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太子李承乾自打不良于行后,性情便日渐暴躁,这些大家都能理解——好好的儿郎忽然瘸了心理关肯定不好过。
因而太子偶有些打骂宫人、或是无礼于老臣、师傅们的举动,皇帝口中自是斥责,心里却不免觉得,这是孩子心里憋屈,还算情有可原,等日后走出来就好了。
然而近来太子犯了一错,却戳了二凤皇帝逆鳞。
太子殿下竟忽然把性取向也给变了!
原本太子跟太子妃也算夫妻和合,膝下一双嫡出儿女,东宫也有几个美妾,算是皇族男人一朝太子标准配置了。谁料去岁起,太子忽然将娇妻美妾都置之不理,只宠爱一个善歌舞的太常乐人(重点:性别男),还亲自替他改名‘称心’,说是唯有称心能够称他心意。
太子或许是称心了,二凤皇帝险些没气死。
不比汉朝皇帝许多都男女通吃,断袖之风盛行,二凤皇帝虽是风流人物,却是钢铁直男型的风流,完全不能理解儿子新开辟的感情线,当机立断把称心给物理性消灭了。
皇帝还觉得儿子已经成人了,要脸面,不好当面处置他的娈宠,就先把太子叫到身边来问政呆了一天。等太子回东宫后,才发现喜爱之人落地成盒,已经只剩下一抔骨灰了。
太子又惊讶又伤心,不顾师傅们与东宫辅臣的劝说,执意在自己宫里给称心立了牌位,成日悲哭感怀。
这给皇帝气毁了:你不顾太子体面,豢养男宠,你爹我出手替你料理了,你不但不知羞愧遮掩,居然还弄个牌位镇日在宫里号丧!
且哭的那叫一个惨,你老子还没死呢,不过一男宠尔,就哭成这样!
太子这边哭了,魏王那边立刻乐了。
转眼便使人把此事传得人尽皆知,朝臣们都知道太子为了一男宠跟皇帝杠上了。
于是这几个月来,太子殿下的风评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稀里哗啦往下掉。
而二凤皇帝的怒火,在把称心烧成灰后,也并没有终结,还烧到别人身上去了,崔朝就属于无辜躺枪:他跟晋王纯纯同窗情谊,只因他生的太好,二凤皇帝便也将他调出了晋王府。当然,魏王府上也是如此。
不过二凤皇帝并不是随意发落人的昏君,与其说是迁怒,更多是为了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太子刚出了这件事,皇帝谨防着有人给他其余儿子们身上添花名。
于是崔朝虽属于殃及池鱼,却没有被免官,只是调去鸿胪寺了。
晋王说起此事依旧有些没精打采:“鸿胪寺那边已然定了,明年二月,崔朝便带着出使阿赛班国的使团从九成宫出发西行。临行前,还请姜司历替他起一卦。”
临近行期,想必卦象更准些。
且到了九成行宫,规矩也少,晋王还准备再引着崔朝见一见姜沃:作为袁仙师的亲传弟子,姜司历的相面之术必不会差。
姜沃把此事应下来。
晋王露出一个笑容。
在宫中时间久了,旁人对他的话到底是敷衍地应承,还是真的搁在心里预备好生去做,李治是看的出来的。
他瞧得出姜司历答应的诚恳,于是也松了口气:“多谢姜司历了。”又加了一句:“此事我不会外传,以至于人人来请托起卦,叫姜司历为难。”
说完起身告辞,姜沃送出门来。
正好遇到魏王的长史匆匆进门,想是有魏王吩咐的差事。迎面见了晋王,那长史就急火火行了个礼,还道:“下官带着差使,请晋王见谅。”
姜沃就见晋王眉眼愈加笑意柔和:“想是四哥有大事,那于长史快忙去吧。”
按说于长史应当恭候晋王离开后,他再跑去办差,然而他跟着的魏王权势滔天,时间一长,长史们也习惯于眼睛长在天上——魏王觉得幼弟晋王是自己小弟,于长史也就顺理成章对晋王随便起来,晋王客气了一句让他去忙,于长史还真的拱手行礼,扭头就跑了。
竟成了晋王恭候他离开了。
姜沃:……于长史,你清高,你了不起!
