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也是这样。他到了他堂哥的家,走进那间客厅,客厅中摆满了昂贵的外国装饰品和椅子。他们就在那儿聚会。孟比源先到,客厅里的人刚刚结束了对孟的欢迎。源来到时,他们又开始欢迎源。源必须走到他伯父面前向他鞠躬,他的伯父现在很清醒,很快乐,因为所有的儿子都围绕在他身边,除了他送给王虎的一个儿子和那个驼背和尚。但他和太太早已不把他们俩算作他们的儿子了。那对老夫妻穿着节日的盛装。老太太的身子将她的座位塞得满满的,她态度威严,一本正经地吸着水烟。一个侍女站在她身旁,老太太每吸一两口,侍女就给她重新添满。老太太手中拿着一串念珠,她不断地在指间数着那些棕色的珠子。她虽吸着水烟,但仍然不忘对老头子开的玩笑说上一两句相抵的正经话。当源的伯父回答源时,他苍老松弛的脸上布满成千上万条皱纹,他高声说:“好啊,源,我的儿子又回家了,他像个姑娘一样漂亮,我们害怕他带个外国老婆回来,一切担心都是不必要的,他还没有结婚!”
老太太听了非常严肃地说:“我的老爷子,盛太有头脑了,不会去想这种下流事。我求你在这把年纪不要说这种蠢话!”
可是这一次老头子毫不惧怕老太太的口舌。他觉得自己是一家之长,是这间豪华的客厅里所有的漂亮男女的首领。他喋喋不休,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肆地喊道:“说说儿子的婚事难道是不得体的吗?嗯?认为盛会结婚是不应该的吗?”老太太威严地说:“在这个新时代,我知道什么是合适的方式,我的儿子不会埋怨他的母亲强迫他违背自己的意愿。”
源半带微笑地听着这老两口之间的口角,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看到盛冷淡而凄惨地微笑了一下,说:“妈妈,我不会埋怨你,我到底还没有那么新派。你高兴让我怎样结婚就怎样办,我不介意。无论在哪儿,我想,女人对我都一样。”
爱兰听了这话笑着说:“这只是因为你太年轻了,盛——”其他人同她一起大笑起来。这一刻一晃而过,但源不能忘记当众人哄笑,盛自己也镇定地微笑时眼睛里的神情。那是一种对一切都无所谓,甚至对与什么样的女人结婚都毫不在乎的神情。
然而,在那天晚上,源怎么可能仔细考虑盛的事?甚至在他向那老两口鞠躬时,他的眼睛已在寻找梅琳,并找到了她。源先看到了她,她十分恬静安详地站在她的养母旁边。刹那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但他们都没有笑。她在那儿,即使不是如在梦中一样,源也不会完全失望。她在这间房间里,这就够了,即使他一句话也不能跟她讲。当时他想,他将一句话也不跟她说——现在不说,不在这间拥挤的房间里对她说。让他们真正的会见留在之后,在其他的什么地方。虽然源常常看她,可是在第一次四目对视之后,他再没有重遇她的目光。爱兰的母亲热情地问候他。当他走到她面前时,她抓住他的手,轻轻在他手上拍了一下才放下。源在她身边停留了一会儿,当他停留时,梅琳找了个借口去取一些她需要的小东西。虽然他与其他所有人周旋着,但他知道她与他同在,这使他心中感到热乎乎的。当她走来走去向碗中倒茶或送一块糖果给一个小孩时,他能见到她,并可以用目光一次次地追寻她。
那晚人们所有的谈话和寒暄大都是为了盛,孟和源很快就成了其他人当中的一部分。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英俊,他风度翩翩,一副博学多才的样子,他的一言一行都潇洒得体,以至源在他面前就像小时候一样腼腆。在这个完美无瑕的人面前,源感到自己又成了一个小孩。然而盛不愿使源如此拘束,他以过去的那种友好的方式握着源的手,握着不放。源感觉到盛的光滑细嫩、女人般的手指的触摸,这种触摸使人既有快意又反感,盛现在眼中的神情也是这样。虽然盛表面上显得很亲切很坦率,但在他的面貌和举动中有某种近乎邪恶的东西,就好像一朵被狂风吹拂着的花,它香气浓烈,但除了芬芳,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可这究竟为什么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有时他想象他已捕捉到了这种东西,但马上又发现他并不知道。盛谈笑风生,他的笑声总是很得体、很动人;他的声音像口钟,不高不低,音调柔和;他快活而机敏地参加家庭的闲谈。可是源感到盛的心思一点不在那儿,而是在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源不禁怀疑盛是否会为回家这事感到后悔。有一次,源在靠近盛时找到个机会,他悄悄问盛:“盛,你离开那个外国的城市感到后悔吗?”
源注视着盛的脸,等待他回答。盛的脸光溜溜的,如金子一般,但毫无表情,他的眼睛像墨玉般光滑。他守口如瓶,只是机敏而可爱地笑着答道:“哦,不后悔。我已做好了准备要回家。对我说来哪儿都一样。”
源又问:“你又写了许多诗吗?”盛无所谓地说:“是的,我现在出版了一小册诗集。其中有几首你看过,但几乎全部都是你走之后新写的。如果你喜欢,今晚你走时我送你一本。”当源表示很想读读这些诗时,盛只微微地笑了笑……源又一次问了一个问题:“你将留在这儿生活,还是到那个新首都去?”
