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宜抱着山羊离开人群,选了个往日还算偏僻清净的方向走去。

最后停在一处土丘处。背景是远山,林叶青葱,四周岑静。

时宜将山羊放下,好不容易找了趁手的工具,准备挖个能埋住羊羔的坑。

虽然,这只可怜的山羊与无辜的男孩一般,是被阴暗的争权夺利驱使下,阴谋诡计里被牺牲的一环。

它的存亡,的确和能不能保下男孩毫不相干。

但它是必须死的。否则无法向世人证明,这一切都是他国诡计,用一个必死的男孩,来攻破图尔斯信众的心防。

为了捍卫神明而死,是光荣的吗?

这个问题从人群里砸下去,估计能砸倒一群信誓旦旦的热血图尔斯人。

但若仅仅是为了维护一个神明的象征,就放任活生生的一条命在眼前消逝,对于刚刚经历过传染病冲击下直面死亡威胁,虽死里逃生,但尚且心有余悸的图尔斯信众,这不可谓不能撬动一点信仰。

而只要一点点,一颗种子种下来,在如今动**的大陆上,就足以栽培出能令以神明信仰为奠基建立出来的图尔斯王廷颠覆的风暴。

可即使是看出这场略显的苍白的闹剧之下酝酿着的危机,也未必有人敢于破局。

毕竟唯一的破局之策就是杀了山羊,然后静待男孩死亡。异乡人的诡计不攻自破,就可以深究他的目的了。如果能够将他的行为上升至他背后的异国王廷,则可以在和平谈判中再为图尔斯谋取到有利的位置。

但这是王廷里那群聪明人该操心的事。

时宜现在只是蹲着身子,为这只她不得不杀死的羊羔,进行微薄的,属于她个人的情绪交付。

沉溺于自己的情绪中,以至于时宜没有能够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一只骨节长得很漂亮干净的手从旁边伸过来。

“我来帮你。”小主教紧绷着下颚,本来想直接从时宜手上拿过挖土的捡漏工具,结果被时宜一个避让,不得不掩饰着微小的尴尬地起身,再去寻一个趁手工具。

所幸后山应是农人的自耕地,稀稀疏疏被耕种着,小主教走两步就找到了要的东西,折返过来。

挽起同时宜身上一般圣洁的教袍衣袖,就毫不犹豫地用实际行动,加快了时宜的挖土进度。

虽然他挖土的姿势极不熟练,无论是作为为人供奉的年轻主教,还是他原来的身份——图尔斯王廷二王子,这样的事情对他而言都该是陌生的。

但他做得很认真,圆亮的眼睛专注看着逐渐被自己开辟出来的空地,鼻尖慢慢沁一点同般亮亮的汗珠。

最后和时宜一起,把小小的羔羊埋葬。

小主教还有模有样地做了个祷告。时宜动作慢上一拍,只得加快口中祷告词,终于跟上他的节奏。清亮的男音与低缓的女声融合在一起,像是在念诵颂章。

“我还以为,主教是代替教廷来缉拿我这个杀死神明象征的堕落者的?”

仪式过后,时宜想要拍去衣上灰尘血渍,一边低着头,仍不忘调侃他的立场。

结果发现衣上的血渍早已干涸,而她在刚才的过程中手指也已粘上污痕,只会将本来就一片狼藉的衣裙拍得更加灾难。

遗憾似的放下手,时宜正要放弃,小主教递上干净的丝帕。

时宜挑了眉,接过来,终于正眼看他一眼。

视线落在他面上短短的时间,那双圆眼睛就和脑海里令一双眼重合,情绪交叠着一冲,时宜接过丝帕的指尖忍不住颤抖一下。

干净洁白的丝帕就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沾着湿气的泥土飞快侵染了帕子,一片沉暗的灰,眼看是不能用了。

时宜抿着唇,觉得这是一个很令人误会的举动,但她决计不是想要借这样幼稚的举动,来表明自己对主教的不满。

事实上,该不满的大概也不能是她。

逃了他的“净化”,还被卷进异乡人的阴谋里,误打误撞杀了一只圣物,招惹一身是非,纵然她有圣女的身份暂为庇护,信众即使亲见圣物之死,一时也不至于向她发难。

何况她早就已经转移了愤怒到胆敢蒙骗他们,意欲干扰和平谈判,掀起两国纷争的异乡人身上。

但终归是杀了圣物,他这样一个虔诚的信徒若心有不满,甚至觉得她烂泥扶不上墙,再怎么费尽心力地净化也依旧是不可救药的堕落者……时宜想,她是可以接受的。

反正她所求的,从来也不是来自主教的宽恕与认可。

她要的是颠覆。

但被人误会终究不好,时宜仍想开口为自己刚才的行为做解,却听得小主教极轻以至于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觉的笑声。

“你在害怕。”

他的声音很笃定。

时宜默然。

“害怕什么?”小主教圣洁无暇的圣袍从下摆往上已经脏污了大片,灰头土脸的样子毫不逊色于时宜,可是说出这句话时,依旧像站在高高圣坛之上,聆听众生的痛苦与绝望,代替神明,抚慰信众的悲悯主教。

时宜不得不重新抬眼去看他,抑制住自己想要逃离此地的情绪。

可只要对上他的眼睛,浑身的血液都像在一瞬倒流,冲撞在她的血脉里,再一寸一寸冰封。

太像了……

一样的纯真,一样的圣洁,不染尘埃的,被供奉又被乞求的……

那双已经被她埋葬的圆眼睛。

时宜曾不敢看山羊的眼睛,与寻常动物不同的横瞳对视时,总令她生出诡异的想要逃离的感受。

下意识想要逃。

哪怕眼睛传递出来的是温驯和天真的情绪。

令她生理上出现天然的恐惧是一回事,与他惊人得相似是另一回事。

那双纯澈的圆眼睛,已经被她亲手埋葬了。

那么,眼前的这一双圆眼睛的主人呢?

时宜下意识掐住了掌心。

在她所有纷涌的思绪中,身在漩涡深处的小主教朝她微微一笑,很符合她对他刻板印象的悲悯天人的温和。

“没关系的。”他于岑寂中开口。

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