于长史跑的痛快,姜沃其实略有些尴尬的,她算是目睹了魏王长史对晋王的不敬。
看着于长史的背影,晋王又笑了,甚至笑出了一个酒窝。
然姜沃却从这笑容里感觉到一点危险的意味,心里替于长史念了声佛。
就姜沃看来,晋王并非是宫中人尽皆知的‘好脾气大善人’,而是小黑莲花一朵。
宫人们都道,
在晋王宫中犯些错也不要紧,甭管是偶然误了当值时辰,还是失手砸了珍贵的摆件,晋王都会好脾气的恕过。
就连宫正司内,陶姑姑等人也被晋王瞒了过去,每岁整理各宫宫人的赏罚时,都感慨晋王处送来惩处的宫人是最少的,果是最宽厚的主子。
但姜沃翻阅晋王处的惩戒单子,就发现,晋王对宫人的处罚自有脉络可循。
若是财物或是日常当差的折损错漏,晋王都能恕过,但有一些错处他是决不容下:若是有宫人私下嚼舌头,论及储位之事或是太子的过失,哪怕是他用了好几年的贴身宫人,他也会立刻捆了送到宫正司或是殿中省,毫不容情。
俱姜沃所知,上回太子男宠之事,他的乳母之一也跟着八卦来着,晋王得知后也直接宣宫正司按律惩治了。之后还去皇帝跟前落泪道:“乳母糊涂,竟敢妄议兄长,儿子断不敢留,也是儿子管束宫人无方。”
据说圣人还安慰他来着:你一向待下宽仁,是宫人不懂事仗着你宽厚就胡作非为,与你无干。
因此,晋王在宫里除了宽和的名头,还有一个‘孝敬’的好名声。
不知不觉,他宽和孝顺的名声已经超过了太子和魏王。
只是此时并没人觉得这好名声有什么用,顶多有人感慨下,将来晋王封地上的臣民有福而已。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姜沃站在门口,脑海中忽然冒出八个字。
*
“这孩子也算能独当一面了。”
姜沃并没注意到,她会接恭送晋王的过程,都被站在廊下的两位师父全程观看。
袁天罡李淳风刚奉命面圣回来,透过敞开的窗户见姜沃正在与晋王说话,便在角落里停步,看了片刻。
无需听见两人交谈内容,他们只远远看着,见弟子处事过程如行云流水,举止端和凝正,便觉得十分欣慰。
想做玄学家,好卖相是很重要的!
这点跟别的职业更依赖专业技术水平,貌寝也无妨不同——比如大书法家欧阳询,那是出了名的样貌丑陋滑稽,丑到在长孙皇后的丧仪上,许敬宗见了欧阳询没忍住笑出了声,然后被二凤皇帝痛贬出京。
但欧阳询再貌寝,书法水平在这里,照样天下闻名皇帝重用,《九成宫醴泉铭》石碑依旧要他来写。
然而玄学宗师不一样:必要有些得道高人仙人指路似的气质,才显得有说服力。
袁天罡如今年老,正在走须发如雪仙风道骨路线,李淳风人到中年,身形清癯高瘦,走的是‘肃肃如松下风’的气质路线。
总之,这两个人已经修炼到了一种‘站在那里,哪怕没有自我介绍,也让人觉得是高深莫测的神仙人物’的境界。
他们培养唯一的亲传弟子自然也很注重内外兼修。
“咱们的眼光没错,第一眼就瞧得出,这孩子是咱们这一脉的人才,生的也妙。”
李淳风感叹姜沃‘生的妙’,并不只是指她生的好看。
这世上好看的姑娘千姿百态,有娇艳的,有清秀的,有风情的,但姜沃生的恰是玄学一脉的妙:天生带着一种凝和安静与秀逸清冷。
她肤色如月照霜雪般皎洁,唇色也较一般人淡,更有一双眼睛,深深幽泉一般隐秘墨深,加上这几年着意培养的举止仪态,真是一看就很有玄门中人的姿仪。已经到了一种,还未开口,旁人就已经被其气度折服,心里信上五分的程度。
从师父们第一次跟她提起玄门气度,姜沃就立刻领会了:明白,就是搞神秘的工作,就要起神秘范儿!