好像这儿有什么与他关系重大的事似的,盛迅速地回答说:“哦,我当然要留在这儿。我已离家这么久,也习惯过摩登的生活了。我不能住在像新首都那样的不完善的城市里。孟已告诉了我一些情况,我要是问他他还会告诉我。那儿没有现代化的浴室,没有名副其实的游乐场,没有上等的剧院——事实上,一个文明人应该享受到的一切那儿都没有。我曾对孟说:‘我亲爱的孟,请问,在那个你为它感到无比自豪的城市中,究竟有些什么?’”然后盛又陷入他愠怒的沉默。“小孟变得多厉害啊!”盛操着纯熟的外国语说了所有这些话,这比他讲家乡话要流利得多。
盛的大嫂发现盛十全十美,爱兰和她的丈夫也这样认为。这三个人对盛百看不厌。爱兰虽然有孕在身,仍像从前一样开心地笑着,比平日笑得更加欢畅。她对盛很随便,总是拿盛取乐。盛对她的妙语对答如流,并且恭维她,爱兰则美滋滋地接受他的恭维。虽然她身怀六甲,但仍然像以前一样美丽。其他女人在这种时候脸上会粗糙发黑,显得苍白而迟钝,可是爱兰像朵可爱的盛开的花,一朵在阳光下怒放的玫瑰。她把源视为哥哥,活泼地向他问候。她对盛则待以倩笑和妙语。她英俊的丈夫大大咧咧地、懒洋洋地看着她,丝毫也不忌妒。因为无论盛有多美,爱兰的丈夫认为自己远胜于盛,任何女人都会垂青于他,而他所选中的那个女人尤其如此。他爱自己爱得过分,以至不会忌妒了。
宴会在谈笑中开始,他们欢聚一堂,不像过去那样按辈分排列座次,是的,现在已不再那么讲究辈分了。当然,老爷和太太坐在最上座。但在爱兰和盛之间彼起此伏的欢笑和其他人偶尔参加进去的笑声中,却听不到老爷太太的声音。这是个极乐的时刻,源不由得为他所有的这些骨肉同胞感到自豪。他们都是富裕的、衣冠楚楚的人。每个女人都穿着色泽艳丽、款式新颖的优质绸缎袍子;除了源的老伯父,男人们都穿着西服;孟傲慢地穿着他的军官服装;甚至孩子们也高高兴兴地穿着色彩鲜艳的绸衣,佩着西式缎带。桌上堆满了各种西式菜肴、糖果和酒。
源想起了什么。他的家庭里的所有成员并不全在这儿。在远离海岸的地方,他自己的父亲王虎正一如既往地生活着;王掌柜和他的孩子们也一样。他们不讲外国话,不吃外国食品,像他们的祖先一样活着。源想,如果他们被带进这间房间,一定会很难堪,会感到局促不安。王虎很快就会发脾气,因为这儿的地板上铺着丝织的花地毯,他不能再按老习惯随地吐痰了。虽然他不是个穷人,但他所习惯的最好的地面也只是用砖或瓦铺成的。而看到大量的金钱花费在图画、有绫罗绸缎覆盖的椅子、西式小摆设和那些西式的女人用的首饰上,王掌柜一定会感到心痛。王龙家里的这一半成员既不能忍受王虎过的那种生活,也不能忍受老家中王掌柜过的那种生活。老家的那座房子是王龙在那座古镇上留给他的儿孙们的。现在这些孙子和重孙会认为那座房子太简陋,不适宜他们居住。那座房子在冬天很冷,除非阳光从南面照进来。房子里既没有天花板,也没有任何现代化设备,这对他们说来不是一座适合居住的房子。至于那座土屋,它只是一个不能住人的棚子而已,他们甚至已经忘却了它的存在。
但源没有忘记。在宴会上,源坐着,环视桌子周围的一切。他穿着款式新颖的白色西服,对往事的回忆奇异地在他脑海中闪现。他忽然想起了土屋,当他想起它时,他不知怎的感到自己依然喜欢它……他还没有彻头彻尾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他慢慢地思索着:他既与爱兰不一样,也与盛不同。他们西化的外表和行为方式使他希望自己还没有西化到这种程度。然而,他也不能住在那座土屋里,不能,虽然他深深地喜爱与它有关的某些东西。他知道他现在不能像祖父那样心满意足地住在那儿,并感到它是自己的家。他不知怎的处在中间地带,一个孤寂的地方——就像他处在洋房和土屋之间一样。他没有真正的家。他的心孤寂飘零,无论在何处都找不到一个完全的归宿。
他的目光在盛身上停留了片刻。如果盛没有金黄色的皮肤和黑色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就像一个十足的外国人了。盛的一举一动都西化了,并像个来自西方世界的人一样说着话。是的,爱兰喜欢这些,大堂嫂也一样,甚至大堂哥也觉得盛新鲜时髦,与众不同。大堂哥沉默不语,局促不安,不知怎的还有点妒意,为了安慰自己,他一言不发,心情沉重地吃着东西。
源暗中飞快地瞥了梅琳一眼,心中也颇有妒意,因为当他在爱兰的目光中看到她对盛的钦慕时,他想到了某些事情。梅琳也会像其他的年轻妇女一样看盛,被他的俏皮话逗得大笑,并在眼光中流露出对他的钦慕吗?源看见梅琳冷静地看着盛,然后又安静地将她凝视的目光转开了。源的心中如同一块石头落了地。怎么,梅琳像他自己一样!她也处在两者之间,既不完全新,也不同于旧。他又一次看着她,充满了热情和渴望。他听任谈笑的声浪在他身外泛滥,心满意足地看了她一阵子。当时她坐在太太旁边,正倾着身子,用筷子优雅地从中间的碟子里夹起一块白切肉,将它放在太太的碟子里,并对太太莞尔一笑。源在心中充满**地自言自语,她与爱兰这一类女子有着天壤之别,恰如幽竹下的野百合与温室里的花朵截然不同。是的,她也在两者之间,那么,他便不再是孤单单的一人!
刹那间,源的心中充满了温暖和柔情,他相信,梅琳也会像他一样一往情深。源为他的爱情心**神驰,如今,他一切的感情都已热切地汇聚到这一点上了。
那天晚上他上了床,久久不能入睡。他憧憬着第二天怎样单独与梅琳谈话,并揣测现在她对他怀着怎样一颗心。他认为他写的许多信会起作用,会使她变得对他热情起来。他憧憬着他们怎样坐在一起谈话,或许他能够邀她一起去散步,因为现在许多姑娘已单独与她们认识并信任的男子一起去散步。他想,如果她犹豫不决,他将怎样对她说他是她的兄弟,但随后他又很快地否定了这个借口,勇敢地对自己说:“不,我不是她的兄弟,我不可能是别的什么。”最后他终于睡着了。夜里,他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但没有一个梦是完整的。
但是有谁能料到,就在那天夜里爱兰会生孩子呢?可事实就是这样。当源在早晨醒来时,听到举家上下充满了嘈杂声和穿梭奔忙的仆人的喧闹。他起了床,梳洗完毕,穿好衣服,来到饭厅。饭桌上的早餐只准备了一半,一个睡意蒙眬的丫头懒洋洋地走来走去。屋里仅有的一人是爱兰的丈夫,他坐在那儿,依然像前一天晚上一样衣冠楚楚。源走进饭厅时,爱兰的丈夫快活地说:“源,如果某人的妻子是个新女性,他最好永远不要做父亲!我熬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如同我自己生出了这个孩子。我一夜没合眼,爱兰大哭大喊,发出这样的号啕声,我以为她快死了,只有医生和梅琳向我保证她一切顺利。如今这些女人生孩子真难。这个婴儿是个男孩,真是运气,因为爱兰在清晨已将我叫到她床前,向我发誓她绝不再生第二个孩子了!”他又笑了,用他漂亮光滑的手抹了抹他那张哈哈大笑、半带懊恼的脸。然后他坐下来,胃口极佳地吃侍女摆在那儿的早餐。在此以前,他已经做过好几次父亲了,所以现在的事对他说来只是小事一桩。
就这样,爱兰的孩子在这座房子里出生了。全家都被卷进了这件事,并为之忙得不亦乐乎。除了有时在经过时偶尔看到梅琳,源几乎看不到她。医生一天来三次。除了外国医生,爱兰对所有医生概不满意,因此太太为她请来了这个外国医生。他是个高高的红发英国人,他看了看爱兰,并与梅琳和太太谈了话,叮嘱她们该给爱兰吃什么食物,以及她需要休息多少天等。孩子也要人照料,爱兰要梅琳来亲自做这一切,梅琳也答应了。那个孩子哭闹得厉害,因为雇来的第一个奶妈奶水不足,所以她们找了许多奶妈,逐一地试用她们。
爱兰像当时的许多时髦妇女一样,不愿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她的儿子,唯恐**长得太大太丰满,有损她苗条的身段。梅琳为这事跟爱兰吵了唯一的一次架,吵得很厉害。她大声责怪爱兰:“你不配有这个漂亮可爱的儿子!他生出来时壮实健康,嗷嗷待哺,你的奶胀得满满的,却不愿喂他!可耻,可耻,爱兰!”
