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十分炽烈,照得人头晕目眩。

从阴雨连绵的芳桂宫回来之后,李治又陷入了东都干燥的热浪中。屋内的冰盆带来些许清凉,但殿外的鸟叫蝉鸣之声交织在一起,令人愈发燥热难安。

“天皇,我让他们去粘蝉。”内监看着李治微微皱起的眉头说道。

李治摆摆手道: 留下它们罢了。外面无风,若没有这蝉鸣声,我还以为身在蒸笼里呢。

内监闻言,讪讪一笑,没有接话,殷勤地为李治打扇扇风。

李治住在东都宫苑紫微城一处临水的寝殿内,宫殿四周古木参天,浓浓的树荫过滤掉阳光的炎热,树下变得阴凉了不少,从日照之处再到这里,不禁令人产生劫后余生之感。

但李治素来不耐热,身体又虚弱,在旁人感到适宜的阴凉对他而言却还是有些热。

从芳桂宫回来,一路奔波,风尘仆仆,李治又病倒了。

武媚娘过来,只见他惨白着脸躺在**,呼吸急促,额头出了一层虚汗,心中一紧,问道: “陛下,你怎么样了?

李治慢腾腾抬起眼皮,病痛的折腾让他面色憔悴,眼窝深陷,眼皮松弛,耷在眸子上方,散发着苍老的气息。

几十年前,这是一双清澈多情的丹凤眼。

李治抬起手,指了指身边,缓了缓,说道: “尚可。”

武媚娘拿着帕子为李治擦拭额头的汗珠,想了想道: “这里太热,我们明日一大早趁着天气凉快去上阳宫避暑。

李治的手摆了摆,道: “罢了,哪里都一样,何必折腾呢。”

武媚娘顿了一下,想了想,上阳宫虽然离紫薇城近,但搬来搬去确实折腾,于是作罢,转头吩咐内监道: “旁处的冰都可以少,唯有天皇这里不能少。”

内监满脸陪笑: “永丰公主殿下备了一窖的冰供天皇使用,殿下吩咐了除了天皇,谁也不能动这窖冰。太医院的人说殿内放的冰盆不宜过多,免得冷热交替引发风邪。

武媚娘这才点头,笑了一下,道: “我忘了三姐姐做事一向周全。”

李治的兴致好了一些,示意内监扶他起来,他靠在榻上,看着武媚娘微湿的额前碎发,道: “大热天,你又何必跑来呢,看你的脸

都晒红了。

武媚娘道: “忙完了手头的活,就过来看看你。用饭了吗?”

“尚未。”

“来人,上膳。”

饭菜端了上来,在武媚娘的注视之下,李治皱着眉头,勉强吃下了一些食物。

让人备受折磨的三伏天终于过去了,天气渐渐变得凉爽起来。

但李治的病如抽丝般始终去不了根,年初是虚弱和头晕交替,现在两者并发,不断撕扯和吞噬着李治的健康和精力。

李治的身体虚弱至极,稍微一动就感到天旋地转。因此他不愿动弹,只或躺或坐呆在宫殿之中。太医说你出去走走,心情会好些。

李治虽然不想拂武媚娘的好意,但现在他走两步就气喘吁吁,恨不得躺下来。听武媚娘这样说,他的脸色露出苦恼的表情。

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两个健硕的内监抬着脚下有轮形如圈椅的木制器具进来了。

“这三姐姐命令将作监做的轮椅,你坐上试试怎么样?我推着你到外面转转。”武媚娘一边说话,一边命人将李治扶上轮椅。

轮椅的椅面和后背都设计地贴合身体的曲线,而且上面还包了一层考究的羊皮,坐上去柔软舒适。

武媚娘走到李治背后,推着轮椅往后殿的方向而去,轮椅响起了轻微的吱呀声。早有内监抽去后殿的门槛,武媚娘推着他继续往前走。

李治住的这个宫殿周围修成了园林的式样,小路狭窄曲折,有些是鹅卵石铺成,几乎有一半的路都不适合轮椅行走。

现在,李治抬眼望去,只见一些石阶被铲平,小路拓宽铺上平整的石砖。他坐在轮椅上感到十分平稳,柔软的秋风吹到脸上,偶然还有几丛花伸展轮椅上来。

李治轻轻将花枝拂开,心中甚至有一种感觉,媚娘能把他一直推到烂漫的花丛里去。想到此处,李治不由得笑出声,提醒道: “看着路。”

武媚娘轻哼一声,稍稍调转方向,要不是李治刚才多看了这盛开的繁花几眼,她怎么会直接往这个方向走呢。

穿过曲折的小路,眼前豁然开朗,前方是一方波光粼粼的水池,岸边栽种着垂柳,柳枝婆娑。

武媚娘推着他绕湖散步,一边走一边道: “以后常出来转转,不然呆在屋里人

容易闷坏。”武媚娘说完,还像李治演示起轮椅的使用方法。

李治自己开心地摆弄了一会儿,然而并没有移动几步路。“媚娘,还是你来吧。”李治感觉有些累,遂道。武媚娘问: 还想去哪里。李治想了想,道:“去看桂花。”

好。

武媚娘推着李治,朝远方走向,后面远远地缀着一群宫女和内监。秋天转瞬而过。

随着天气变冷,李治的病情逐渐加重起来。

“传太子来京都吧。”一日李治醒来,突然对武媚娘说道。

武媚娘心中一痛,本想要说几句话宽慰自己和李治的话,但看到李治清明的眼神,突然说不出来了。

“好。”