用还未面世的苏轼的《赤壁赋》来说,姜沃现在正在努力修炼成“飘飘乎如遗世而独立”的神韵。
“如此,我便放心退居了,太史令交给你,这孩子已然能帮上你了。”袁天罡与李淳风平静的商议着太史局的交接。
及至见了魏王府长史的行径,李淳风才不免锁眉,又想起方才面圣之事:“袁师,其实外头怎么乱都无妨,但陛下居然都问起星象是否有异,实在是……”
圣人只怕起了一点换太子的心思。
那朝上可真要乱了。
偏生这一年来,李淳风夜观北极五星,还真有异动。地上人不相同,天上星亦如此。北极五星是天枢中最尊者,正所谓“天运无穷,极星不移,众星共之”,一贯是代表帝王的星辰。[1]
正因从天象上北极最尊贵,这不,皇宫也必得建在长安城最北边,哪怕长安北侧低潮不太适宜冬日居住,帝王也不能换到南边去住。
如今北极五星居然有异动,尤其是代表储位的右星晦暗不明,在李淳风看来,基本等于太子要凉。只是这句话他只能烂在肚子里,或许等到哪一天,皇帝真下定了决心废太子,他才能出来上一本,辅证下太子是天命不顾。
储君变动……想一想就让李淳风胆寒。
这可是十多年的太子啊,不是从公厨点菜,说换就换了。
朝中必然有一场地动山摇。
袁李二人身份特殊,准备躲得更彻底一点。
因此看到姜沃能够独当一面,对着晋王这等天潢贵胄也依旧风仪潇潇,将‘飘然脱俗的玄门人’与‘敬重亲王的朝臣’之间的度拿捏的很到位,两人皆欣慰。
角落里有脚步声传来,李淳风便伸出手来:“袁师眼睛不好,还是我扶着您走吧。”
方才还观察弟子的袁天罡,闻言立马两眼茫然无神,扶着李淳风的手臂:“那就有劳你了。”
两人从廊下影中走出,自有皇帝专门拨给袁天罡的宦官忙上前扶着袁仙师,恭恭敬敬恨不得给他抬进去。
这份扶袁仙师的工作,可是这两个宦官在殿中省疯狂撒钱贿赂上峰,才杀出重围得到了岗位。
这可是沾仙气儿呢!
*
贞观十五年,二月。
圣驾浩浩****出行,移驾九成宫,大半个朝廷也跟了过来。不比宫里,九成宫各处守卫少,宫人跟来的也少,不会处处都有人守着,就觉得连空气都自由了些。
刚到的第一日下晌,韦贵妃处就宣了九成宫的百戏班子要看变戏法,请了不少妃嫔去。当然媚娘并没有在其中,于是媚娘收拾完了索性就往姜沃这里来,夜里也就直接住下了。
“太医署新配的驱寒散,你们记得喝了再睡。”
夜里,陶枳裹着皮裘走过来嘱咐姜沃和媚娘。
见两人都答应着,陶枳才满意点头,又不由抱怨了一句:“这山上就是比宫里冷,夏日是凉爽了,这初春的时候还冻得人脖子后头冷飕飕的,倒像是有鬼吹气儿似的。”又嘱咐她们:“别贪新鲜晚上出去玩,这时节冻病了不是顽的。”
两人俱是答应着,又一起把陶姑姑送走,这才转回来。
姜沃在灯烛下整理名刺,媚娘则在一旁帮她录。
名刺就像现代的名片差不多,只是更大些,像是一张小请帖,上头写着投递人的姓名官职。而递到朝中各衙署接的名刺,一般都会再注明事务,比如往户部递名帖,最好写明是要申请经费还是报销,方便户部官员回应,若是该事务明日档期已经排满了,也好早些回绝掉,免得白跑一趟。