爱兰生气得大哭起来,她自我怜悯地对梅琳大喊:“你对这种事什么都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知道呢?你不知道一个孩子在我身上一月一月地长大,我身上的衣服变得越来越难看,这对我说来有多么痛苦。现在,在这一切痛苦过去之后,我难道在一两年里还应该继续这么丑吗?不!让女仆去干这种粗活吧!我不愿做这种事,我不愿!”
然而,虽然爱兰流着泪,漂亮的脸蛋气得通红,显得心烦意乱,梅琳却不愿轻易地就此罢休,她吵到了爱兰丈夫的面前。源当时正在那间房间里,因此听到了这场争吵。当她恳求那位父亲时,源心醉神迷地听着,仿佛从来也没见过梅琳如此可爱真诚。她迅速地走进来,怒气冲冲,并没有看见源。她开始坚决地对那位父亲说:“你就听之任之吗?你愿意让爱兰不给孩子喂奶而让奶断了吗?孩子嗷嗷待哺,她却不愿喂他!”
但那个男人只是笑了笑,耸了耸肩,说:“有什么人曾使爱兰做她不愿做的事呢?至少我没有尝试过,现在肯定也不敢这样做。爱兰是个现代女性,你知道!”
他哈哈大笑,对源瞥了一眼。但源正在看梅琳。当她凝视着那个男人微笑的脸时,她的眼睛变得很大,她清秀苍白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她飞快地低声说:“哦,缺德,缺德,缺德!”她转过身走了。
她走后,那个丈夫友善地对源说了些当女人不在场时男人会说的那种话,他说:“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责怪爱兰,带孩子是件非常烦人的事,这事迫使一个人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要想到照应家里。我不能要求她放弃她的娱乐,事实上,我也喜欢她保持她的美貌。再说,这个孩子吃某个仆人的奶还不是跟吃她的奶一样?”
当源听到这些话时,他感到自己心里在热切地为梅琳辩护,她的一言一行都是对的!他突然站起身来离开了这个男子,不知为什么,这个男子现在使他感到讨厌。“至于我,”源冷冷地说,“我认为有时一个女人摩登得过分并不好。我认为爱兰在这件事上是错误的。”他慢慢地走回他的房间,希望在路上能遇到梅琳,但终于没有碰到。
他的几天假期就这样一天天逝去。没有一天他能有十分钟以上的时间看到梅琳,也没有一次他能单独见到她,因为她总是和太太在一起照料那个新生儿。太太沉浸在一种狂喜之中,因为她现在终于有了个她曾盼望许久的男孩。虽然她已习惯于各种新习俗,可现在,她在甜蜜而颇有点羞涩的快乐中也按老风俗办了些事。她染了一些红鸡蛋,买了些银的饰物,而且已开始为办满月酒做准备,尽管这样做为时还过早。她在计划每一件事时都会与梅琳商量。她仿佛几乎已忘记了爱兰是这个婴儿的母亲,她无比信赖她的养女。
这时离婴儿满月还有一段时间,但源必须很快回到新首都去工作了。眼下时光白白地逝去,这对源说来不啻虚度光阴。过了些时候,源开始有点闷闷不乐了。他心里想,梅琳没有必要这么忙,如果她愿意的话,是可以为他抽出些时间来的,他就这么沉思默想了几天。当假期的最后一天临近时,他确信他的感觉没有错,梅琳是在故意做这做那,存心在任何时候都不单独见到他。太太沉浸在孩子出生的狂喜中,甚至也忘记了源和他爱着梅琳这件事。
于是,一直到源必须回去工作的那一天,事情还没有任何进展。这天盛欢欣地走进来,对源和爱兰的丈夫说:“今天晚上有人邀请我去参加一个盛大的晚会,他们还缺几个年轻人。你们俩愿意忘掉你们的年龄,装作重新年轻起来,为一些漂亮的女士做伴吗?”
爱兰的丈夫欣然地笑起来,回答说他十分愿意,这两星期以来他一直被爱兰的事束缚得动弹不得,以至他都忘记什么是欢乐了。可源不知为什么退缩了,因为他已有好几年不去这样寻欢作乐了。以前他常与爱兰一起去,但从那以后他再没去过。他一旦想起陌生的女人,便又感到了过去的那种羞怯。但是盛一定要源去,他们两个人一起强迫源去。源虽然起初不愿去,但后来他无所谓地想:“为什么我不去呢?坐在这座房子里,等待着那永不会来临的时刻,真蠢。我怎样寻欢作乐,梅琳又怎么会介意?”被这种念头驱使着,他大声说:“那么好吧,我去。”
在所有这些日子里,梅琳好像都没有关注过源,她一直十分忙碌。但那天晚上,源从屋里走出来,穿着他常在晚上穿的黑西装,正巧碰到梅琳从他面前走过,怀中抱着那个熟睡的婴儿。她疑惑地问:“源,你到哪儿去?”源答道:“与盛和爱兰的丈夫去参加一个晚会。”
此刻,他想在梅琳的脸上看到表情的变化,但他心中没有把握,过后他想自己一定想错了,因为她仅仅将熟睡的婴儿搂得更紧一点,平静地说:“那么,我希望你过得愉快。”说完,她就走开了。
源这天晚上的确过得快乐,他做了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人喊他去喝酒,他都来者不拒,开怀痛饮。他滥饮着,直到醉得无法看清那些与他跳舞的姑娘的颜面,而只知道怀中有个姑娘在跟他一起跳舞。他喝了那么多他没饮惯的外国酒,因此他眼前那装饰着鲜花的舞厅变成了明亮炫目、波光闪耀、飘忽不定的迷宫。尽管这样,源还是很好地控制着醉意,因为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真正醉到了什么程度。盛甚至高声夸奖他,说:“源,你真是个幸运的家伙!你是那种酒喝得越多脸越白的人,不像我们这些差劲的人,越喝脸越红。我敢发誓,只有你的眼睛表明你喝了酒,它们像煤球一样烧得通红!”
在那天的晚会上,他遇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那是盛带到他面前的一个女士,盛说:“这是我的新朋友,源!我把她借给你跳一轮舞,然后你必须告诉我,你是否知道有谁跳得比她还要好!”于是源发现自己将她搂到了怀里。她是个奇特、苗条的女子,穿着白色的由闪光的料子做成的洋式长裙。当源俯视她的脸时,他觉得他们似曾相识,因为那是一张令人难忘的脸。这张脸圆如满月,色泽黝黑,嘴唇丰满而充满**。这是一张算不上美但奇特而耐看的脸庞。她带着几分惊讶先开了口:“怎么,我们认识,我们曾乘过同一条船,你还记得吗?”源尽力思索,终于想起来了,他笑着说:“哦,你就是那个高喊要永远自由的姑娘。”
听源这么说,她大大的黑眼睛变得忧郁、深沉,那丰满的、涂着厚厚一层唇膏的嘴唇噘了起来,她答道:“在这儿要自由可不容易。哦,我想我是够自由了,但却是可怕的孤独……”突然她停住不跳了,她拉着源的袖子说:“来,找个地方坐下,跟我聊聊。你有过像我这样悲惨的命运吗?……你不知道,我是我死去的母亲最小的女儿。我父亲是这个市里的副市长,他有四个小老婆,她们都是些卖唱的女子。你能想象我过的生活吗?我认识你妹妹,她是漂亮,可是她与其他人一样。你知道他们的生活内容是什么吗?就是整个白天赌博,通宵达旦闲聊、跳舞!我不愿这么醉生梦死,我想有所作为……你如今在做什么工作?”
