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冠冕,他是图尔斯神明的座下徒,拎起长剑,他从神坛上走下来,反而成了世人眼中的在世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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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宜站在殿门口,夕阳的余晖正照彻大地,而她沐浴在光辉中,极不符合身份地恣意展开双臂。

伸了个懒腰。

折过身的时候,顺手捞起小主教因跑得太着急,坠落在地的冠冕,特地绕一个圈子,将它放回做祝祷的案台上。

有些象征终究只是象征,如果不能在现实里做点实事,那安安分分待在供桌上,也总比假借其名义作恶来的强。

小主教坠了冠冕,并没有跟她说要去做什么,而是径直往外跑开了。

时宜来不及拦,更没想过拦。

看他抽出佩剑时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架势,时宜猜想总不会是要去找个角落为自己信仰的颠覆黯然神伤。

他看起来无欲无求,一心向道,是最正派的人物,沾不得半点污秽罪恶,却也将要么在沉默中爆发,要么在沉默中毁灭这句话,从头践行到了尾。

与其任由他沉默地自己一点点接触到王廷和教廷的肮脏,在对信仰的怀疑中厌弃自我,在持续内耗中走向毁灭,还不如趁他尚有精神气,给他最痛的一击。

至暗时刻若能扛过,也就过了。

时宜开始对藏在王廷里的帝后二人好奇起来,究竟是怎样的父母,将两个孩子都教养得外表再像个正常人,骨子里却最爱走极端?

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冠冕,时宜压下心头正游离的情绪定定神,知道自己大概很快就能知道答案。

小主教要去弄清楚自己心底疑问的答案,她也没准备在原地等他,拍了拍冠冕就转过身,往与他相反的圣女殿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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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女回来了!”

“圣女殿下”

“圣女”“圣女终于回来了”

被一干眼巴巴候着她的使女们迎入殿内,几人一边在口头上表示问候,一边七手八脚地就来卸她的钗环。

“时间不等人,您多担待些。”

年长一些的卡莎夫人捂起唇笑笑,接着伸手就毫不客气地把时宜的披风拽了下来,紧接着是外袍。

时宜不得不压着衬裙,后退着干笑一下,“这个还是我来吧。”

“那您请便。”卡莎夫人耸了耸肩,漂亮的曳地礼服随着她的动作,流淌着柔和的波痕样的光晕。

随便从廷中挑个贵族公子过来,叫他们见到卡莎夫人出现在神圣教廷的圣女殿中,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传言中,卡莎夫人曾辗转于各大公爵府上,从王廷里那位一年露不了几次面的神秘国王,到最低等级的年轻男爵,都流连于卡莎夫人的帐中,宁愿舍弃一身财富权势也不忍离去。

可当时宜找到这位艳名远播的守寡贵妇时,她正在教廷后山,兴致勃勃地轮着榔锄头开荒……

光是那雪白细腻的脖颈上挂着的蓝宝石项链,就足够她雇上几百个人熟悉农事的长工,只要她想,哪怕是在沙漠里灌溉绿洲也未必是痴人说梦。

见到时宜,她并没有一点面见圣女的惶恐,更妄论见圣女若见神明的恭敬,而是摆着手招呼她去边上喝茶,大有忙于正事没空搭理小孩的安抚中有轻蔑。

直到时宜轻轻巧巧翻个白眼,从候在一边的侍女手上挑了个锄头,于她开荒的起始点旁边开始,一气呵成追上她的速度并且领先她半个身位之后,才被她拉了袖子,像终于突然看见圣女背后的圣光和天使翅膀一样亮着眼睛,不可思议地惊叹——

“圣女,您原来真是天女下凡!”

时宜:谢谢,倒也没必要

“您做的这些,从城外找个父亲做工时被打死,母亲为人洗衣烂了手指的年轻孩子,要不了一天,这后山就能变成良田了,也不消您——”时宜把眼扫向跟着卡莎来的十几个使女侍卫,“这么大阵仗。”

卡莎夫人像是终于在末世里见了个活人,绕着时宜足足走了三圈,眼睛也愣是不能从她身上移开半分,“奇怪了……难道这图尔斯的神当真显灵了?”

“夫人,您同我就不必扯神啊鬼啊的那一套了吧?”时宜挑了下眉,暗示性地朝她微笑,“开荒的事,谁都能来取代您,那您……要不要和我一起做一些无人能取代的事情?”

因为特立独行,而受到贵族圈子排挤,又因过分的美貌遭到不少夫人小姐嫉妒,巴不得毁去她声名,乃至连平民百姓都视她为污秽之人……

要不是有公爵父亲和图尔斯首富的母亲在背后撑腰,疑似弑夫的卡莎夫人,断不能到今天还能一意孤行,在混沌的图尔斯,给自己单独开辟一个世外桃源。

时宜却也正看中了她的这几个特质。

“我可从来没杀过人,”坐在宽敞的凉亭里,卡莎夫人悠悠摇着扇,“是他觉得摊上我这样一个妻子,一定是自己有什么罪孽被神明惩罚了,这是神明给他的第一个惩罚来警告他,那谁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别的惩罚?”

“就这么白天忏悔晚上忏悔,忧惧久了精神不好,自己跌在粪坑里摔死了,这能怪得了谁?呆头鹅一样的狂热教徒,死在粪坑的时候,怎么没想想,他那个神为什么不来救他?”

时宜只是坐在一边,但笑不语。

等她说够了,才转过头来看时宜,“我说这个图尔斯,真是从上到下都烂透了。我从小常常出入王廷,后来又随我母亲做生意,前往过他国,按理说,图尔斯好山好水,人更是一等一的忠诚之徒,偏偏……所以我不愿意再和那些所谓的贵族一般做派,我啊,宁愿是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妇——当然不是图尔斯那种随时担忧地会不会被抢走的农妇,我是说……”

“您有做农妇的自由,哪里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您呢?”时宜被她富有生气的活泼样子逗笑了。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唉……或许你是对的,塞拉,我拥有着许多人一生无法享有的东西,不是想着靠这些再去多做些什么,反而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宁愿抛下拥有的东西也要和其他人一样,实则不过是在为自己的逃避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我可以给你提供你想要的东西,但你真的觉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您不喜欢的东西,恰好我也很讨厌,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试一试,把它们都打碎?”

时宜拿过她手上折扇,慢悠悠摇了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