姜沃现在每日工作里,就多了一项整理太史局的名刺。
今岁过年,圣人与太子还处于冷战中,相较而言魏王就显得更炙手可热了。都不必政治嗅觉敏感的人,而是是个人就能感觉到这朝堂上气氛大不对味了。
于是年后,袁李两人很快引着徒弟面圣。姜沃修了三年多的玄门举止果然派上了用场,二凤皇帝觉得很满意,赞了她三年如脱胎换骨,如今已有几分其师风范。当场批了袁天罡递上的奏章,姜沃升职为从六品太史丞。
在太史局里仅次于太史令了。
同时袁天罡还递交了病退申请,只道自己年衰目瞽,不能再任太史令一职。这条二凤皇帝没批:袁天罡这种玄学宗师,是决不能放走的。
袁天罡心里也明白,他这样知道许多隐秘,又以算术无双闻名天下的人,是注定要老死朝廷的,因此也没提出什么告老还乡,只是请了无限期病假,相当于内退,若无大事,皇帝不亲口吩咐,只怕再没有人能请出他来了。
如此,皇帝才准了。
袁天罡病遁了,新任太史令李淳风则另辟蹊径,他开始上起了夜班!夜里星星跟他一起上班,白天他就无影无踪了,搞得那些想让他起卦占星的亲王朝臣们连人影也摸不着他的——大家作息完全反着啊。
这两位遁了,姜沃的工作量就翻了一番。
每日接到的名刺雪花似的,有为了正事来的,也有为了套话套近乎来的。姜沃每晚都要在灯下整理一遍,安排明日的面见顺序与言谈应对。
“晋王府长史的名刺。”媚娘拿着这一张奇道:“这上头没写缘故呢,也没写日期。”
姜沃抬头笑道:“哦,想来是那件事。”
就把年前晋王托付给她的事儿说给媚娘听,因连带着太子的花边新闻,两人就小小声说,在灯下咬了一会儿耳朵。
媚娘听完后不免摇头感叹:“如此说来,那崔家郎君真是命途多舛。”
“可不是。”姜沃赞同。
这位崔郎年少失怙,亲眷刻薄,亲事差点被人当筹码卖了,几乎是叛出家族才避免了被人绑去成婚。刚在晋王府做了两三年安稳官,又受到太子之事的连累,被调任到鸿胪寺,不得不出使西域吃沙子去。
不比别的世家子,朝廷给的官位不喜欢,甩袖子不干了,回家躺平享福去。
崔朝几乎是不能再回到崔氏去了,之前他把崔氏内部家丑外扬,已经得罪了家族。这会子若是回去,只能接受任人摆布的命运。
于是这使节他不做也得做。
媚娘想起一事:“是了,怪道上回刘司正和于典正说的眼泪汪汪的,只道崔小郎君命苦,原来是为了这事。”
崔郎离京,晋王固然伤心,但掖庭宫女们更伤心!
笔杆抵在媚娘腮边,越发显得她肤色如菡萏一般,透着莹莹的粉色,很是娇丽,她凑近姜沃道:“晋王既然是私下里托请你,想来不会将崔郎君带去太史局。”
“若是定了马球场、蹴鞠苑之类的地方……”
姜沃跟媚娘呆久了,不用她说完就接话道:“若是定在姐姐也能去的地方,我就提前告诉你——姐姐早就想看看传说中的崔祭酒是不是?其实我也没见过,倒也期待的很。”
主要是刘司正这种颜控,每回寻机会见到崔郎君后,回来都描述的天花乱坠,能亢奋好几天。
搞得两人不免好奇起来:都是人,到底能好看成什么样啊!