这些真诚的词句从她涂过口红、引人注目的嘴唇间奇特地吐出来。源告诉她那座新城和他在那儿的工作,以及他怎样找到了自己的落脚之处和工作的经过。她不安地听了一会儿。这时盛回来了,拉着她的手要带她回去跳舞,她任性地将他推开了。她对他噘起了过于丰满的嘴唇,认真地高声说:“不要打搅我,我想严肃地与他谈谈……”
盛听到她的话大笑起来,他逗趣地对源说:“你会使我忌妒,如果我真的认为她对某件事严肃起来的话。”
那个姑娘已经重新转向源,开始向他热情地倾吐心曲。她的身体也说着话,她小小的**的双肩耸着,漂亮而丰满的手在果断地挥舞:“哦,我恨这一切。你不恨吗?我不能再去国外了,我父亲不会给我钱,他说他不能再在我身上浪费钱了。他所有的妻妾从早到晚赌博!我恨这儿的一切!那些姨太太都用脏话骂我,因为我与男人一起出去!”
现在源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姑娘,她袒胸露臂的样子、她的外国服装和她红得过分的嘴唇都使他反感。尽管这样,他依然能感觉得到她的真诚,并为她的处境而难过,因此他说:“为什么你不找点事做做?”
“我能做什么呢?”她问,“你知道我在大学里学的专业是什么?西式家庭的室内装潢!我已将我自己的房间装饰好了。我也为一个朋友的室内装潢帮了一点忙,但这并不是为了获得报酬。在这儿,有谁需要我的那些本领呢?我想属于这儿,她是我的袓国,但我已离开她太久。没有一处是我的归宿,没有一个国家是我的安身之处……”
现在,源忘了这是个意味着寻欢作乐的夜晚,他被这个可怜的人的境况深深地感动了。他同情地看着她。她坐在他前面,穿着俗不可耐、珠光宝气的衣服,显得花哨艳丽,她描画过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源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话来安慰她,盛又回来了。这次盛不愿遭到拒绝。他看到了她的眼泪,将双臂搂住她的腰,一面笑她,一面将她拖进了急速旋动的音乐之中,留下了源一个人。
不知为什么,源再没心思去跳舞了,所有的欢乐这时都从这喧闹的大厅里消失了。有一次,那个姑娘在盛的怀抱里向源这边旋过来,但这时她的脸仰望着盛的脸,她的脸又变得神采飞扬而空洞无物,好像她从来也没说过她对源说的那些话……源沉思着坐了一会儿,让仆人一次次地替他斟满酒杯,而他继续形单影只地坐着。
一直等到这个狂欢的夜晚结束,他们才回家去。源依然步履稳健,但事实上酒在他身体里像高热一样烧人。然而他还有足够的力量让爱兰的丈夫倚在他身上,因为那个人已不能独自行走了,他醉得脸色发紫,像个傻孩子一样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声音。
当源到家门口敲门要进去时,门立即开了。站在开门的男仆旁边的是梅琳,当那个醉汉看到她时,他似乎想起了源与梅琳之间的某些事,他对梅琳喊道:“你——你——你应该走开,舞会上你有一个——一个漂亮的情敌,她不愿——离开源——危险,呢?”他傻乎乎地大笑起来。
梅琳没有回答。当她看见他们俩时,她冷冷地对那个仆人说:“将我姐夫送上床去睡,因为他醉得太厉害了。”
当他们走后,梅琳扶住源。她突然凝视着源,眼中爆发出怒火。就这样,他们两人终于单独相会了。当源看到梅琳注视着他的愤怒目光时,他感到像有一股寒冷的北风吹拂着他,使他清醒过来。他感到体内的热度正在迅速地消退。有一瞬间他几乎感到害怕她,她是如此地窈窕、挺拔、愤怒。他一言不发。
可她却没有保持沉默。这些天里她一直很少对他说话,但现在她开口了,她的词句像连珠炮似的射出来:“你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源,像所有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愚蠢无用的王家人一样!我使自己成了个傻瓜。我曾想:‘源与众不同,他不像个半洋化的纨绔子弟,这些纨绔子弟总将最好的青春年华花在酗酒和跳舞上!’可实际上你也一样,一样!看看你这副尊容!看看你傻乎乎的西装!你浑身酒臭,也喝醉了!”
源听到这话发怒了,像个孩子似的发起了脾气,他喃喃地说:“你什么也不愿给我,你知道我一直在等待你,而你一直在找各种各样的借口……”
“我没有!”她叫道,然后她失去了控制。她跺着脚,向前倾着身子,在源的脸上迅速地狠狠打了一巴掌,好像他真是个淘气的孩子:“你知道我一直有多忙——他所说的那个女人是谁?这是你在家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我已计划好……哦,我恨你!”
