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情绪激动的人群一下一下从身上踩踏过去的时候,王储谢列文仰躺在地上,以手遮眼,为自己稍稍挡去一些过分刺眼的阳光。

连日的宿醉,叫他有一瞬几乎分不清楚,这究竟是现实,还是虚妄梦境的另一重。

木棍、锄头、扁担……手里拿着这些器具的人群浩浩****从宫门口涌进来,嘴里呼号着朝宫廷最中心直冲,这分明与他认知中的现实是全然脱节的。

何曾在这些人身上,见到过如此鲜活的神态呢?

用“这些人”来指代,倒也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贵族们虽然多数时候也一样死气沉沉,但至少在宴会上,还会有因为享乐带来的纯粹欢愉之情,虽然令人作呕的谄媚,下流,肮脏……也一并迸发于此。

谢列文压着额头,生理性地蜷缩了些身体,低低喘气。

终于有人发现这里躺了个人,开始给他让出空间。当胸口因为刚才陆续踩踏出现的内外伤,蔓延出持续的钝痛时,反而令他开始觉得真实。

并不是说,眼前的场景真实。

而是感到自己是真实的,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不是披着华美衣裳的人偶,或者别的什么。

已想不起来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在多久以前了。因为发生的次数太少,他甚至已经快要彻底将之忘却。

咳出一口血,谢列文殿下穿着此生从未有过如此肮脏,布满脚印的衣服躺在地上,反而笑得很开心。

深棕色瞳仁在阳光下,流转一点色调柔软的光,一种文雅的气质,即使是在如此狼狈的处境里,也依旧无可置喙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似乎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

捧着金相玉振的文章,在陈设典雅的书房里,和友人以温和低缓的语调细细研讨,图尔斯未来的蓝图在他们面前徐徐铺展开,那时,他们都还以为未来笃定且光明。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

谢列文抵着额头的手指下滑到唇边,擦拭去缓缓溢出的深色血液。

连日宿醉,昨夜从封闭的宫室里孤身一人跑出的时候只穿了一件素色寝衣,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令迫切想要寻找王储的人全然忽视了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自己踩在脚下的,正是王储。

第一等的美酒在无意间洒落在衣上的部分犹在发散芬芳,沉溺在醇厚酒香编织的世界里,就仿佛还能回到那些纸醉金迷的繁华之中。

昼夜不间隙的宴饮、光怪陆离的暗场、书房被永久封闭,圣贤文章比不上一樽葡萄美酒能解人愁,而他原本用来会见幕僚的教廷地下,也变成午夜时分制造罪恶的销金窟……

他生于繁华之中,接受最正统的王室王储教育,再繁琐的宫廷礼仪不曾困住他半步,再晦涩的理政文章,也能因为彻夜不眠不休的攻读被攻破。

出生即是图尔斯尊贵的王储,谢列文知道自己享的尊荣,与随之而来的义务责任是并存的。

他一直矜矜业业,希望自己能扛得住后者,却没想到被默认为理所当然的前者,也从来就不是毋庸置疑的先决条件。

他是知道重建一个腐朽王朝的艰难的,而对于图尔斯从内而外的腐烂,却是随着认识的愈发深入,愈发觉得触目心惊。

他少而聪慧,早慧带来的却不总是好事。譬如过强的敏锐性,让他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想要拯救这个王朝,注定的极其艰难。

但那个时候,他怀抱着生来既天降大任,舍我其谁的慷慨,丝毫不觉得困难是阻碍,充其量也只磨刀石而已,而磨刀石终究是工具,且是锻造人的良器。

直到……一个突然其来的暴雨天,他和那时还没有被送往教廷的幼弟,进宫拜访王后的卡佩家族小姐卡莎,从庭院折返,在对此毫不知情的王后宫中避雨。

然后,意外得知自己并不是真正的王室血脉。

自己的父亲,现在坐在王座上的国王陛下,仅仅是一个身形相貌与真正的国王有几分相似的宫廷侍者。

王后与侍者**,被国王发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国王,找专人将侍者易容,凭借做侍者时对国王的了解,模仿他的生活习性,再加上深居简出,甚至没有令任何人觉出异常。

就这样,他以卑贱的宫廷侍者身份,一步登天,成了图尔斯尊贵的王。

对图尔斯的贵族们而言,拥有过于精彩丰富的私生活,似乎已经成为了惯例。

他是母亲在婚内和侍者**的产物,那个和他相差两个月,一直在传闻中充当私生子的“弟弟”,倒也的确是私生子,可王后主动送上的侍女和国王结合诞下来的孩子,就算是私生子,身上也真正流着王室血脉。

顶着卡莎小姐怜悯的眼神,看着低头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弟弟”,廊外的暴风雨并不曾给三人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心里刮起的风暴,却决绝地改变了三人一生轨迹。

他开始自我厌弃。

如果自己是卑贱的**的产物,那又怎么配得上王储的尊贵身份,凭什么图尔斯的前途能够由他掌握,归他书写?