就想着亲眼看看。
媚娘是贞观十一年春入宫,如今马上就要呆足四年了,然而这是很枯燥的四年。她就像一只活泼轻盈的鹿,却被困在了一个小小的只能容转身的牢笼中。
后妃这个身份,已经让媚娘厌倦极了。
她很多时候都深深遗憾,自己不是个宫女入宫,不能如宫正司的女官们一般忙碌差事,还能四处走动,见外男也是寻常事。她们在嘴里随口说着的谁是俊相公谁是丑大臣这种家常嬉笑话,让媚娘羡慕不已。
现到了九成宫,有这样的机会,媚娘是真想见见那传说中的崔郎。
见姜沃一口应下,媚娘却又反过来有些不安道:“若是不合时宜,便也罢了,我不过一时起意,并不是什么非看不可的事儿。可别连累你,让晋王觉得你透漏了消息。”
姜沃笑眯眯:“嗯!”
朋友之间,互相帮衬是常有的事,但朋友间的情分最忌损人利己。媚娘虽然对传说中的崔郎很感兴趣,但那也是在不对姜沃造成困扰的情况下,才会去围观。
姜沃却很想替媚娘做成这件事。
她知道,媚娘这些年像是被关着局促铁笼子里的海东青一样,过得并不开心。
*
“姜太史丞也去看猞猁啊?”
往九成宫兽苑去的路上,姜沃遇到了尚衣局和尚食局的几个女官,显然她们刚从兽苑出来,正在谈笑,见到她,停下来彼此见礼。
其中活泼的就笑道:“那快去吧,兽苑今年养的猞猁真是漂亮!听说今儿还要放几只豹子出来练捕黄羊呢!可惜那些西域豹奴不通咱们的官话,总不让我们近前。”
九成宫兽苑中豢养最多的就是猞猁豹子等物——并不是观赏动物,而是纵马狩猎时最常用的小帮手。
此时猎场围猎,用的最多的不是猎犬,而是猞猁。
大大的山猫矫健灵活,爪子又锋利,战斗力强悍到甚至能自个儿捕鹿羊回来。同时又携带方便,不只能跟着马匹飞奔,还能蹲坐在主人马背后头,一起骑马,属于美观实用性俱佳的围猎小助手。
勋贵之家们都养着自己的猞猁。
比猞猁再进阶一点的就是豹子了,只是寻常人降不住豹子,还得专门配备西域来的豹奴。
九成宫养着的十来头黑豹,是专门供皇帝和皇子们挑选的。
大猫猫很多人爱,许多宫人甚至嫔妃,都会结伴来兽苑吸猫。若是跟兽苑的驯兽师关系好,还能亲手摸一摸温驯的猞猁。
晋王选了兽苑这个地方相见,姜沃心情很好。
一来这处媚娘也来得,二来,她本人也想吸大猫。若有晋王做指引,驯兽倌说不定会让她摸豹豹!
*
兽苑分为两部分。
小半是一间间兽房,另有一宽大的马球场。
马球场的地面都是从外头运了细黄土铺平,再用油浇过,砸的结结实实,非常平整,极便宜跑马。
此时马球场上就有几匹马在奔走,马背上除了人,还坐着猞猁——显然是几个王府的亲卫在替自家王爷选优良猞猁。
圣人是最爱围猎的,等天气再暖和些,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之时,必要组织宗室勋贵们举行大型围猎。已有心急的开始下手挑好的猞猁了。
马球场边,还有几处挂着纱帘的精致小亭,是专供贵人们的观赏位。
“这样巧,姜太史丞也来看猞猁吗?”左侧的一处亭子,纱帘被宫女撩起,露出头戴玉冠面带笑容的晋王:“相逢有缘,请太史丞进来喝杯扶芳饮,是我身边宫人自个儿做的,与膳房的味道不一样。”
已有晋王的贴身宦官,从亭中迎了出来将人往里让:“太史丞请。”
姜沃先对着纱帘后露出半个身子的晋王行礼,然后拾阶而上,进了小亭。
亭中除了晋王,还有一人,正在亲手斟扶芳饮。
听到姜沃进来,执壶的崔朝放下玉壶,起身笑道:“姜太史丞,久仰。”
随着他的出现,亭内好似都亮了起来,如蕴星怀月,光晕琳然。
姜沃看清这位大名鼎鼎的崔郎时,忽然便明了刘司正为什么对崔朝离京眼泪汪汪:无关风月,只少了这样的美人观赏,便是人生一大损失!