她突然大哭起来,并迅速地跑开了。源痛苦地站着,除了听懂了梅琳说的她恨他,对别的一切都不明白。源的假期就这样可悲地结束了。
第二天,源独自一人回北方的工作地去,因为孟的假期短些,他已先走了。冬末的冷雨开始下起来。在这阴沉的日子里,火车向前奔驰着,雨水不断地从列车车窗的玻璃上流下来,所以他几乎看不到积水的田野。在每个城镇里,街上流淌着脏水,车站上空空****,只有几个瑟瑟发抖的人,他们因为要干活而不得不待在那儿。源想起他没有再见到梅琳,因为他在清晨就离开了,她也没在那儿跟他道别。源心里想,这真是他一生中最最沉闷忧郁的时刻……
源终于看厌了雨,在令人心神不宁的愁闷中,源从包中拿出那天晚上盛送给他的那本诗集,那本诗集他还没有读过。他开始漫不经心地翻动那厚厚的、象牙色的书页,并不在意他是否在读。每一页上都印着清晰的、黑色的句或词,一小组故弄玄虚的短语,乍一看十分优雅精致。直到他忘掉了一些烦恼,对这些诗产生了好奇心,源才更加仔细地读起这本书来。这时他才发现盛写的这些小诗只是些空洞的形式。它们只是些玲珑剔透、言之无物的形式,其中的一切都精巧而空洞,但它们在诗的格律和音韵上却如此完美流畅,以致源一开始几乎忽略了它们内容的贫乏。直到了解这种形式之后,他才发现它们实在是言之无物。
他合起了烫银的装帧精美的书,将它放下了……车窗外,村庄一个接一个掠过,阴沉地瑟缩在冬雨里。人们在门口忧郁地望着那冬雨,雨敲打着他们头上的草屋顶。阳光灿烂的时候,这些人可以像牛马一样生活在户外,快活而健壮。但**雨将他们赶进陋屋,逼得他们在争吵和凄苦中几乎发疯。现在他们向门外望去,诅咒着下了这么多雨的老天……
盛的那些诗精致可爱:照在一个死去的女人金发上的月光,公园里凝结成冰的泉水,明镜一般的绿海上的仙岛,狭狭的,躺在白色的沙滩之间……
源看到了那些阴郁的野兽般的脸,他心如乱麻地想:“至于我,我什么也写不出。我能一目了然地看出盛写的东西非常精致。但如果要我写盛写的那些东西,不知为什么,我就会想起这些凄苦的脸、这些陋屋和所有这些水深火热的生活。而盛对这些却一无所知,也永远不会知道。可是我也不能写这样的生活。我不知为什么我是这样烦恼,同时又这样沉默。”
他开始沉思。他想,一个不能使全身心都生活在一个地方的人也许什么也创造不出来。他回忆起爱兰结婚那天他想到自己处于新旧之间的事。然后,他苦笑了一下,想起他曾多么愚蠢,竟以为自己并不孤独。他是孤独的……
他的旅程结束的时候,雨仍在下。他下了停在空蒙的烟雨中的火车。古老的城墙在雨中屹立着,威严、黝黑、高大。他叫了一辆黄包车,爬了进去,凄冷孤单地坐着。那个车夫拉着车在泥泞的街上走。有一次车夫绊倒了,跌在地上,他爬起来站稳,歇了一会儿喘口气,从湿淋淋的脸上撸下一把雨水。源从车上看出去,见那些丑陋的棚子仍然依附着城墙。雨水已淹进了棚子,里面那些可怜无助的人正坐在水中,默默地期待着老天的变化。
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源原以为这将是他最美好、最幸福的一年。但这一年里他不但没有幸福,反而充满了种种灾难。灾难成了这新的一年的开端。**雨使春天姗姗来迟,使人不堪忍受,虽然庙里的和尚祈祷了许多次,但他们的祈祷和牺牲都毫无结果,新的灾难依然出现,因为这种迷信激起了根本不信神、只信奉英雄的年轻的统治者的愤怒,他们下令关闭这些地区的寺庙,毫不留情地派士兵进驻这些寺庙,将和尚赶到最差的斗室里去。这反过来又激怒了农民。当农民们背井离乡去讨饭时,他们又会由于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愤然地反对同样的和尚,但现在他们又害怕神会重新发脾气。他们说,这些该死的**雨无疑是这些新的统治者引起的,因此这一次他们联合了和尚一起反对年轻的统治者。
雨下了一个月仍未停,大河水位开始上涨,洪水流进了一些小河和运河里。到处都开始看到那古已有之的洪水滚滚而来。如果有洪水,接踵而至的便是饥荒。人们本已相信新时代将会把他们带进新天地,可现在他们发现事实并不如此。老天还是那样漫不经心,不负责任;由于洪水和干旱,大地像以前一样颗粒无收。人们开始抱怨新的统治者是冒牌货,并不比旧统治者好。新时代的统治者的诺言曾一度平息了人们以往的那种不满,现在却又是怨声载道了。
源发现自己又被分成了两半。孟这些天来被雨困在狭小的兵营里,不能像往常那样以训练士兵的方式来消耗他作为年轻人的那种旺盛的精力。他常常到源的房间里来,对源所说的一切都争论不休。孟咒骂**雨,咒骂他的司令,咒骂那些新领导。他每天都叨咕说,这些人变得越来越自私,根本不顾人民的死活。孟有时未免失之偏颇,有一天,源不得不很温和地对他说:“下了这么久的雨,我们很难责怪他们,即使发了洪水,我们也不能怪他们。”
但孟粗暴地喊道:“我要怪他们,不管怎么说,他们不是真正的革命者!”然后他压低了声音,不安地说,“源,我要告诉你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我告诉你,是因为你虽然不够勇敢,也没有明确地加入某项事业,但却有着自己的生活方式,忠诚、老实、始终如一。听我说,如果有朝一日我离开了这儿,你也不要惊奇!告诉我的父母不必害怕,事实是,在革命中,现在又有一种力量成长起来——它更好、更真实,源,这是一种新型的革命!我和四个同伴决定去投奔这支革命队伍。我们将带着我们忠实的部下西行,革命力量正在那儿形成。已有数千年轻优秀的热血青年秘密地参加了这种革命。我将有机会与那个一向压得我抬不起头的老司令斗一斗了。”孟虎视眈眈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阴沉的脸豁然开朗起来,但也不过是像他平常一样开朗,因为他的脸不管怎么说总是阴沉的。他深思熟虑但却更加平静地说:“这种真正的革命,源,是为了人民的利益。我们将夺取国家政权,为了普通人民的利益掌握政权,世上将不再有穷人或富人……”
孟滔滔不绝地慷慨陈词,源带着几分伤感,沉默地听他说着。源心情沉重地想,他这一生在许多地方听到过这样的话,但如今世界上依然有穷人,也依然有这样的豪言壮语。他想起甚至在富裕的外国也有穷人。是的,世上永远有穷人。源听任孟尽情地说着,最后孟走了。源走到窗前,在窗口伫立了一会儿,看在雨中吃力地行走着的三三两两的行人。他看见孟出了门,正从街上大步走过,即使是在雨中,孟也是这样昂首向前。但是他是街上唯一的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因为街上绝大多数都是些淋得精湿的黄包车夫,他们正挣扎着走过滑溜溜的石子路……忽然间,源又想起梅琳还没有写信给他,他不能全然忘却这件事。他也没写信给她,因为他想:“如果她这么恨我,写信也没用。”由于源想起了这件事,这一天就变得十分黯淡了。
只有他的工作依然如旧。他本该将全部精力投入工作,但即使在学校里,这一年对他来说也十分不利,对时局的不满已蔓延到了学校里,学生们对有关他们的法令争论不休。他们已充分意识到青春赋予他们的权利。他们与他们的领导和老师发生争执,拒绝工作,在校外逗留。因此,当源进入那四面透风的教室时,教室里常常空****的,没有人听他讲课。他必须重新回到住所,坐下来读那些他已读过的旧书,因为他不敢花钱买新书。他始终不渝地将他收入的一半寄给他的伯父还债。在这些漫漫长夜里,要还清这笔债对他来说就像他曾对梅琳怀有的梦想一样毫无指望。
他一连七天都到学校去,但发现教室里始终空无一人。在百无聊赖中,他有点心灰意懒,一天他趟过泥浆,穿过滴滴答答的雨,来到先前他播种外国麦子的地方。甚至在那儿也没有收获的希望,不知是由于外国种子不适应长期的**雨,还是由于板结的黑黏土排水不畅,使麦根受不了,这些外国麦子在泥泞的黏土中开始腐烂了。这些麦子起先曾迅速地发芽并长高,每棵小苗都生机勃勃,欣欣向荣。但这土地和天空对它说来都是陌生的,它没能自然地深深扎下根去,因此它腐烂了,被糟蹋了。
当源站着,悲伤地注视着这破灭的希望时,一个农民看见了他,并不顾滂沱大雨跑了出来,幸灾乐祸地喊道:“你终于发现外国麦子不行了吧!它蹿得快,长得又高又肥,但它没有后劲儿!当时我就说,用这种又大又白的种子真是违背天意。瞧我的麦子,泥土虽然太湿,但它不死!”