“王储似乎堕落了”的传言虽然不曾被放在正面上,但依旧开始在宫廷内外悄悄流传。

国王并不会管这些,他依旧是他最爱的孩子。

即使后来在匆匆赶来的侍女口中,得知他们三人可能无意知道了王室秘辛,也从来不曾因此对他有任何态度上的改变,仿佛一切都自然而然。

真正的王室血脉却没有那么好运。

在悄无声息中被扔到了教廷,由神官看管管教,一个年幼孤弱的孩子,该怎么应对陡然发生巨变的环境?

他没什么渠道了解这件事,事实上,也从来不愿意主动去了解。

很多年,他们都曾像兄弟同伴一样相处,然后他因为所谓的血脉问题,唾弃自己的卑贱,憎恶他与生俱来的高贵。

他终究再也没有心力和心气,为扭转这个腐朽王朝做出任何努力了。

一掷千金的享乐,他在声色犬马的刺激中,寻找自己尚且还存活的证明。

但这种证明越来越少,而他终究和这个风吹得猛些就能倾倒的王朝,糜烂在一起。

唇边的血越擦拭反而越多,谢列文颓然地垂下手,那双狭长的眸子一并半垂下来,和往日放在明面上那种带着锋芒的桀骜,大相径庭。

他很早就对命运带给自己的,奚落式的曲折发出过质疑,只是后来,在质疑中迅速沉沦。

他自以为是命运的弃子,在一个注定分崩离析的王朝里举步维艰,还要背负着占了他人身份的负罪感……

无论哪一项,都是他这个年纪的人难以承受得住的——所以,即使因此而堕落,也是因为和命运抗争落於下风所致,而常人又怎么能和命运斗呢?

他每每以此聊做自我开解。

并且努力忽略内心对自己的懦弱和逃避的唾弃。

那天在教廷的地下,他本以为会和过往每一次,在奢侈又无趣的日常里寻找刺激没有任何不同。

那个被他一时兴起就拽入地狱陪他的小家伙,因为起了反抗之心,就被他扭送到教廷。生杀予夺,不容反抗

——反正身边的人都是这样做事的,不是吗?反正每一次有人试图反抗,都是这样的结局。

但她似乎更加不同。

将死之人,摇身一变就成了图尔斯万人仰慕的圣女,凭谁都只有匍匐在她脚下,将亲吻她的足尖视为一种无上荣耀的份儿。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在王廷内知道了这一切的王储殿下,虽然这么想着,脸上却情不自禁地浮上带着浓烈兴味的笑容。

在他从别人手中抢来的,一眼望得到头的乏味人生里,她游离于一切罪恶的繁华簇锦之外,高傲得全然不似一个平民。

虚假的赞美讨好,他听的太多,但这并不意味着,单纯的反抗和欺骗就能吸引他的注意,得到他的赞赏。

真正击碎他的,当然有她凭借狡猾的计谋,一次次将他玩弄于股掌的瞬间。

但最后的那一只羽箭,是他在她的药物之下溃不成军,将所有挣扎,如数说与她听之后,她站在原地,脸上的神情称得上淡漠,甚至带着微微的嘲意。

他还以为,她也在嘲笑他身上流淌着卑劣的血,却高坐殿堂,妄图对所有人发号施令。

结果圣女半垂着眸看向他,说出的话是,“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呢?

他迷茫地撑着眼看了她一眼,随即惊雷划破天际,他立刻明白过来她到底在说什么——流的是平民还是贵族的血,又怎么样呢?

就算王室的血统不纯正,又如何呢?

在图尔斯之前,不也曾经有过其他家族统治这片大陆吗?所谓的纯正与不纯正,究竟是像教条一般不可违逆的天生标准,还是弱肉强食下,为了更容易地维持统治,编织出的一套虚伪逻辑?

“殿下,选择的机会尽数放在您面前,您本来是整个图尔斯最有选择权的人。”圣女再次投过来的目光里带一点残忍的惋惜,“只是……您亲手断送了有选择的未来。”

回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遭受了无数次踩踏之后,他的身体能支撑到现在,已经算一个奇迹。

他这一生,做过太多错误的选择。

谢列文殿下狭长的双眸定定直视太阳,一阵一阵的晕眩登时就取代了眼前景象——显然,从临死前怎样能够更加舒适一些的角度而言,这又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但反正,已经错了那么多次了。谢列文唇畔勾起一点柔和的弧度,仿佛要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拥抱新生。

落满脚印的寝衣上,酒香还无穷无尽地弥漫在空气中,浓郁热烈得像刚经历过一场令人目眩神移的狂欢。

在晚风第一次吹拂过王廷花园,带下一场纷纷扬扬的蔷薇雨时,谢列文殿下终于停止了呼吸。

说来荒唐,他生于繁华,在富贵里作恶作乐一场,经历过迷茫,挣扎,沉溺,清醒,最终竟仍死在轰轰烈烈的繁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