也实是明白了,为什么他以崔氏出身,所行之事不顾崔家颜面门庭,崔氏族老们恨得牙根痒痒,到底舍不得驱逐他出崔氏。
他的风仪,就是世家追求的那种远超于寒门与世人的容光。
掖庭中传得没错‘得见崔郎,惊为天人’,一时真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之感。
姜沃也是两息后才恢复如常,因而笑道:“崔祭酒的久仰我担不起,崔祭酒才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崔朝笑容明和:“太史丞真是风趣人。”
三人落座。
姜沃是故意打趣崔朝一句——袁师父曾说过,相面自是相骨观容,但也要交谈几句,探知一二性情。跟大夫的‘望闻问切’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简单说了两句场面话后,姜沃便大略了解了崔朝的性情。
说来倒让她意外。
正如媚娘与刘司正曾感慨惋惜的:崔郎仙人玉貌(这是刘司正的形容词),出身名门世家,按说该是最好的命了,偏生有命无运,自幼一路坎坷,背井离乡的到了长安城。结果没过几年安生日子呢,晋王府又待不住,竟又要苦行往番邦去。
姜沃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因命运波折而性情冷淡之人,甚至于崔朝若是性子差一点,孤愤哀激都是有理由的,可以被人容忍的,毕竟,身处困厄中的人,哪怕偏激些,也是会被人体谅的。
然而姜沃一见,崔朝却并非如此。
他笑意从容,言谈真挚,说起即将作为使节出使阿赛班国,并没有任何愤懑不满,反而带着兴致勃勃的期待道:“这回的路线极好,从敦煌起,直取天山以北,经车师再往阿赛班国去,回来的时候还能经行佛林国,又是一重见识。”
倒是旁边一向被人认定脾气最好的晋王,此时嘴角往下坠,看上去甚是不平:“鸿胪寺这是欺生!这条路才划定出来,除了偶有驼队胡商经行,官中使团从未走过。正因这条路偏僻,那阿赛班国王都死了一年半了,鸿胪寺推推拖拖总找不出人去吊丧,偏生你一去,就把这样的苦差事交给你。”
崔朝依旧眉眼含笑:“王爷,我是新去鸿胪寺的,自然要……”
他还没说完,晋王已经开口:“新调任鸿胪寺的又不只你一个!也不见吴集接这样的差事。”
晋王难得打断人说话,也可见两人关系亲近,否则以晋王的涵养绝不至如此。
姜沃在旁听了这几句,便看的明镜似的,也就了然,晋王为什么忽然请托到自己这里。
跟崔朝一起调去鸿胪寺的吴集,正是魏王的东阁祭酒!
魏王李泰一贯是不落人后的,自打三年前幼弟李治得了个风姿出众的世家子,做为晋王东阁祭酒待人接物,李泰便非要也寻个好姿容的门面给魏王府增光。
后来果然寻到了这个吴集。
然而‘托太子的福’,皇帝把儿子们身边全换上平平无奇的人,以避免类似事件发生,崔朝不是唯一躺枪的,吴集也得从魏王府走人。
皇帝也是知人善任物尽其用,见他们两人风仪潇潇,浪费了也可以,便指到鸿胪寺(接待外宾的部门)去了,正好做□□颜面!
年底下番邦进长安朝拜,这一对人物往那一站多光鲜啊!
过完年后,还令他们各领了使团去外国,继续长脸去。
都是使团,路线却有好有差。晋王与崔朝同窗三年,关系甚笃,曾特意为他去鸿胪寺说过好话,当时鸿胪寺卿也满口子应下,谁料只是口应心不应,到头来还是把最差的使团给了崔朝。
而吴集则不然,他分到的路线是最早的丝绸之路之一,是走了多少回的官路了,一路治安驿站,都比崔朝这边不知好多少。
这给晋王气完了!