源默默地看着。确实,在邻近的田里,那些矮小硬朗的麦子稳稳地在泥浆中站着,发育不良,低矮瘦小,但没有死……源无言以对。他受不了那人粗俗的脸和快活而愚昧的笑声。刹那间,他明白为什么孟打了那个黄包车夫。但源永远也不会动手打人。他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径自走他的路。
在这个沉郁的春天里,何处是绝望的尽头,源自己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躺在**抽泣,心中闷闷不乐,但他的难过绝不是仅仅出于一种原因。他哭,是因为他对时世如此艰难感到悲伤。穷人依然一贫如洗,这座新城至今没有竣工,它在雨中显得那样单调乏味,阴郁沉闷;地里的麦子全烂了;革命力量已经削弱,新的战争迫在眉睫;他的工作也被学生们的闹事所耽搁。那天晚上,源觉得没有一件事是在理的,但这一切中最大的烦恼是四十天来梅琳没有写来一封信,而她最后说的话至今在他耳边萦绕,就像她当时说的时候那样清晰。自从她哭着说“哦,我恨你!”,他再没有见过她。
有一次,太太倒是写了一封信给他,源异常急切地拿过信,想看看太太是否在信中提到梅琳的名字,但这封信对梅琳只字未提。太太只是谈了爱兰的小儿子的情况,以及她自己是多么快乐,爱兰虽回她丈夫的家了,但将孩子留给了她照料,因为爱兰认为孩子是累赘。太太不无欣慰地说:“爱兰这么爱她的自由和快乐,我几乎都高兴不过来了,因为这使她把这个孩子留给了我。我知道她这样做有点不对……但我整天坐着,把那个孩子抱在手中。”
源躺在黑暗寂寞的房间里,想着这封信,心里又增加了一点淡淡的哀愁。新生的小男孩仿佛已占据了太太的整颗心,她不再需要源了。在一阵突发的自我怜悯中,源想:“似乎哪儿也不需要我!”最后他流着泪睡了。
实际上,到处沸腾蔓延的民怨比源所了解的要厉害得多,因为在这座新城里,他孤陋寡闻的寂寞生活限制了他的视野。他尽心尽职地每月给他父亲写信,每隔一个月王虎也回他一次信。但源没有再回家去看他,部分是因为源希望工作稳定,但更多是因为在这动**的时世中没有多少稳固不变的东西,还有部分是因为在短短的假期中,他最渴望的事是见到梅琳。
他也不能从父亲的信中清楚地觉察到时世的变迁,因为那个老人总是不知不觉地一遍遍老调重弹。他总是气壮如牛地写着他怎样计划在春天发动一次大规模的袭击,打击周围一带的土匪头子,因为那个土匪已变得有点胆大妄为了。可他王虎发誓带领他忠实的部下,为了所有的好人将土匪打败。
源读着这些,几乎不再将它们当真。现在听到父亲的大话,源不再生气了,如果他有什么反应,也只是伤感地笑一笑,因为这种大话曾是一种威慑他的力量,现在他已明白这只是一些空话。有时他想:“父亲真的老了,我夏天必须回去看他,看看他过得怎么样。”有一次他忧伤地想:“由于父亲为我所做的一切,这次假期我本该回家的。”他叹了口气,陷入了沉思,盘算着按他现在还债的速率,到夏天他能还掉多少。他希望工资不要一直像这多事之秋的情况一样,老是推迟发放或干脆不发。现在的时世是既不新又不旧,却动**不安。
因此,王虎的信中没有任何暗示,使源为即将降临的灾祸做好准备。
一天,源刚刚起床,在他的小炉子旁边洗脸。每天早晨,他通常要自己生炉子以防寒防潮。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敲门声怯怯的,但很固执。源喊道:“进来!”进来的不速之客是源怎么也意料不到的。那是源乡下的堂兄,他的伯父王掌柜的大儿子。
源立刻看出有什么不幸降临到这个饱经忧患的瘦小的人身上了,他皮肉松弛的黄色脖子上青紫斑斑,那张干枯的瘦脸上有深紫色的血痕,他的右手上少了一根手指,一块肮脏的浸透血渍的破布包扎着那根指根。
源看到了所有这些暴力留下的痕迹,他默默地站着,惊讶得不知说什么或想什么才好。那个瘦小的人看到源就哭了,但他压抑着哭声,只是无声地抽泣着。源看出他有件可怕的事要告诉他,因此他迅速穿上衣服,让他的堂兄坐下,同时在一只罐子里取了点茶叶,从小炉子上取下水壶给他泡茶,然后源说:“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看得出这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源等着他的堂兄开口。
堂兄缓过气来,以很低的声音开始叙说,他不时朝房门那边张望,见没有动静才放心。他说:“九天前的那个晚上,土匪袭击了我们的庄子。这都是因为你父亲。他到我父亲家里住了一段时间,等着过阴历年。他不愿像老人应该做的那样安分守己。我们再三恳求他不要多嘴,但他偏要到处吹牛,说他已怎样计划好等春天一来就与那个土匪头子开战,他将像以前一样打败那个强盗。我们在附近有许多仇敌,因为佃户们总是恨地主,肯定是那些佃户不知怎的告诉了那些土匪,煽动他们来打我们。于是土匪头子勃然大怒,派出人马到处轻蔑地扬言,说他不怕老掉了牙的王虎,而且他不愿等到春天,现在就打算同王虎和他的一家决一雌雄……即使是这样,堂弟,我们本可以使他按兵不动,因为听到他的话之后,我和父亲连忙给这个土匪头子送去了大量的钱、二十头牛、五十只羊,让他的兵把这些牲口杀了吃。就这样,我们由于你父亲侮辱了他而向他赔罪,恳求他不必介意一个老人的话。要不是因为我们镇上平地起了一场风波,这件事本来是可以平息的。”
堂兄停住不讲了,突然间颤抖了一阵子。源稳住他,说:“不要急,喝点热茶,不必害怕。我将尽力而为地帮助你们。请你尽量说下去。”
堂兄终于又能压抑着颤抖,继续说下去了。他的声音依然紧张尖细,几乎像耳语:“唉,新时代的这些麻烦事我都不懂。现在我们镇上有所革命的学校,所有的年轻人都到那儿去上学。他们唱歌,将他们的新神像挂在墙上,在新神像面前敬礼。他们恨那些旧有的神祇。噢,如果就这些倒也没什么,只是他们煽动一个宣誓要加入他们队伍的人,就是那个驼背,我们以前的堂兄,你肯定没有见过他。”堂兄此刻又停了下来,提出了他的疑问。源心情沉重地说:“我很久以前见过他一次。”源想起了那个驼背小伙子,父亲曾告诉他那个驼背有颗战士的心,因为王虎有一次经过土屋时,那个驼背想要他的枪。那个孩子拿起那把枪,仔细地察看每一部件,对它爱不释手,好像那把枪是他自己的一样。王虎总是打趣地说:“若不是因为他背驼,我就会向我的兄弟要他做儿子。”源想起了那个驼背,他点点头说:“讲下去,讲下去!”
