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教被时宜的观点挑起兴致,逐字逐条地,开始从教义中翻出能支撑他说法的例证。

其形容之侃侃而谈如银河倾泻,令时宜甚至找不到一点空档插话。

于是迅速地败下阵来,美其名曰是要徐徐图之。

但时宜仍旧记得当日,他坚决地反对教廷仅为了王廷稳固就认下她这个身份难以认证的圣女时的神情。

紧抿着唇,即使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与所谓的民意、大势所趋相抗衡,也要恪守自己的原则,不容许神明的纯洁性被玷污一丝一毫。

那双圆眼睛里,对于信仰的执着,干净得甚至令假冒圣女求生的时宜,都会有一丝自残形愧。

若非后来王廷扯出底斯外域和图尔斯王廷破灭会给民众带来的影响,时宜料想,他是绝不会松口的。

后来她被抬上圣女的位置而从火刑逃出生天,王廷与教廷两相博弈之后,要求她这个圣女承受主教的“净化”仪式——实则就是和信众一起听他阐述教条,只是一开始碍于她是圣女,还专门给她开了个一对一的小课。

他公事公办,仅是在对信仰的恪守上,严格得令人发指。

可或许是秉持着对事不对人,或许他也将她视为误入歧途的羔羊。

虽然是堕落者,但他作为主教,永恒地承担着度化引导之责,也同样会用那双带着温情悲悯的眼看着她,不会为她虚担了圣女之名就有任何刁难。

有人的温和仁慈,是圆月在玻璃上的反光,朦胧圣洁,月光的柔和模糊了玻璃的冷硬,但终究是冷色调的。

小主教么……

时宜支着头,收回凝视停留在主教面上的目光,慢慢吐出一口气,双手往后一撑站起来,很干净利落地拍拍手。

“感谢您的点化。”她其实也是会那些信徒在聆听教化后,虔诚恭敬表达归顺信服的那一套礼仪的,若要表演起来,她自认绝不会逊色于谁。

只是从来不愿违逆内心,去使用这一套而已。在盘根错杂的原著剧情与隐藏剧情里堪破催化位面崩坏的诱因,还要在恰当的时机扭转这些诱因为己所用,从而在根源上铲除位面崩坏的可能,已经是足够令人精神疲惫的事情。

很多时候,为了给精神减负,她都会选择卸下伪装。

非生死攸关之际,懒用套路。

已知现在小主教对她的态度是温和的友善的,已知这并非生死攸关之际。

所以……方才的道谢,是连时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真心。就像她也同样舍去了寻常礼仪中的最后一句,“感谢神明的恩赐带来您”。非真心不必言,她将之践行得很好。

可时宜是后来才意识到这些的,那时早已过去万水千山。

所以她现在仅仅是微笑而已,自诩一切已尽在掌握——若单就这个位面而论,倒也确乎如此。

“接见贵族,毕竟是你我的分内之事,两个人都丢开了不管,总归不好。”时宜远眺一眼山脚,尚有迟来的贵族捻着华美袍子,匆匆入殿,“去看看吗?”

小主教随着她起身,似乎有些弄不懂这位情绪想法一息间有万变的圣女的心思,只得将平直的弓眉深深压下,自然应声。

“小主教,你现在或许正因为疫病那件事,认为我真能与神明相通,或者,至少认为我是个好人。”

时宜下山的路走到一半,突然止住脚步,扭过头时,果然看到小主教正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

于是将后半句话,说得更干脆。

“但是你并没有看到完整的我是什么样的,我的过去如何,我为何今天以圣女的身份站在你面前……总之,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现在看到的我,仅仅是冰山一角,障目一叶。”

“所以,你最好小心一点,小主教,来日等你真正见到我是什么样的,别被我吓到。”时宜说完,忍不住地去想这话是不是放的太狠了,想要找补和缓一下。

“但……这也仅仅是我一人而已,并不意味着什么。就算——我仅仅是假设,就算图尔斯王廷肮脏,也并不意味着整个格雷森特大陆都是这样,不是吗?有很多人都像图尔斯的信徒一样,恪守着被环境赋予的信仰,将之作为一生信条维护,认真地经营自己不算容易的生活,小心翼翼不去伤害他人,也努力保护自己不被他人所伤……”

“小主教,这话或许在你看来是大逆不道,但我仍旧要说,在我看来,这些人,远比你那个神明更高尚许多,很多东西太高洁太缥缈,看不着摸不着,很多人深深扎根在地面,为此不惜沾得一身泥泞,可依旧是干净澄澈的,是——最高贵的。”

小主教停下脚步已经很久了。

他讶异于时宜话语中过于密集的信息量,其中很多内容,他受视野和现在所知的未知的一切限制,尚且不能了悟其深意。

但他在用幼时学习教条时的认真刻苦与短时记忆的迅速消散作斗争,如果不能理解,也至少先记忆下来。

消化了一会儿之后,小主教捻了捻衣角,似踌躇似犹豫,没有任何凌厉的情感,反而令时宜觉得自己刚才是在白纸上作画似的,才能得到这么全然包容的对待。

“承蒙圣女教诲。”小主教点头时,姿态恭谨虔诚得在与神明对话。

但他所限终究是太多了,哪怕是这样的认真,也终究在直面时宜嗜血屠杀的那一面失了一切理性。

当日还在谈笑风生的两人,对彼此都怀着接纳与求同存异的同理心,却在这日稍晚些的时候就闹得不死不休,折腾出非要逼死一人才罢休的难堪场面。

站在血泊中的圣女一身衣裙上全是血污与剑痕,一柄剑亮出寒光,直指克雷森特大陆从某种意义上最皎洁的存在,生生逼出克雷森特不落的弓月,照耀整片大陆。

她欲刺破苍穹,令月重生,然后在皎洁的至高的明月身上,打下自己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