据他所知,吴集只是二哥拿来充门面用的,实则都没见过几面,父皇发话把吴集调到鸿胪寺,二哥应的毫不在意,更不会去专门为吴集说话。
然而鸿胪寺卿看人下菜碟至此!
魏王府随意出来的一个人他便不敢得罪,自己亲自去吩咐过的话却被当耳旁风,无非是生怕有一点得罪了二哥,又不怕得罪自己罢了!
经此一事,晋王是越发明白,什么叫权势。
姜沃也反应过来,晋王这是叫圆滑朝臣们给伤着了。既如此,她已然应下了帮晋王,那便准备真诚踏实的帮一回。
晋王转向她叹道:“事已至此,不得不去走那条荒僻路了,只请太史丞起一卦,看看这一路吉凶如何。”
姜沃取出铜盘,又细问了些出发时日与路线的消息后,拨转起了手下的铜盘。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经过两位师父们训练过得,李淳风说的实在:“卦象准不准另说,你得先有种天下尽在吾算中的气势。”
因此姜沃起卦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举手投足便赏心悦目。
外人看来皆不明觉厉——这样的卦算出来绝对准,不准就是我没窥懂天机!得找自己的问题。
晋王看的不自觉点头。
姜沃算完后,直接道:“既是晋王嘱托,我便不说那些吊书袋的隐晦卦象了——崔使节这一路西去,虽有苦累,却是平安归来颇有所得的卦象。”姜沃再次端详了一下崔朝的眉眼面骨道:“崔使节骨有荣贵,必得晚途安惬,兼年寿久长。想来年少时波折,便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崔朝不想她说的这样干脆,忙起身作揖到底,以表深谢:他与姜太史丞素未谋面,却为他起卦,且说的这样分明清晰,毫无云山雾罩的搪塞之语。
谢过姜沃,崔朝再谢晋王:姜太史丞肯起卦,靠的是晋王用自己的人情请托。
晋王也禁不住笑了:不只是为好友这一路西去平安而欢喜,更为了姜沃待自己的态度诚恳重视。
他可是见过姜沃对自己二哥什么态度!
李治记得刚过了元日朝假,袁仙师因病老上折辞官,父皇固挽留于朝中,但袁仙师从此后也只是镇山石,轻易不露面了,太史局的许多公务都下移到新出炉的姜太史丞身上。
于是魏王李泰,便带着王府的几个属官,并路上遇到的弟弟李治,一并往太史局去,说要请这位‘姜姑娘’算一算新岁的运势,言谈中颇有些看不上女子为官,尤其是这样的年轻女子。
李治原不想跟着四哥多混,免得太子哥哥怀疑,但听魏王这个口吻,倒担心他存心去刁难姜沃,就跟了去准备从中转圜。
谁料完全不需他转圜。
魏王带着人呼啦啦来了,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找茬样,还强硬要求让她测算今岁吉凶,可有大运。李治一听二哥这说辞,就替姜沃紧张起来:一个亲王还要怎么大运?可不就是太子下去他做储君?姜沃这一卦怎么算都是错的。
就二哥的霸道,要是算出他是霉运,能当场拆了这太史局,但要是算出他有吉运,已经精神很紧绷的太子,必然要大怒,从此视之为仇寇。多少大臣都成了太子跟魏王争锋的炮灰,李治是真的担心姜沃。
谁料姜太史丞听完魏王的话,也只是淡然处之,似玉像端坐莲花台,毫无波澜又令人生敬,回答也是不卑不亢:“魏王乃龙子凤孙,命格非寻常人能窥,下官所用铜卦盘,并不足算金玉之身。”
但见魏王坚持要算,姜太史丞便请出一只袁仙师起过卦,带着古老气息的鎏金银杯,掷杯为算。
最后,姜太史丞给了魏王一首谶词:“一掷神杯定吉凶,再占重卜转灵通。分明见了今年事,却说明年事不同。”[2]
魏王便满意接了卦象离去。
就李治看来:魏王一见姜太史丞飘然风仪,便有些折服。再见她起卦掷杯,就更是信了九分,最后得了这玄妙的谶词,完全就被说服了,想着‘连仙师也只能隐隐窥得一分天机,不愧是我,尊贵的龙子魏王!’