于是那个瘦小的人又接着往下讲,他高声说:“我们的这个和尚堂兄也被这阵疯狂冲昏了头。听说在最近两年里,自从他那个住在附近的尼姑庵里的养母久咳不治,他就变得一反常态,开始不安分了。他养母活着的时候,常常替他缝袍子,有时带给他一些她自己做的没有荤油的甜食,那时他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她一死去,他在庙里就开始离经叛道,终于有一天,他从庙中逃了出去,参加了一种新的集团。我不知它属于什么性质,只知道他们煽动农民为自己抢夺土地。唉,这帮人与原来的土匪结成一伙,把城乡搞得一片混乱,这种局面我们还从未见过。他们说的话那么不堪入耳,我都说不出口。他们六亲不认,杀人先杀自己的一家。今年,百年不遇的大雨下个不停,人们知道肯定要发大水,接着便是饥荒。混乱腐朽的新时代使得人们越来越胆大妄为,他们已顾不上什么礼仪道德了……”
他将故事拉得这么长,并且又开始发起抖来。源简直受不了,他开始不耐烦起来,催促堂兄继续讲下去,说:“是的,是的,这我知道,我们这里也同样下雨,但请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瘦小的人表情严肃地说:“这——这些新老强盗和农民联合起来了,他们来到我们镇上,将它洗劫一空。我父亲和兄弟、我们的女人和孩子只带着能藏在身上的一点东西逃走了。我们向我大哥的家里逃,他正为了你的父亲在一个城市里做官。但你父亲不愿逃。他不逃,而且像个老傻瓜一样说大话。其实他能做的充其量只是跑到我们祖父留下的那片田地上的土屋里……”
那个人又停顿了一下,并更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可他们——那个土匪头子和他的人马,很快就追到了那儿。他们捉住了你父亲,捆住他的大拇指,将他吊在土屋里中堂的梁上。他们把他的财物抢得一干二净,特别是把他最喜爱的那把剑拿走了。他们一个兵也没给他留下,除了那个豁嘴老仆人,那个老仆人藏在一口井里,保住了自己一条命。我听到动静,想悄悄地去帮他。但他们突然又回来了,抓住了我,把我的指头斩了。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是谁,要不然他们会杀了我。他们以为我是个仆人,对我说:‘去告诉他儿子,他吊在这儿!’因此我就来了。”
源的堂兄十分伤心地哭起来,并急忙松开手指上血迹斑斑的破布,将碎裂的骨头和模糊的血肉给源看,指根在源眼前又开始流血。
现在源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坐下来,捧住头,想尽快地决定他该怎么办。首先,他必须到父亲那儿去。但如果父亲已经死了,噢,他一定还有点希望,既然那个忠实的老仆人还在那儿。“强盗们走了吗?”源问,突然抬起他的头。
“是的,他们得到一切之后便走了,”那个人答道,然后他又抽泣起来,说,“但那座大房子——那座大房子,它被洗劫一空,并烧光了!这是佃户们干的,他们帮了那些土匪的忙。这些佃户,他们本该联合起来帮助我们。他们已夺走了我们祖父传下的好房子,现在他们扬言还要夺回土地、分土地,我这是听说的,可谁敢去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听到这些,源受到的打击比他父亲遭受的痛苦还要大。现在,如果他们已丧失了全部土地,他本人和他的家当然就会遭到抢劫。他缓缓地站起来,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惶惑不安。
“我将立刻动身到父亲那儿去,”源说,考虑片刻之后,他又说,“至于你,你现在到那座沿海的大城市去,找到那座房子,地址我会替你写下来,你到那儿找我父亲的太太,告诉她我先走了,如果她愿意到她的老爷那儿去,就让她去。”
源就这么决定了。那个人吃了饭上路之后,源在当天就出发到父亲那儿去了。
在火车上的两天两夜里,这飞来之祸仿佛是某本古老的书上一个恐怖的故事。源心里想,在这个新时代,发生这种古老而可怕的事简直不可思议。他想起那座井然有序、和平安宁的海滨大城市,盛在那儿优哉游哉地度着快乐的光阴,爱兰则高枕无忧,大大咧咧地活着,总在妩媚地笑,全然天真无知——是的,她就像居住在千里之外的那个白种女人一样对这类事一无所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朝窗外望出去。
在离开这座新城之前,他去找过孟。他把孟拉进一个茶馆的角落里,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源这样做,是因为他心中存有一点点希望,希望孟会为了家族的缘故愤怒起来,嚷着他也要去,去帮助他的堂兄。
但孟不动声色。他静听着,扬起了黑眉,分辩道:“我猜想,也许事实上是我们的叔伯们压迫了这些人。好了,让他们去受罪吧。我没有参与他们的罪恶,也不愿分担他们的苦难。”他接着说,“你真蠢,依我看,为什么你一定要去,为了一个早就该死的老头子冒生命的危险呢?你父亲究竟为你做了什么呢?我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毫不关心。”然后他看着源,源坐在那儿,在这飞来横祸的打击之下,默默无语、垂头丧气地沉思着。孟倒也并不完全是铁石心肠,他弯下身子,将自己的手放在源搁在桌上的手上,压低嗓音说:“跟我走,源!你以前曾跟我走过,但没有全心全意。现在真正地加入我们的行列吧,为了我们新的崇高事业。这一次是真正的革命!”
