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怎么把你请动的?”

武媚娘在武婧儿说完的瞬间,眉头一挑,一双凤眼漫不经心地扫过武婧儿说道。

上午,紫宸殿的长窗全部打开,明媚的阳光肆意地泼洒进来。殿内亮堂堂的,又有晨风不断吹进来,吹得人神清气爽。

武婧儿今早一来皇官,就去紫宸殿面见武媚娘诉说此事。他们给了你什么报酬?武媚娘又问。

武婧儿笑着给武媚娘斟茶,道:“出身公主府的一位护卫受突厥蕃将所托,送来一车金银布帛,走的时候我让他带了回去。

武媚娘接过茶,抿了一口,问道: 怎么不收下来?

武婧儿摇摇头,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自饮,道: “今儿他送一车金银我应了,明儿有人送两车金银我也应了。这应来应去的,岂不是给娘娘你找麻烦?索性谁的礼我都不收,而且我也不缺这些。

武媚娘嘴角弯起,又问: “那你今天为什么来了?”

武婧儿道: “不为其他,只为边地安宁。咱们大唐处理中原地区的叛乱,向来只诛首恶,不波及余辜。为什么呢?不过是因为那些百姓是被裹挟的可怜之人,皇帝仁慈,故赦其无罪。

“裴相一介文臣,未通边事,他如此想原是不错。只是草原族部落与中原风俗不同,不能以中原的情况揣度。如今阿史那伏念等五十四人他们还代表着单于都护府的几十个部落,若斩杀他们,恐怕是会引发漠南局势动**。

武媚娘听了,抬眼道: “乱臣贼子,人人诛之。若我今日放过了他们,岂不是养虎为患?”

武婧儿闻言,叹道: 这场叛乱中大唐耗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若斩杀他们能震慑他人,我定当支持。只是大唐局面与历朝不同,东北有靺鞨、契丹、奚,北有突厥、鉄勒诸部,西有昭武九姓、突厥十姓部落,西南有吐谷浑、吐蕃,南方有俚人部落,如今朝廷又将流求纳入版图,算下来这大唐中的蕃人部落数也数不清。这些部落或震慑大唐的军威或仰慕大唐的文物或敬服大唐的恩德,才归顺大唐。

“他们与中原风俗不同,披发左衽,贱老贵壮,因此太宗皇帝才设立羁縻府,任命效忠大唐的部落酋长担任刺史、都督。这些酋长世代相袭,若是将阿史那伏念等五十多人杀害,

岂不是与这些部落未来的首领结下仇怨吗?这样一来,恐怕来日北疆又将引发动乱。

武媚娘托着腮,凝视着武婧儿,笑道: “三姐姐愈发长进了,连这边疆之事也说得头头是道。”

武婧儿摇摇头道: “我说的这些不过是临时抱佛脚,一些皮毛罢了。娘娘站得比我更高,看得比我更远,你肯定知道这些利害,之所以未做决策,一定有我不知道的考量在内。

武媚娘闻言叹了一口气,道: “三姐姐,你是第一次为他人向我进言。我本想允你,只是你也说了我有其他的考量。此事,你已经尽力,以后勿要将其放在心上了。

武婧儿闻言一怔,脸上的表情几乎凝固住,良久,才道: “我知道了。”

武媚娘笑着安慰她道: “你能来找我说这事,已经尽力了,不要将太多的事情揽在身上。”

武婧儿垂头丧气,精心准备的理由却没有打动武媚娘。

起身正要离开,突然她灵光一闪,转头对武媚娘说道: “娘娘可听说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武媚娘闻言,抬眼看了眼武婧儿。正当武婧儿以为武媚娘会改主意之时,却见武媚娘挥挥手,让她离开。

哎!

武婧儿怏怏不快地离开了紫宸殿。

室外阳光明亮,照得武婧儿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连续几日没有下雨,树木的叶子卷了起来,周围也渐渐变得燥热。

武婧儿回到绫绮殿,叹了一口气,心一直揪着,不知道为何武媚娘要同意裴炎的建议,着实令人不解。

武婧儿不知道的是,武媚娘在她走后,嘴里重复念着: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武媚娘确实不想驳裴炎的奏章,也不想让裴行俭凭借军功扶摇直上,但她不得不顾忌大唐,不得不顾忌未来。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换而言之,巩固大唐对边疆的统治比攻下这些地方更难,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经营。

稍不留神,就可能失去这些地方。

武媚娘叹了口气,揉揉紧皱的眉头,她的立场已经不知不觉倾向于武婧儿。

至于裴炎么,武媚娘虽然遗憾驳斥了他,但她觉得以目前的架势,她终将会和

裴炎走向对立。

几位宰执之中,德高望重的刘仁轨年过八十,老迈不堪,待刘仁轨去世后,裴炎就成为宰执之中资历最深的人物。

以这人的资历和性格,他恐怕将来要与自己争上一争。想到此处,武媚娘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充满了跃跃欲试。