之后捧着这首谶词就回去了,自己越琢磨越高兴,觉得有戏:明年事不同,难道明年就是我做太子?
很快还给太史局送了一份重礼,说是那日去的匆忙,竟没有贺‘太史丞’升官之礼,实在是唐突。
但就李治看来,姜太史丞其实什么都没说。
这句谶词怎么解释都说得通,太子那边还觉得,这是魏王明年要失宠呢!两边都从这卦中看出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因此李治这次私下请托姜沃,也是想着非官方场面会见,姜太史丞能够多说一点。
但没想到她说的这样恳切实在,没有半个字虚言!
李治顿时有种被人真正重视尊敬着的感觉。
*
“偏劳太史丞费心。”崔朝见她开门见山的起卦讲卦,进亭后连一口水也没喝,便将琉璃盏往前轻送了送:“春日进扶芳饮,清润去寒。”
姜沃摇头婉拒:“我自小喝多了药,实不愿喝饮子药。”
时流行的饮子,多半带点中药汤的味道,甚至外头卖饮子的铺子都叫做‘饮子药铺’,卖饮子的同时兼替人熬煮药草。
前世姜沃吃够了药,如今总要逃避。
宫里流行的十多种饮子,她喝的惯的只有乌梅浆(不放甘草的),酪浆与甘蔗水。
崔朝笑道:“太史丞放心,这是我自家方子熬得,并没有药气。”他也不爱喝药,他的幼年时光父母相继生病,在他的印象里,屋里总飘着苦涩混沌的药气,令人窒息。
姜沃就端起来喝了一口,果然味道不同,不但没有药气,反而像是一杯油桃汁,酸甜里带着一种清新的草香。
见她目光中露出喜欢,崔朝便要将方子送给姜沃。
姜沃刚想推辞,晋王便笑道:“这方子也送了我,太史丞只管收下。”
姜沃就却之不恭了:这道扶芳饮确实好喝,且正对时节,明儿正好与媚娘一起做了给宫正司的姑姑姐姐们喝。刚到这九成宫,她们梳理这边宫人数目,全都忙的上火。
收下方子,姜沃看向纱帘外。
媚娘想看‘传说中的崔郎’,这兽苑正好是人人来得。姜沃就把自己与晋王定下的时辰提早告诉媚娘,让她晚自己半刻出门,来了只管做看猞猁状,到时候崔朝从亭子里出来,自然能见到。
此时话已说尽,媚娘却还没有来。
偏巧姜沃这样看帘外,却让晋王误以为她急着走:毕竟三人装作偶遇,待久了也不便,于是便贴心道:“今日已经叨扰了姜太史丞良久了。”如果姜沃要走,接着这句话就可以起身告辞。
这正好跟姜沃的本意反着,她一看这是要散场的节奏,只好临时寻了另外一事出来。
“晋王,说来我倒有一事请托崔使节。”
崔朝有几分意外:“太史丞请说,我必尽心。”
姜沃又看了一眼纱帘外,看到熟悉的媚娘身影进了兽苑大门,就笑吟吟道:“初春时节,我见这处迎春开的好,忽想起近来曾反复梦见,西域有一种奇花,因想着托付崔使节,若是西去路上真有此花,竟替我取两株回来亲眼看看才好。”
崔朝颔首:“一路自当留心,请太史丞将花木形态画出。”
预备着姜沃要写卦辞,晋王早备下了纸笔,此时正好用来画画。
姜沃边画便道:“此花茎杆大约半人高,结出的花朵白如云,又似雪团,很是特殊。不知当地人叫什么,但我梦中它有一名……”
她将纸页推到崔朝跟前。
上面写着“棉花”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