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圣三年春末。

按‘军凯还,饮至于庙’之礼,将军向帝王献俘虏都是在太庙进行。

而圣神皇帝受俘虏的太庙,自然是天姓武氏庙。

太庙中还供奉着那块出自洛水的白石,上有文记:天姓女武,临昌帝业。

*

直到献俘仪式圆满结束,宁拂英一颗心才放下:从接到圣旨出兵契丹起,除了领兵作战之事,她也不得不担心李尽忠的身体情况——

这位叛军首领的年纪可不年轻了,已经年近六十。

而且据前线情报所知,李尽忠似乎叫默啜可汗的‘出卖兼甩锅’行为,给气病了。

以至于领兵作战的是契丹部落另外一个首领孙万荣。

想到祖父英国公,宁拂英发自内心为李尽忠祈祷:……请一定不要病死。

否则英国公府这怎么洗的清啊。

好在,李尽忠‘善解人意’,病的不重。同时也是心里憋着好大一口气,在听说默啜可汗不但出卖他,更非常积极帅部来攻打他以表现投降诚意,李尽忠就像是曹丞相见到檄文一样,头疼都被气好了。

当即亲自披挂上阵。

然后亲自被抓成俘。

整个流程非常之流畅:毕竟契丹之前虽然准备了叛乱,但所做的准备,哪怕在他们自己的认识里都尚不充分(不然就会像默啜可汗一样直接动手了)。

此番纯属仓促应战。

而且又是被东西两边包抄,很快就像是饺子里的馅儿L一样被包圆了。

宁拂英抓到李尽忠之后,在‘护送’他去神都洛阳的路上,都不忘带两个随行的军医。

此时终于完成了献俘仪式,在看李尽忠病病怏怏的样子,宁拂也就不担心了:死活随便你吧。

她还有许多旁的事儿L要忙呢——

先向圣神皇帝交上一份报告:此番出征契丹,她带的几乎都是军事学校的毕业生,因此这也算是一份‘就业’反馈报告了。

之后,宁拂英还要回上阳宫学校去做汇报演讲;接受报纸的专栏采访;将整个作战过程的原始资料提交史馆留档……

实在是忙得很。

*

上阳宫。

宁拂英上台的时候,就看到下方人群中,坐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呱唧呱唧给她用力鼓掌。

正是李敬业。

宁拂英看到他就有点头疼:按说李敬业是天授六年秋日入学的那一批学生,甭管是两年制还是三年制,都该毕业了。

然而,前年毕业考,他有两科成绩并不是很理想。

倒是没有挂科,老老实实领了成绩单也是可以毕业的,顶多是评不上优秀毕业生罢了。

但李敬业总觉得自己的时务策里的‘政治理论’和‘外交策略’答的非常好啊,不应当得个普普通通的分数,于是拿了他的试卷去跟副校长李文成、负责军事学院高等班的裴行俭都请教(理论分数)过。

这也罢了,毕竟李文成也好,裴行俭也好,不在战场上时,都是脾气温和的宰相。

且二人在学校里和人前虽不会偏袒李敬业,但私下里都会念在李勣大将军的份上,对李敬业格外照顾些,因此详细与他补了课,讲了卷子。

然而,李敬业天生就是会惹事的,他又拿着卷子去问彼时还未致仕的刘仁轨去了。

刘仁轨可不会惯着他。

于是教导主任刘仁轨当场表示:你说的有道理,这个分数寻常学子毕业是够了。

但李敬业一是安东都护府都护,二来也是朝廷的英国公,这个分数毕业确实是说不过去。

那就——别毕业了,继续修吧。

于是李敬业就继续留下来‘重修’,辽东之地这几年都是宁拂英代安东大都护。

而此番宁拂英来做汇报,就在观众席上看到了久违的李敬业。

怎么说呢,其实不见也可以。

因李敬业不但在她上台前、讲话中、汇报后都热烈鼓掌,并且还像一只大鹅一样左摇右摆,跟旁边人道:“台上是我夫人。”

这还不算完,李敬业还跟旁边同学道:“你们看到管理学院那个穿绯袍的女娘了吗?年前大考考头名的那个,那是我女儿L!”

宁拂英&李慎修:……

我们不是,我们没有。

**

宁拂英于上阳宫做汇报之时,蓬莱宫中,圣神皇帝正召皇储、诸宰相并六部尚书议战后事。

东宫皇储与诸臣入内,就见大司徒已经在了,正坐在御案侧面,手上拿了几张硬黄纸,倾身递给皇帝看。

皇帝则拿了只铅笔,在自己手下的纸上正在随手记录着什么。

见曜初和诸同僚入内,姜握从御案旁起身避开。

朝臣们可不是当时武三思,他们来见皇帝,姜握自不会坐着不动。

待诸人见礼完毕,皇帝赐座。

众人落座后皆屏气敛声,等待皇帝发话。而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硬皮本和铅笔。

自有铅笔后,对朝臣们来说,最方便的就是做记录了:从前笔墨纸砚不方便携带,总不能到皇帝跟前,向皇帝借水借地方现场磨墨铺纸写字吧。

因此从前在御前只能拼命开动脑瓜子,努力记住皇帝的每个字。

虽说能考出来官来朝臣们记性都不差,但再好的记性也不如笔头,况且在御前常十分紧张,有时候脑子空白也是难免的。

自从有了铅笔和会议本,真是给了朝臣们大大的安全感。

*

圣神皇帝先将案上散落的硬黄纸,亲手重新理了排序。

在座诸位臣子,其实不必等皇帝说起这纸张上的内容,只见这种特殊质的硬黄纸,就知这是记录天下十道三百六十州户籍的公文。

如今朝中用纸多用竹纸等(成本问题),但要紧的存档公文,还是专门用软硬黄纸(剡纸已停用)写成,不光因其坚韧泽莹,更取其辟蠹。

许多魏晋时候的世家子多以此做书为贵,虽不知能否真的‘纸寿千年’,但事实证明,二三百年过去了,依旧保存颇为完整。

因此户籍要事,朝有定规,要用这种尺寸特殊的硬黄纸记录。

见到皇帝手中的硬黄纸,现户部尚书岑长倩就不由摸了摸袖中记录着不少关键数据的公文纸,开始在心内复习。

陛下今日一定会问到户籍相关事宜,他可不能磕磕巴巴。最好能够如当年辛相一般,不需要取出小抄来,就能回答流利!