可是源虽没有挪开自己的手,却摇了摇头。孟果断迅速地将自己的手拿开了,站起来说:“那么,这就是告别了。当你回来时,我已经走了。可能这一别便是永诀……”坐在火车上时,源想起了孟的形象。孟穿着那身军装,显得高大、英武而鲁莽。说完那些话,他就迅速地走了。
整个下午,火车都在铁轨上摇晃。源唉声叹气地看着周围。周围是那些仿佛在任何火车上都一样的旅客:裹着绸缎和裘皮的商人,清贫的学生,带着啼哭的孩子的母亲。但在过道的另一边,对着源的座位,坐着两个年轻人——弟兄两个,看得出他们刚从国外归来。他们的衣服是崭新的,款式是国外最新的流行式样:宽松的短裤、色彩鲜艳的长袜和黄色皮鞋,上身是针织厚毛衣,胸前绣着西洋字母。他们的新皮包闪闪发亮。他们无拘无束地笑着,用外语流畅自如地交谈。他们中有一人有只鲁特琴,他漫不经心地弹着,有时他们一起唱唱外国歌。车上所有的人都惊奇地听着他们发出的喧闹声。他们所说的一切源都懂,但他没有露出一点听懂的迹象。因为他筋疲力尽,心灰意懒,没有心思参加任何谈话。一次火车停下来时,他听到那兄弟俩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我们要使这个工厂开张,越快越好,那时我们就可以使这些不幸的家伙有工作做了。”有一次,源又听到另一个责骂那个服务员,那也是因为他挂在脖子上用来擦碗的那条又脏又黑的抹布。当坐在源旁边的一个商人咳嗽并朝地板上吐痰时,那兄弟俩都对他怒目而视。
源看到了这些事,也非常理解这些事,因为他也曾经有过同样的感觉,说过同样的话。可是现在,他看着那个肥胖的男人咳了又咳,终于将痰吐在地上,他漠然地由那人去了。现在他已明白了这种事,再也不感到羞愧或愤怒,只是听之任之。是的,虽然他自己不会这样做,但会听任其他人随心所欲地去做。他可以看到那个服务员的黑抹布而不再大声指责他,他至少已经可以默默忍受车站上小贩的肮脏了。他已麻木不仁,但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看来好像是因为已没有希望去改变这芸芸众生。然而他知道,他既不会像盛只是为了自己的快乐而活着,也不会像孟一样忘掉对父亲的责任。毫无疑问,如果他能够新得彻底,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像盛和孟一样我行我素,对一切不愿见到的事视而不见,也感觉不到烦恼之事的羁绊,这样对他也许倒更好。然而他仍然是他自己,他父亲仍然是他父亲。他不能抛开对于那个老人的责任。那个老人曾是他自己的过去,而且现在依然在某种程度上是他的一部分。因此他耐心地继续他漫长的旅程,直到终点。
火车终于在靠近土屋的那个镇上停了下来。源下了车,快步走过这个镇。虽然他逗留时没看到什么,但仍能觉察出这是个不久之前被土匪们占领的地方。人们默不作声,心惊胆战。到处是被烧毁的房屋,直到现在,那些逃走的房屋主人才敢回来,正在那儿懊丧地察看着。但源径直穿过主街,一刻也不停下来看一看那些高大的房子。他走出了镇子的另一边城门,转弯穿过田野,向他记忆中的土屋走去。就这样,他又来到了那座土屋前。
他又一次弯着腰走进中间的堂屋,他看到墙上他儿时胡乱涂鸦的幼稚诗句依然如故,但他无暇停留下来品味它们现在在他心中引起的感觉。他喊了一声,两个人应声而出。一个是老佃户,他满面皱纹,牙齿脱落,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他孤单寂寞,就像风中的残烛。另一个是老态龙钟的父亲的老忠仆。这两人一见源就叫了起来,那个老忠仆一言不发地抓住源的手,甚至都没有像对少爷那样向他鞠躬,他急急忙忙地将源领到他以前的卧室,王虎正躺在那儿的**。
王虎躺在那儿,僵直安静,身体长长的,但一息尚存,因为他的眼睛正固定地凝望着一处,口中不断地喃喃自语。看到源时,王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像个可怜的孩子一样,伸出他苍老的双手,只是说:“看我的两只手!”源看着那两只苍老的皮开肉绽的手,痛苦地叫出声来:“哦,我可怜的父亲!”这时那个老人好像才第一次感到了疼痛,混浊的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眶,他呜咽了一阵,说:“他们打伤了我……”源安慰着他,轻轻地抚摸着他肿胀的大拇指,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知道是他们干的,我相信是他们干的……”
源开始默默地流泪,那个老人也一样,父子俩在一起哭着。
除了哭泣,源还能够做什么呢?他看出父亲已奄奄一息。王虎的肤色苍白蜡黄,令人害怕,哭泣时已上气不接下气。源心里害怕,恳求他安静下来,同时也强迫自己不再哭。王虎还有一件伤心事要告诉源,他哭着对源说:“他们把我的剑拿走了……”他的嘴唇又颤抖起来,并想按老习惯用手捂住嘴,但他一动手就疼,于是只好让手搁在**,以他本来的面目看着源。
源一生中对父亲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他忘却了所有逝去的岁月,好像看到父亲总是像现在这样有颗单纯童稚的心。源一遍遍地安慰父亲,说:“父亲,无论如何我都会将它取回来,我要送一笔钱去把它赎回来。”
源明知他做不到这一点,但他不知明天父亲是否还能活着去想他的剑,所以他许诺一切以安慰这个老人。
可除了安慰,他还能做什么呢?老人稍稍感到了一丝欣慰,终于睡着了,源在他身旁坐着。那个老忠仆送来了一点食物,他蹑手蹑脚地进进出出,生怕惊扰了他病痛中的主人不踏实的睡梦。源默默无语地坐在那儿,他的老父睡着时他就这么坐着,终于,他将头伏在身旁的桌子上,也睡着了。
夜晚快要降临时,源醒了,他的每根骨头都又酸又痛,因此他必须起来。他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走进另一个房间,老忠仆正在这间房间里,他哭着向源复述了一遍他已知道的事。说完,老人又加上一句:“我们必须设法离开这座土屋,因为附近的佃户对你们恨之入骨。如果他们知道我的老主人是这样无依无靠,他们会突袭我们。小司令,如果你不回来,我敢肯定他们会来的。看到你来了,又那么年轻力壮,他们可能会暂时推迟行动……”
这时那个老佃户插了进来,他看着源,犹豫不决地说:“少爷,我希望你不要穿西装,因为现在乡下人对新派的年轻人恨得要死。那些新的统治者曾许下诺言,说一切都会好转,但今年大雨下个不停,肯定要发大水。如果乡下人发现你穿的西装跟那些人穿的一样——”他忽然停下话来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他最好的蓝布袍子回来了,袍子只补过一两次,他劝说源道,“少爷,为了救救我们,穿上这身衣服吧,我还有些鞋,穿上后人们看到你就——”
源穿上袍子,心想,如果这样会更安全的话,他倒也心甘情愿。他知道受伤的父亲现在不能被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他一定会在他倒下的地方死去。源虽然嘴上不这么说,心里却这么想,因为他知道那个老忠仆永远也不能忍受“死”这个字。
源在父亲的身边守候了两天,王虎依然活着。源守着父亲时,心里总在猜测,不知太太是否会来。也许她不会来,因为她有个极为钟爱的孩子需要照顾。
可是她来了。第二天傍晚,源正坐在父亲旁边。现在除了别人强迫王虎吃点东西或活动活动身子,他就一直躺在**,好像在继续他的睡梦。他苍白的脸变得更加毫无血色。一种轻微的臭味,从他受感染的腐败创口上冒出来,混入室内的空气。室外早春已经临近,但源一次也没有迈出去看看蓝天和大地。他相信那些老人说的话,人们恨他,他现在不能出门去激起这种仇恨,为了王虎,为了使他能平静地在这间老屋里瞑目。
他坐在床边,思绪万千。他想得最多的是,他的生活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和扑朔迷离,他的生活中不知为什么总没有一种可以把握的已知的希望。这些年长者,当他们生活在他们的时代时,他们的头脑清楚而简单——金钱、战争、快乐——他们认为这些东西是美好的,并值得人们为之追求终身。有些人将一切奉献给神,如他的大伯母,以及海外的那对老夫妇。任何地方的老人都一样,像孩童一样单纯,对一切都懵懵懂懂。可那些与他同属一个类型的年轻人是多么迷惘,因为那些古旧的神灵和财富几乎已不再使他们满意!有一刻他想起了玛丽,不知她现在生活得怎样——也许像他一样,至今没有清晰而伟大的目标……在他所知的一切之中,只有梅琳胸有成竹地把握着某种确定的她知道她想做的事情,如果他能跟梅琳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