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尔斯没有神明。
佛尔塞提在纸上写下这句话,面无表情。
但很快,他从桌上揭起这张纸,将它揉成一团。
最近图尔斯虽然在战线上收获颇丰,大有速战速决解决战争的意思,可境内的传言也开始愈演愈烈。
大多是一些妄想瓜分图尔斯,却最终无果的人,见在正面战场上讨不到好处,就想要从其他地方下手,走些旁门左道罢。
从议论纷纷的人群旁边走过,再一次听到他们正以极其愤慨的语调,探讨先王之死,探讨为何底斯外域的魔兽,在图尔斯王廷尚存之际能频频致人死亡,现在王廷破灭,正值战乱,反而竟销声匿迹……
最后,话题总会理所当然、不可避免地悄悄拐到神明身上。
究竟是图尔斯人的诚心尚且不足以打动吾之神明,还是……神明根本就不存在?
即使图尔斯人已自认足够忠诚,为何那遥远的神祗在乱世依旧不愿降临,普渡一下祂虔诚的图尔斯信徒。
前者的那些论调,佛尔塞提已经熟悉到不愿再听,反而是最后的字眼,针扎似的刺到了他。
为何不渡?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发问,只是之前这样的质问,都被他视为堕落者的狂悖,在入耳的瞬间,就已早早抛诸脑后。
作为他之神明最虔诚的主教,手握诠释教义的权力,他毫无疑问能给出最恰如其分的回答。
对神明的信仰,与神明的庇护之间,并无最直接的联系。神明的莅临,对祂的信众降下恩典,只是因为神明仁慈,而绝非是因祂被信仰裹挟下的不得不。
如果因为信仰不被回应,就质疑神明的存在,或信仰本身就是为了求取神明庇护,这本身就已经完全背弃了信仰。
真正的信仰,是不图回报的炙热虔诚。
但是话又说了回来,如果神的施恩是发乎神明的仁慈,那么图尔斯人陷入被王廷愚弄,被践踏,被入侵时,神明的无动于衷又意味着什么呢……
耳边的声声叩问,重又作响。
第一次,她身处火刑降临与否的边缘地界,笑容却嚣张又恣意,问他难道不信他的神明有能力渡化堕落者的罪恶吗。
他尚且不能容忍有人玷污神明,又何况是任由毫不相干的人坐上圣女之位,倚仗神的光辉,在人间耀武扬威?
第二次,王储的拱卫因她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他那时只因亲眼见她犯下杀戒而难以置信,认为自己的信任被背弃。
而她从容高坐,质问时神情自若,仿佛成功复仇之后,一切痕迹就都可以抹去,偏偏眼底惨痛刺得他再难做声,甚至自惭形愧,觉得自己不配立于她面前。
近日来,他总觉得身体里那股莫名的力量在汹涌翻滚,每每压制都要耗费巨大心力。
什么时候会撑不下去,在哪个筋疲力尽的黎明之前,会因为难捱的痛,再没有办法多生出一点气力,就这样任由无时无刻不在游走,伺机而动的力量暴涨,然后像开出潘多拉的魔盒一般,给图尔斯带来尚且未知的灾难。
很早以前,他为了逃脱命运捉弄之下无尽的痛苦纠结,决心把一切都献给神明。
宏大的主旨会在他每个自认无望,不足以活下来的艰难时刻,救他于溺毙。
只要信仰神明就好了。
只要有一个绝对坚定的信仰,然后把它和自己紧紧联系在一起就好了。哪怕连接物是镣铐也无所谓。
牢笼是禁锢,但其实也可以是隔绝所有外物的一种保护。
他在自己给自己构筑的牢笼里,平安无事地过了很多年。
直到信仰开始出现裂痕。
直到有人质疑他已经在摇摇欲坠,没有任何支撑的空中花园。
直到她刺破彷徨而来,坦诚地告诉他的确害怕,但依旧……给他一个拥抱。
他曾经想过的,如果她那时说不害怕,他也会努力尝试去相信,然后强迫自己如从前一样,继续小心翼翼地避免任何能够激发自己情绪的事情,继续压抑、克制,哪怕代价是望不到头的痛。
但是她说害怕。
可同时又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害怕又怎么样呢?即使害怕,她也会给他一个拥抱。
于是他的恐惧,也在一瞬间如潮水退却。
看到她一身盔甲,下马,朝他走来的时候,放弃和身体里那重力量斗争这个选项,已经毫无缘由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他仍是害怕的,虽然他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佛尔塞提,光明神之子,格雷森特的守护者,这个名号头衔,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强加在了他头上,虽然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所谓的守护变了味道,却依旧以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莅临图尔斯。
所有人都可以害怕,但守护者不可以,主教不可以。
他一直强压恐惧,直到后来连这种压抑本身也变成压力的另一重,为他控制那重罪恶的力量更加增添了难度。
但她告诉他没关系。
于是一切迎刃而解。
第一次被质问神明为何不渡人的时候,他不以为意。
第二次他在她面前无言以对。
现在众生与她一起,向他发问,图尔斯的人开始反抗被践踏的命运,虽然在战争里挣扎,也将不退二字迎自己的生命。
消息递过来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转头以主教的身份,从附近调遣了一支兵。
不知是什么缘由,他对于战线的消息总是很灵通。知道奥利弗和卡莎去清扫战场,知道其他的队伍都不在周围,也知道她陷落僵局。
他一直避免任何情绪激动的可能,所以从不亲自冲锋陷阵,但似乎在知道她身处僵局之后,在翻身上马之后,身体里所有翻涌的魔鬼一般象征着阴影的力量,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他在她眉间落下一吻,心知肚明这完完全全冲破了教廷对主教神官不成文的限制,违逆世俗眼里,圣洁之处不可沾情的规范。
但他反而由此,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或许神真的存在,也真的垂爱世人,但宏大的神明实在太遥远了,做不了他的解药。
爱不会带来毁灭,恰恰相反,很多时候,爱往往是存在的立身之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