圣神皇帝先提起的并不是户籍事,而是战后处置——

默啜可汗这种逆风局很快滑跪,并且在此番平契丹战事中,也着实出力的,受降收贡,封其归顺郡王。

而李尽忠这种负隅顽抗的,已经作为俘虏来到洛阳的,自然此后只能终身在神都蹲着,看看有无机会养好身体,加入歌舞团。

契丹之地由朝廷另封新王。

其实从圣神皇帝对这两地的处置也能看出,如今对边境,依旧是羁縻制——毕竟本朝没有足够多的官员和人口去管理填补广袤的边境土地。

其实莫说边境四夷之地了,连正经的天下十道,都有不少地广人稀之处:比如岭南道,有44个州(是州最多的道),但整个道户籍总共才有25万户左右,还不如长安(以及周围京兆府管辖的州)户籍人口多。

为此,治理归附的四夷,还是要设立羁縻州,以夷治夷,依旧用当地少数民族去治理原部族人口。

其部落的首领(王/酋长),都是身兼两职:一边做着自家的王,一边做着本朝的官。*

比如李尽忠造反前,身上也带着一个‘都督’的官职。

于是战后处置,也没有太多可商议的:废掉李尽忠一脉,再换一脉乖巧听话的扶持为新的契丹首领罢了。

因此,圣神皇帝今日主要议的,还是户籍人口事。

方才姜握给圣神皇帝看的,就是近四十年前,永徽三年的户籍统计记录。

永徽三年,户部尚书高履行奏,计户三百八十万。[1]

户籍统计,是三年汇总于中央一回:先是各县、府统计好,然后汇集于州,再有各州上报中央。

也就是说一式三份:朝廷户部一份、州级一份,县府还有一份原始资料。

朝廷的劝农使下去检田扩户时,会将三份资料对一对,若是出现造假和数据误抄误算,或是三处根本对不上的情况——那涉事官员当年一个下等考评是没得跑了。

如今是证圣三年春,而去年正好又是一个三年一汇总户籍的大年。

户部尚书岑长倩,依旧是先熟练报出一个最新统计出的户籍总数,然后才挨个道分析过去——

“今岁举国计户约合六百一十五万六千,其中京畿道较之三年前……”

岑长倩有条不紊地开始报数据。

这些数据皇帝也已经看过文字版奏报了,因此她还有精力分神,想到当年永徽三年她刚回宫不久后的天下户籍数。

三十多年过去了,户籍增加了二百多万户,人口增加逾千万。

这让她想起了当年姜握说起的‘人口陷阱’,以及占城稻。

而姜握此时也刚好想到这里。

她边听岑长倩的汇报,边用铅笔在她的会议记录本上,画了两种植株,一种是天下人人认得的水稻,另一种却是还没有人认识的红薯——

虽说宋以推广占城稻,能够将人口陷阱的上线,推到一亿人口。如今天下户籍人口数目对比这个上线,还有较为宽裕的发展空间。

但姜握还是很期待吴英能够带回来红薯这种重要救灾粮,也是将人口陷阱上线继续往上推的重要作物之一。

能够吃饱,永远是人最要紧最基本的需求。

**

诸臣离开蓬莱殿之时,其实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

圣神皇帝便赐了一席,就摆在偏殿,令诸位重臣不必再饿着肚子赶回各署衙公厨去寻吃的。

李文成见姜握和镇国公主都未告退,就知她们还有旁事,边与库狄琚同行而去。

姜握留下来确实有事——

这一日,从晨起献俘到晌午议事,也是格外充实的大半日了。

而过去几个月,因有两线战事,皇帝也是朝政繁忙,未有闲暇。

连新岁和元宵过的,都比往年简约。

因此,姜握此时边与皇帝一起整理案上的公文与笔记,边笑道:“前几日就想着置一席春日宴请陛下,择日不如撞日,今儿L倒有半日闲暇,不知陛下肯不肯赏光?”

在战事未尘埃落定前,她作为宰相自不好请陛下行宴饮事。

如今事妥,姜握便发出了邀请:毕竟时已春末,再拖几日,都不能算春日宴了。

况且,她最近还发现了一个新的惊喜人物,想着也与皇帝瞧一瞧,因此她这回的春日宴,是特意设在上阳宫艺术学院的一处院落。

而圣神皇帝一听不由一笑:“巧了,朕本欲于今日在蓬莱宫召行家宴。”

蓬莱宫家宴,姜握每回也是参与的。

皇帝继续道:“既如此,朕就借你的春日宴吧。”直接将家宴挪过去就是了。

圣神皇帝欲行家宴,也是为着近来实在国事繁碌:曜初为皇储自然能时常见着,但其余人,皇帝连太平、阿鲤都见得少了,更遑论周王殷王以及一众孙辈,更是在除夕宴和元宵宴后,都没怎么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