这日过后,李治的头痛头晕之外又增添了恶心,他的视力也慢慢变得模糊起来,身子日渐消瘦。太医诊断,李治这次怕是很难度过这道坎了。宫中一片肃穆,人心惶惶。

武婧儿忧心忡忡地来到贞观殿。天气变冷之后,李治就移到了贞观殿。贞观殿前的乾元殿是日朝的地方,而贞观殿则是常朝的宫殿。

武婧儿看见武媚娘正在东暖阁批改奏折,走到她身前,悄声道: “娘娘,我有事想在外面向你禀告。

武媚娘抬起眼,往日容光焕发的神色此时变得有些憔悴和疲惫。

她没有说话,起身和武婧儿一起出了贞观殿。走出去一段距离后,武媚娘这才问: “什么事情?

外面朔风呼啸,吹在人脸上就要刀刮一样。武婧儿顿了一下,说道: “是要准备寿材为天皇冲喜的事情。”

武媚娘一怔,良久才缓缓说道: “冲冲喜也好。你自去安排,中间有不决的地方按太宗皇帝旧例或者你自己做决定即可。

好。武婧儿应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次李治应该真的撑不住了。

武婧儿恍恍惚惚想起初见李治的场景,那时的帝皇刚扳倒权臣,意气风发,浑身散发着男性的魅力。

如今躺在**气息奄奄,日薄西山。

武媚娘走了一会儿,道: “他该醒了。你也随我一起探望下他。”武婧儿跟在武媚娘身后,进了西暖阁,只见李治半躺

在**,正在喝药。

李治听见有人过来,媚娘的身影他自是熟悉,随她而来的这个人直到走进了才辨认出是永丰公主。

“永丰见过天皇。”武婧儿知道李治视力受损,行礼时说出自己的名字。

李治笑道: “起来吧。你的这个脚步声,我听着熟悉,一直不知道是谁,没想到竟然是你。你来了贞观殿多次,怎么不过来探望我?

李治在武婧儿面前一直是言辞温和,武婧儿也不怕他,见他这么说笑着回道: “我怕打扰天皇修养,去了让你烦心。

不会这样的。媚娘,你说是不是?李治转头向武媚娘求证。

武媚娘笑道: “既然天皇这么说了,三姐姐以后你可不要汇报完工作就跑。”

天皇天后都这么说了,我以后哪还敢跑。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武婧儿见李治面有疲色,就告退离去。

如今宫廷之中十分忙碌,天皇病重,太医院也提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只说要好好修养,勿要劳累。

众人都差不多明白,天皇怕要撑不住了。六官和内侍省最近都在准备丧仪所用的东西,武婧儿因此分外忙碌,连帮武媚娘整理奏章的时间都没有。

李治的视力从模糊变成了失明,而且头痛不能忍受,即使吃药也无济于事。

以针刺头部百会穴,出了血,就可以减轻病症。一位名叫秦鸣鹤的太医说道。

大胆!怎么可以用针刺天子的头?最近李治也试过针灸缓解病情,一只只银针颤颤巍巍插满了李治的面部,令人触目惊心。

现在更何况用针刺破头出血?武媚娘下意识地拒绝,这太危险了。

李治听见了,喘着气道: “我的头很痛……让他试……”武媚娘顿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威胁秦鸣鹤尽心医治的话,但又怕这会让秦鸣鹤精神大乱。

于是,武媚娘缓了下,神色如常,语气平淡道: “那就依天皇所言。”

秦鸣鹤拿着寒光闪烁的银针快速而又精确地扎到李治的百会穴中,银针拈动,微微有一丝红色顺着扎破的地方涌出来。

众人皆屏息凝神,仿佛过了很久,秦鸣鹤才将银针迅速拔

出来。“我的眼睛又能看见了。”李治惊喜道: 头痛也减轻了。“好好好。”武媚娘的声音中充满了激动和欣喜之情。

相似的场景让武媚娘想起了李治上次服饵的情形,或许这次李治也能再续寿命呢。李治病情缓解,武媚娘心中大为高兴,亲自带人捧着五百匹绢赏赐秦鸣鹤。

“你这个妹子就是想一出是一出,堂堂天后竟然亲自去臣子宅邸送赏赐。”李治对前来探望他的武婧儿叹息道。

武婧儿笑着道: “天皇病愈,我等俱欢喜若狂,更何况与陛下相濡以沫多年的天后呢?”李治听到这话笑起来,解释道: “媚娘至情至性,也唯有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武婧儿闻言,深以为然。

然而十多天后,李治的病情急转而下。此时,就连一向胆大的秦鸣鹤都无能为力,众位太医开的药也都是镇痛为主。

回天乏术。

李治和武媚娘都心知肚明,这次怕躲不过去了。

李治甚至安慰武媚娘道: “阿耶五十二而薨,我现在已经多活了四年,不用为我难过。”武媚娘将眼底的泪水拂去,声音中带着哭意: 我哪有难过,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你一定会好些起来的。

“哈……咳咳……”李治最近又添了咳嗽胸闷的症状,良久才缓了过来,接着道: 生死有命。

武媚娘嘴角勉强扯起一抹笑意道: “别说了,睡吧,你明天就会好了。”

李治在武媚娘的安抚中,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地睡去。然而,坐在床头的武媚娘却没有一丝睡意,往日的种种不断浮现心头。

这个陪伴她多年的男子就要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