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奇怪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傅明远做出一个聆听的姿态。

“你笑什么,说话!”时宜盯着他。

傅明远笑得更厉害,还特地假模假样沉思一下才回答,给足了她面子,“嗯……悼念故人?”

时宜摇头,“我讨厌他。”

傅明远的笑一顿。

可能是在为自己知道时宜来了墓园之后,还专门去准备贡品后悔。

“你每年来他墓前给他送花,是因为讨厌他?”傅明远愕然。

“他死了,而我还活着,这不是最好的炫耀,对他能造成的最大痛苦吗?”

好像确实是这样。傅明远无话可说。

但……

“你被养在道观,他们看你被时家这样扔过来,大多冷待你,只有观主庇护。”傅明远念着下属查到的信息,不解地拧起眉。

“什么庇护,不过是偶尔关心一下我死没死,以防出了命案,不好交代而已。”时宜提及原身的遭遇,因为不忿,眉眼里透着股薄凉。

傅明远本来和她一起蹲着,这下忍不住想扶着她站起来,声音放柔,“天冷了,我们回车上说。”

温暖舒适的环境,应该能舒缓一些心情吧?

时宜却又摇了头,坚决的样子,让傅明远不得不再蹲下来。

恶女就是应该在这种月黑风高的墓园旁边,发表演说的,去什么开着暖气的车上……也太没格调。

时宜刚准备发表长篇大论,本来还安静地听着的傅明远却像是想通了什么,望向她眼底时,眸眼沉沉。

“你……想要报复时家?”

“傅先生,您如果受过我经过的一切,吃没得吃,穿没得穿,时樱穿着礼服,在宴会上花枝招展迎来送往时,我在道观的厨房,翻找被人倒掉的剩饭……”

这正是原身从小经历的一切,时宜虽然仅仅是得了她的记忆,可只是回忆,也会令她的心脏隐隐作痛。

“我母亲几乎可算是被刘秋心逼死,时培对此不闻不问,任由她们母女践踏我二十年,傅先生,如果您经历过这一切,只是报复,怎么足够?”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时宜充斥着恨意的脸和夜色融在一起,几乎要看不清了。

“你要借我的手,把时家踩死,所以才告诉我……”

“不,我向您说的一切,都是日后切切实实会发生的事情。傅氏的困境是时樱在背后搞鬼,这可不是我为了报复时家,编造出的谎言。您这么多天查证的结果,应该也能和我的话,有所印证才对?”

傅明远想起放在自己书房的东西,脸色微沉。

如果没有时宜的出现,任由原来的趋势发展下去,傅家的倾覆,的确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而时家……时樱和她背后作恶的那个男人,大约会把时家,捧成新一任的A市龙头。这是时宜最不想看见的结局。

“所以,我没有任何理由,去做对傅家不利的事情。只有傅氏越强盛,时家越倒霉,我才开心。”

“只是倒霉而已?”傅明远的笑声闷闷的。

这令时宜生出一种她不是在剖白内心的阴暗与邪念,而是在闲散放松的午后,和傅明远轻松自在聊天的错觉。

“我想让时樱对付傅家的一切,都回报到时家身上,让他们……下地狱。”

她刻意将语调放的很沉,要显出一股狠厉的劲儿,然后趁着天色黑了,傅明远难以关注到她神情的异样,毫无遮掩地去观察傅明远的神情。

在她的设想里,她把心里话说出来,会毁了她在傅明远眼中尚算正面的形象。

就算他出于为傅氏利益考虑的目的,认同她的复仇,也必然会产生要疏远她的想法。

但至少,他不会再对她生疑。灼灼燃烧着的复仇欲望,足以促使一个人做出任何想得到想不到的事情。

结果这人居然轻轻巧巧笑了起来,说了一声好,姿态之放松从容,显得比决定晚饭吃什么还平常。

这样的发展,完全没有照着她的设计走。

“你不觉得我太……”时宜有些奇怪地偏了偏头,想找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然后发现这似乎有些难度,“罪恶?”

傅明远挑挑眉,“他们伤害了你。”

“所以?”

“所以他们罪有应得。”傅明远握上时宜手腕,果然入手就是透骨的凉,傅明远圈起她的手腕,把人拉起来,“太冷了,你的身体受不住,回车上再谈论复仇大计。”

……

好吧。

借着昏暗的天色行走,傅明远很好地将一切情绪隐藏下来。

譬如说……发现同类的兴奋与欣喜。

眸光深处那一点闪动的雀跃和安适,在他眼底静静燃烧了一会儿。

于忽明忽暗的墓园路灯下,显得有几分妖异,与他一贯的温和沉稳,可谓天壤之别。

时宜的悲惨,他之前就查证过。

可知道是一回事,听她亲口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这样透着悲剧与黑暗色彩的经历……太像了。

傅明远压抑着呼吸,尽量克制得一如往常。

傅家在风雨中飘摇的那几年,他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扛起傅氏时,面对无尽的当面冷嘲热讽、身后背刺,刁难与折辱。

在傅母和傅琅傅瑜面前,他要装成没事人,才能让本来就心惊胆战的他们,有所心安和依靠。

可那些彻夜难眠的夜晚,应酬完客户之后,撑着被酒精麻痹后烂醉的身体回到酒店。

因为煎熬与压力无法疏解,又只能重新给自己倒上一杯酒,颓坐在沙发的经历……

那些身处幽暗的夜晚,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他的神经。

无限怨愤,无穷的恨意。他从小受的教育里,教他良好的礼仪,高贵的品行,没有教导过他,要怎么面对这种痛苦。

想要掀翻一切,让一切陪着他下地狱的痛苦。

他不能向任何人表露出这种情绪。

一直到后来的后来,等傅氏重回巅峰,他成为无可争议的掌权人之后,还是会为那一段时光的存在而晃神。

甚至……自我唾弃。

他压抑自己,告诉自己,那种念头是错误的,非人性的,会被批判排挤的。

可今天,时宜蹲在他面前,向他讲述遭遇,诉说恨意,说出那句,也曾在无数个夜晚拖他进入深渊的“让他们下地狱”时,好像一切枷锁都被她解下。

是要恨啊,凭什么不恨呢?

凭什么那些人,可以毫无愧疚地对他们做出那些事情呢?

仅仅是因为他们有道德有良心,一时被命运玩弄于股掌,沦落至此,而他们泯灭人性,一切向利益看齐?

命运有轮回,他只是把那些人加诸于他们的,再还回去而已,多么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