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透过高大的肋拱窗口旋下来,前来参加祝祷的信徒们于典礼前吟唱圣洁咏叹调,白鸽拍打着翅膀飞起时的声响几乎压过如泣如诉的管弦乐。
而他逆光走进大殿时,比圣洁的一切更加圣洁。
也比所有的善恶都更残忍。
//
“有人说你之前来过教廷,为什么?”
问话的年轻主教,手握权杖缓步走来,声音低缓得不像是询问,反而像是在圣殿之上,正一字一句耐心地向他的信徒诠释着严谨又虚无的教条。
相对于身份而言,太过年轻秀雅的面容,甚至令人觉得他难以匹配主教这样尊贵的身份。
时宜的眸光在他自然垂着的柔顺黑发上停留了一瞬。黑发黑瞳,在这片大陆上并不算寻常。
年轻的主教身量清瘦高挑,叫人怀疑关系错综复杂的光明教廷、繁复的教廷工作、奉献信徒的忠诚与传达神明旨意的人神沟通任务……这些沉重的一切,会不会把他薄如新月的肩头压垮。
庄重典雅的冠冕之下,为了修饰过分白皙的面容带来的脆弱易碎感,他刻意用整张脸上的锋利线条,严丝合缝地把自己包装起来。
平直的弓眉,紧绷的下颚,薄唇抿成刀片……努力捏塑出一个符合世人想象中庄严肃穆的半神。
神明的代理人五十年一问道,数百年一出世,过于稀少的频率,实在难以抚慰信众们渴盼神明临世的焦躁祈望。
在这些未闻神迹的虚妄岁月,教廷的至高者不得不去做信众们厚重信仰的容器,去承托他们贯穿一生的,在压抑窒息里艰难抬头的,呼救般的祈祷祝颂。
从晦暗里迸发出的嘶鸣,纵然再怎样将姿态放得虔诚,也依旧会吃人的。
他是容器,也无时无刻不在被吞噬消解。
可他踩碎了午后尚显沉闷的阳光走进来,用整张脸上唯一不能改变的柔软,那双清透谦逊的漂亮圆眼睛看人时,还在思考怎样破局的时宜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些看起来过于沉重的一切,并不会给他任何煎熬压迫。
事实上,他与它们打交道,且适应得很好。
圆眼睛会抵消攻击性,反而给他带来一种主宰万物的神祇居高临下的悲悯温柔。
那些现在正跪在殿外祝祷的信众们所求的,也不过就是这一重能麻痹人,令人觉得在混乱昏黑中依旧可以坚定不移,紧握不放的安定而已。
大概是时宜眼中读透了一切的通达太过明显,主教站到她面前,眼里沾上点迟疑,又重新问了一遍她为什么曾经来过教廷。
“我是来过教廷。”时宜闻言而笑,笑里带上促狭,一双蓝湛湛的眼轻轻巧巧弯起,催化开与圣女的圣洁全然不符的明丽,语调拿捏得轻柔,“我来……见你啊。”
话是实话。
原身捧着蔓萝草来,本来就是想把这传说中的灵草献给主教。
但她以这样的姿态说出来,给人的感觉就不是那么一回正经事了。
站在旁边的大神官表情一变。
他是知道时宜原来是因为什么罪被判亵渎神明的。她当日被扔在教廷前,衣衫不整,压她来的人说,她意欲在祷告日于教堂以蛊术引诱自家贵族公子。
如此情状,由不得人不信。
在教堂做这样的事情,不是亵渎神明是什么?大神官亲自判罚,以火刑洗脱她一身罪孽。
那时他并未想到,后来神迹会出现在她这样一个秽乱的堕落者身上,最不为教廷所容的和教廷立身的根基如此矛盾地交杂在她身上,再擅长审判的神官也会束手无策。
主教却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圆眼依旧清亮,轻轻叹气的模样令他和纤尘不染,高高在上的神明走得更相近,“有人告知我……”
“主教大人,”时宜打断他,“即便您现在觉得我并非圣女,可您没有证据,要如何说服殿外已经为光明神降世狂欢的信徒呢?”
不知什么缘由,时宜忍不住想要击碎主教的自持,她说这话时,笑得近乎挑衅。
大神官的表情变了又变。
他该怎样说服自己,承认眼前这个情状恶劣的女子当真是圣女?这简直是将他过往笃信的清规戒律都踩进了地底,在他的底线雷区上疯狂蹦跶。
放在往日,在他面前胆敢这般作态的人,早就被带下去小惩大诫了。
可时宜说的没错,此刻审判殿之外还有排山倒海的祝祷与欢呼,人群正因神明降临欣喜若狂,管弦乐演了一曲又一曲。
这些人都在广场上亲见了“神迹”,对时宜的圣女身份深信不疑。
现在要他出去告诉这些狂欢的人,圣女是假的?
那他们亲眼见过的“神迹”算什么呢?
如果说神迹也是伪造的,那会不会激起这些信徒对于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的探究?毕竟他们骤然从狂喜的天堂被拉下来,被迎面泼了一盆冰水,第一反应是质疑和愤恨很正常。
对教廷来说却会面临着信任危机,相当棘手。
大神官尚在考量,想看主教妥协的时宜却失望了。
那双形状圆润的眼睛看向时宜,没有半分受到威胁后的退让,一贯的流淌的干净里甚至有几分纯真。
他像是最天真的孩子,带着只有幼童才会有的,会被自诩成熟的人嘲笑的执着。一旦认定了什么,将它镌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就绝不会容许任何隐晦玷污这份皎洁,哪怕维护它的代价再高昂。
譬如此刻,对神明至纯至深的信仰,让他不会容许有人假冒圣女的可能。
至于激不激怒信众?
主教不在乎。
只有信仰的纯净与否与他息息相关,他将之视为主教的职责,生死捍卫之。
“你之前是神官宣判的堕落者,在受到惩戒之前突然出现神迹,我不能……”
他并不是在针对谁,只是一心一意要捍卫信仰。
只是,主教的拒绝还没有落地,审判殿外传来的话音急切。
“王廷为圣女献礼,克雷森特迎接神明降临!黑暗退散,光明恒佑图尔斯!”
短暂的寂静过后,审判殿外被王宫使者的话激起更强烈的**,“黑暗退散,光明恒佑图尔斯”的呼喊欢呼一声盖过一声。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大神官愤怒地质问从王宫派来的使者,那边在神色紧张地陪着小心。
“魔兽又在底斯外域发起了攻击,国王陛下说,如果克雷森特大陆再没有神明临世,图尔斯就要被其他几个公国围攻毁灭了!而且,而且……圣女的神迹大家都看到了,难道还有假吗?”
难道还有假吗?
只怕就算是假的,求神若渴,希望借民众对神明的信仰暂时稳固政权的图尔斯王廷,也会捏着鼻子,把人供上神座。
那边,大神官还在怒斥王廷自作主张,夹杂着使者暗藏忿忿的小声辩解。
而时宜对上弓眉正深深皱着,整个人的气场都因为烦躁而凛冽凌厉起来的主教,好心情地朝他重新弯了眉眼,笑容恣意。
“我曾是堕落者又如何呢?难道主教以为,神明能容万物,却容不下我这小小的不恭?”
“还是说,主教大人您不相信,神通广大的神明,有能力渡化我的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