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①。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②。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③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哀悲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④。

注释

①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夫兵者，王弼本作“夫佳兵者”，帛书甲、乙本作“夫兵者”，据帛书本改为“夫兵者”。赵佶说：“吉事有祥（善），兵凶器也，故曰不祥。”苏辙说，战争是救济他人艰难而不能当成常态，是谓不处（使用、依靠）。

②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顾欢说，左阳右阴，阳生而阴杀，所以左为善右为恶。赵佶说：“阳为德，阴为刑，君子贵德而畏刑。”后文的“左右”都是古时的一种习俗和礼仪。

③恬淡：内心宁静淡泊，不热衷于功名。成玄英说，恬淡，即无为。这个注解非常好，无为就是内心的宁静淡泊，对功名富贵毫无兴趣的最佳人生状态。

④战胜，以丧礼处之：叶梦得说：“《易》以聪明睿智而不杀者谓之神武。”季康子问孔子，如何杀无道以就有道，孔子告诉他，子为政，焉用杀。夫虽无道，而亦不可杀，战胜而处以丧礼，宜也。吕吉甫说：“战胜以丧礼处之，则是不祥之器，而不美之可知已。以悲哀泣之，则是不乐杀人也可知已。”

译文

战争，是不吉祥的事物，受到众人的憎恶，所以有道的人从来不依靠它。君子平时以左边为贵，战争时则以右边为贵。战争，是不吉祥的事物，不是君子的事物。不得已而发动，尽量平心静气，战胜了不要得意。如果喜欢战胜后得意，就是喜欢杀人。喜欢杀人的人，是无法得到天下人心的。吉事以左边为上，凶事以右边为上。军礼，偏将军在左，上将军在右，这是把军事当成了丧礼。战争时官兵死亡众多，要以悲伤心情对待。战胜了，也要用丧礼来处理这个胜利。

度阴山曰

中国有句古话叫“三代为将，道家所忌”，足以说明道家不喜武人，不喜武功，自然更不喜战争。

仅以统一中国的秦国为例，将星如云。王翦、王贲父子消灭五国，杀伐最多，功勋卓著，天下闻名，而到王翦之孙王离时，却被项羽在涿鹿击败，一战而化为乌有。除王翦家族外，还有蒙骜家族，他和儿子蒙武征伐六国，杀人无数。而家族中的佼佼者蒙恬、蒙毅兄弟，位居将相，后却被赵高一朝构陷，兄弟二人死于非命，蒙家三代荣耀，毁于一旦。

我们熟知的西汉李广家族，更是人才不穷。李广身经百战，后来在战场迷路错失战机，愤而自杀。其子李敢立功封侯，后被仇人射杀。李广的孙子李陵孤军深入大漠，与匈奴战杀千里，寡不敌众，弹尽粮绝后投降，皇帝刘彻（汉武帝）将其灭族。

像以上的例子在中国历史上不胜枚举，北宋的杨家将还未到三代，男人死绝，从杨家将变成了杨门女将。至于那些开国武将，很少有人能坚持三代而仍光芒万丈的，要么被皇帝诛杀，要么主动隐退。由此，“三代为将，道家所忌”就成了命数、客观规律。

《道德经》中提到战争的章节并不多，但也不少，每次提到战争，老子都咬牙切齿。这足以说明，老子的确讨厌战争。那么，这是为什么呢？

第一，瓦罐终需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对于保身的道家而言，阵前亡不是好死，而是横死，如果横死，等于违背了自然而死的天道。第二，三代为将，说明军功卓著，军功是建立在战场杀人的基础上，杀人当然不好，每个人都有资格自然死亡，强行夺他人性命也是违背自然的天道，违背天道就会遭到天道的惩罚。第三，文臣立功是慢工出细活，武臣立功是立竿见影，最容易引起他人嫉妒。人性最大的恶不是自私，而是既怕你穷，又怕你富。当你被人嫉妒时，你就成了他人的眼中钉。

那么，“三代为将，道家所忌”的咒语有没有失效过？当然有。它在东汉开国功勋耿弇家族那里就完全失效。耿家在东汉两百年中，共出了两个大将军，九个将军，一百多个中郎将、护羌校尉。无疑，这是一个超级名将世家，而且超越了三代、四代、五六代。

耿家如何做到的呢？我们从其家族开山老祖耿弇那里可以找到答案。耿弇跟随刘秀后，征战无数，建立赫赫功勋。但在攻取整个齐地（山东地区）后，就再没立功。《后汉书》也发出疑问：难道是他不想再立大功吗？大概是时运的气数，不允许他再立大功啊！“三代为将，道家所忌”，而耿氏家族几代都建立功名享尽天年，原因是什么呢？

原因就是，他们知道在什么时候停止。耿弇平定齐地后，刘秀已基本统一中原，不需要再过度杀伐。另外的原因是，耿弇用兵从来不滥杀，也很少炫耀胜利。他往往都是以杀伐来制止杀伐，止戈为武。

这是耿家的家训，耿家之所以能摆脱“三代为将，道家所忌”的魔咒，就是这条家训。但是，能摆脱这魔咒的家族，屈指可数。魔咒总是发挥作用，导致了中国人讨厌战争、拒绝战争，所以有“杀人一万，自损三千”的告诫。逼不得已必须战争，也要如老子所说的那样，哪怕是正义的反侵略战争，也要将其当成丧事来对待。

所有的丧事，即使办得再风光，也没有人开心地炫耀；所有的丧事，哪怕是所谓的喜丧，也不是大家喜欢的，所以有丧事时，必须悲伤而不是欣喜；对于那些把丧事当成喜事的人，大家都要唾弃他。

老子反对的是滥杀。人类很多时候是为了发泄私愤、满足贪欲、逞强而发动战争，这是非正义的。老子反对这样的战争，他不反对自卫反击。同时，老子认为，无论是侵略战争还是自卫，战争胜利后，都不要大张旗鼓地炫耀，因为战争本身就是凶，是耻。炫耀战争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