至于裴行俭么,据说精通阴阳历数,而且出将入相,武媚娘对他倒有些忌惮。但有裴炎在,他未必就能如苏定方那样获封国公,不过需要把他远远地打发了。

单于都护府离长安太近,可以稍微做个过渡,安北都护府和安西东都护府都合适,流求都督府也不错啊。

想毕,武媚娘准备将这事抛给李治处理。她起身去了含凉殿,外面杨柳沉默地垂下,三三两两的宫女在骄阳下行色匆匆,见到她之后纷纷停下垂手而立,静待其过去。

武媚娘看着熟悉的含凉殿,突然顿住脚步,想起了自己初进皇宫之时。那时陛下是不是像自己的一样,处理完公务后,抽得空闲时间去自己的寝殿探望自己。

武媚娘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觉得既好笑又有些阴阳颠倒的荒诞之感。

李治身体不好,最怕热,热了容易出风疹,整个夏季他几乎都呆在含凉殿内。进去之时,武媚娘发现李治正在室内练字,眉头一皱,道: 陛下,你怎么不好生静养?

李治闻声抬头,笑道: “朕这几日精神好了许多,偶然一书,发现水平下降不少,刚随意写了几笔,可巧被你碰见了。

武媚娘走进,将李治写好的纸张拿起来,一边端详一边笑道: “我瞧着陛下的书法一如既往地好。

李治闻言,连连摇头,坐到圈椅上,叹道: “你呀,就是爱说这些话让我开心。有什么事过来找我?

武媚娘一向为国事为重,上午一般都在处理宫务,通常是下午才过来陪李治说话。

武媚娘将纸张放下铺平整,再压上镇纸,转头看向李治道: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当然可以。李治朗声笑起来。可见他的风疾确实好了很多,人也变得极有精神,说话中气十足。

宫女忙在李治身边放一把圈椅,武媚娘坐下,双手扶在扶手上,**了**双脚,叹道:

“这个椅子真舒服。

“是啊。我现在都不爱坐踏上了。”李治赞叹道。

说完,李治端着一杯茶,目光炯炯地看着武媚娘静待下文。武媚娘了解李治,李治何尝不了解武媚娘?

武媚娘笑了一下,没有隐瞒,将朝中关于如何处置阿史那伏念等人的意见说了出来。

李治闻言,沉吟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武媚娘又说道: “这事牵扯甚广。你也知道三姐姐向来对朝廷的事务不太关心,今儿早上也被人请动来找我说情。陛下,你猜猜,她是站在哪一边?

李治想了下,笑道: “定是请求宽大处理阿史那伏念那一边。怎么有人找三姨头上?她好像与突厥出身的蕃将没有什么联系。

武媚娘解释道“她之前有个出自突厥别部的护卫,后来因事回了长安,不知是谁知道了这层瓜葛,就请托那护卫带了一车金银布帛来到公主府。不过三姐姐让他把财帛都带了回去。

李治叹道: “你说的不错,这事确实牵连甚广。”那陛下准备如何处理?武媚娘问道。

李治道: “阿史那伏念和阿史那德温傅叛唐着实可恶,百死莫赎。可是北疆民族成分复杂,各部落又是世袭,若今日斩杀这两人,怕是与这些部落结怨,后患无穷。

罢了。”李治将茶盏放下,道: “阿史那伏念等人依都曼故事处理,同时加强对漠南漠北的控制。

武媚娘心中一动,道: “陛下觉得裴行俭如何?他文武全才,又屡战屡胜,而且在西域诸国留下仁义的名声。让他管理单于都护府,你怎么样?

李治眼睛一亮,道: 甚好,从此漠南不复为虑。

武媚娘听了心中有些酸,但认为尚且在掌控范围内,只要她当朝理政一天,就能掌控裴行俭的仕途一天。

这场纷吵终于落下帷幕,阿史那伏念等五十四人侥幸活命,被赐予宅邸闲职,在长安居住,荣养起来。

帝后二人对裴炎的意见没有完全采纳,饶恕了阿史那伏念,但对裴行俭功劳的核算上听取了裴炎的意见。他作为主帅,与副将程务挺一样授封郡公。

不同的是,程务挺被封为右武卫将军留在长

安,而裴行俭被授予单于都护府都护一职,将要离开长安前去任职安抚诸部。

战败失利的萧嗣业,李治念在萧家与皇室有旧,将其流放流求。其实原本打算流放岭表,但由于武徽音一直上书说缺人才,于是笔锋一改,将人流放到流求。

萧嗣业讨伐过高丽,对山林作战十分熟悉,流放到流求,或许他还能为大唐发光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