的余地。

“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记忆,”佩柯·罗伯茨陷入回忆,“一次一次的重复,很有趣,但的确令人觉得疲惫,记忆是慢慢叠加的,或者……是操纵这一切的人在对我手下留情?”

在无尽的循环里留有记忆,究竟是一种残忍,还是手下留情?下意识的疑问在脑中浮现,但时宜没有出声,不欲打断佩柯·罗伯茨的思路。

“时间并不停顿在某个特定的日期,只是时间的起点永远被标定在同一天。”佩柯·罗伯茨拿起时宜手边的玫瑰举例,做更简明易懂的解释,“你看,这朵花可以被人为地折断,碾碎,花瓣可以分散到四周,但是等时间循环,它又会完整地回到花园的花丛里,等待着被人采撷。”

“那这究竟是那一天?”

时宜想起笔记本中曾记录下原身书桌上的日历,和一份报纸日期的相悖。

佩柯·罗伯茨看着时宜的眼睛,似乎是为了要令自己显得更具说服力,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以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很抱歉,我不知道。”

“我不明白。”时宜捂着头,她的摇头代表的是未知过多而产生的痛苦,“它为什么会被选中,成为时间的起点?总该有什么标志性的事件,或者特殊的事情?”

“时宜,不存在这样的一天。”佩柯·罗伯茨似乎是在寻找一种更加有逻辑的清晰表述,但最终只能徒劳地重复这一句话,“不存在这样的一天。”

“一个在所有人记忆里,被默认为已经死去的人,怎么会行动自如地行走在这座小镇,和其他人正常交流呢?”

“怎么会有一天既是新生,又囊括死亡,而没有任何人对此提出异议?旧历和新历没有意义,因为将时间从中斩断的事件,在所有人的记忆中都不存在。”

“一定是有意义的。”一直保持缄默的时宜在这句话后陡然抬头,给予唯一一次明确的否定,“重置的节点是什么?”

“水。”

“水?”时宜愣神,目光移向桌上的玻璃杯,“什么水?”

“这是唯一没有问题的。”佩柯·罗伯茨知道她要问什么,率先回应她的疑问,喝了一半的牛奶被他拿过来一饮而尽,玻璃杯倒扣在桌面上。

“我没怀疑你。”时宜耸耸肩,神色却肉眼可见放松下来,佩柯·罗伯茨只是平静坦然地微笑,“那目标已经很明确,你为什么不……”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到另一重可能,“你不能离开这里吗?”

小镇所有的用水几乎都出自橘子汽水厂,只有乳制品不包含在内,但人总不可能仅依靠牛奶过活。

如果早知问题出在橘子汽水厂,他自己就可以前去一探究竟,完全没必要冒着风险把所有的事情告诉她,然后祈求她可以站在他这一边。

除非他没有这个能力。

佩柯·罗伯茨脸上的笑容里有赞叹,但更多的神情对现在的时宜而言还太复杂,她没有足够的信息去堪破。

“未必是他的问题。”佩柯·罗伯茨叹了口气,“但那个工厂……”

时宜敏感的神经被触动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在笔记本的羊皮封面上摩挲,“您知道的,各种事件都汇聚到同一天发生还有一个可能。”

“嗯?”佩柯·罗伯茨轻轻一声鼻音,做出聆听的姿态。

每一件事情都对循环的缔造者而言太过重要,以至于他不能割舍下任何一件事,但他的循环又必须要选择一个明确的时间起点,所以,发生了这些事件的时间节点可能被压缩在了一起。

也就是说,今天既是旧历243年五月27日,也是新历3年的五月,既是谁的新生,又同时是谁的末日……

但一定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压过所有的一切成为那个人的梦魔,时间不断在这一天重演,而他在无穷尽的时间里,试图在不可变的过去,乞求噩梦不再重来。

佩柯·罗伯茨开始摆脱循环的影响,拥有记忆,但似乎小镇的居民依旧浑然不知地沉睡在遥远的昨日,所有不变中的变量都有含义,一个并不出色的小提琴家,究竟在这个位面世界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时宜沉默地坐在佩柯·罗伯茨对面,匹斯小镇清晨的风夹杂微微的水汽,又冷又湿。

从所知不多的信息能知道此处并不沿海,空气的湿度却意外地很高,时宜在思考中一下一下敲着笔记本的硬壳。

按照笔记本上的内容,她现在应当已经外出采购罗伯茨家的日用品与食材,但谈话迟滞了她的脚步,既然已经误了时间,再晚上一些大概也无伤大雅的。

思索漫无目的,屋外却传来邮递少年的呼喊——“佩柯先生,您的信我收走啦——”

活泼,雀跃,春鸟一样的稚嫩,少年人的朝气奇异地打碎了不断循环中的小镇的沉闷。

时宜惊异地扭过头向屋外看去,再转过头来的时候,却见佩柯·罗伯茨也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一场景。

“这个时间,我应该在楼上练琴。”佩柯先生无辜地同时宜对视。

“啊……”时宜迎着他浅棕色的瞳仁,轻轻叹起来,语调上扬,“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