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兄弟俩愣住了,起初他们俩面面相觑,然后其中一个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另一个跟着也笑起来。由于他们说的中文各不相同,那个哥哥用外语说:“大哥,我们让你去保持祖国的荣耀,你去为成千上万别的人保持你十足的尊严吧!”他们又哄然大笑起来。源对他们的阔嘴巴、快活的小眼睛以及矮胖的身体讨厌透顶。他看着他们笑,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在身后关上了门。
“这些南方人,”他喃喃自语,“我觉得,他们不属于真正的中国血统——只是些小部落里的人……”
那天晚上,源躺在**,光秃秃的树枝在银色月光照亮的墙壁上投下了影子,形成了奇异的图案。他庆幸自己与他们没有交往,庆幸自己过去没有待在他们的军校里。他感到,在这异国,他与那些别人以为是他的同胞的人有着天壤之别。他独自屹立着,自豪地认为自己是唯一能真正显示他民族的本质的人。
源集中了所有的自豪感使自己振奋起来。他那天晚上的感情微妙,他知道自己最看重玛丽对他的夸奖,因此他受不了他的同胞在她面前愚蠢地出丑。这对他说来就好像她看见他自己出丑一样,他简直无法忍受。他自傲而又孤寂地躺在**,由于这两个人,他甚至觉得所有的祖国同胞都成了异己,这使他格外孤寂。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没有恳求他到她的家里去。他辛酸地想:“现在她改变了对我的看法,她现在认为我真的是那两个傻瓜中的一个。”
他决定要表现得毫不在乎。他在心中搜寻有关她的不可爱之处的一切记忆:她有时是多么地强硬;她的声音有时像刀锋一样锐利;有时她那么自信,女人在男人面前不该这样;他还想起她坐在汽车方向盘前面,驾着车好像在驱使一只牲口,强迫它飞奔再飞奔,而她的脸像石头一样毫无表情。他不喜欢这一切回忆。他终于傲慢地结束了这些回忆,对自己说:“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干,我要将它做好。等到我完成了我必须做的工作的那一天,我发誓,名单上不会有他人的名字在我之上,这是为我的人民争光。”
他终于睡了。
虽然源孤独寂寞,但他不能重新回到他过去那种隐居生活中去,因为玛丽不许他这样。她三天之后又给他写信了。看到桌上那封方方正正的信时,他的心不禁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觉得他的孤独比以前还要沉重,他迅速地拿起信,急切地想知道她在信中说了些什么。当他拆开信时,他的心稍稍冷静了下来,因为信中措辞平常,不像她已三日没见一个朋友,而这个朋友是她已习惯朝夕相处的。信中只有四行字,说她的母亲有一种花,正含苞欲放,她希望源去看看,他是否愿意第二天去,到那时花就要怒放了……就这些。
这时源觉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趋向爱这个女人,可她的冷漠也刺痛了他,他带着往日孩子气的固执,对自己说:“好,既然她说要我去看她的母亲,那么我就去看她的母亲!”他有些赌气地计划第二天只对那位母亲表示他的热情。
他真的这么做了。第二天他与那位太太一起站在花旁,欣赏着冰清玉洁的花姿。玛丽来了,将自己的手套往上拉了拉。可是源只是一言不发地稍稍向她点了点头。玛丽不愿接受他的冷漠,虽然她没有停留脚步,只是对母亲谈了几句家常话,她直盯着源看了一眼,这一瞥如此镇静并完全充满了友情,竟使源忘记了他的痛苦。她走了之后,源突然发现那花可爱极了,对玛丽的妈妈和他说的话也感兴趣起来,以前他一直认为她很啰唆,她总是唠唠叨叨地说出些夸奖和爱慕的词来,源觉得她无论对谁都会不费力气地重复这些话的。但现在,在这个花园里,他想到她只是表现了她自己的本质。她是一个简单纯朴、善良仁慈的女人,对年轻的生命总是非常温柔亲切。她会抚摸一棵努力向土中扎根的小苗,如同它是一个小孩。如果一棵正在生长的树上的嫩枝被无意地折断了,或者有人偶尔踩在一株植物上,她几乎会哭起来。她喜欢用双手在藏着根和种子的泥土里摸索。
那天,源分享到了她的这种感情。他在露珠晶莹的花园里帮她拔野草,教她怎样移植小苗,告诉她,只要很有信心地将苗的小根散开,放进新的泥土中,它就不会枯萎。他许下诺言,说他将从祖国找来些种子,他要看看是否能搞到一种白菜,它的颜色又青又白,味道很好,他保证她会非常喜欢它。这些细微的小事又一次使他感到他是这个家中的一员。现在,他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会认为这位老太太说话既啰唆,也没有热情和母性。
然而,即使是那一天,他与那位老太太的共同语言也并不多,他们只谈了谈她种的那些花或蔬菜。他很快就发现她的心跟他自己的乡下母亲的心一样简单,一样善良,一样狭窄。她只关心要做什么菜、朋友之间的闲谈、自己的花园和它的收益,以及饭桌上的一盆花什么的。她的爱是对上帝以及家中其他两个人的爱,她生活在这种爱中,十分虔诚、单纯。源有时对这种单纯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他发现这位太太能熟练地阅读,随便拿起一本什么书,她都能很好地理解。然而,她像他自己国家里那些无知的村民一样,心中充满了一种奇怪的信仰。源是通过亲自与她谈话才了解到这一点的。有一次,她提起某个春天的节日时说:“源,我们称这个节日为‘复活节’,在这一天,我们亲爱的主死而复生,升向天堂。”
但源没有心思微笑,他清楚地知道,每个民族在民间都有许多这样的传说,他自己在童年时也读过这样的故事。他起初并不认为这位太太相信这些故事,但他听到了她慈祥的声音中的敬畏,看到了她的白发下诚实的眼睛中的善良,那眼睛像孩子的眼睛一样碧蓝清澈,充满宁静,这时他知道她的确相信这些故事。
源消磨在花园里的时光使他忘了玛丽那平静的目光所引起的一切感觉。当她回来时,源已将他的一切苦恼置之脑后。他对他的苦恼只字不提,而是向她问候,好像他们并没有三天不见。当只剩下他们俩时,她微笑着说:“你这两小时都是在花园里与我母亲一起度过的吗?一旦你在她身旁,她就变得烦人起来!”
她的微笑使源自在起来,他也微笑着说:“她真的相信她所讲的耶稣复活的故事吗?我们也有这样的故事,但我们常常不相信它们,甚至妇女也不信,如果她们受过些教育的话。”
她答道:“她确实相信,源。我要进行斗争,使你不做这种信仰的俘虏,因为对你来说它们是不真实的,同时我要努力使我母亲坚信这种信仰,因为对她来说它们是真实和必要的,你能理解我吗?没有它们,她就会无所适从,因为她借此生存,也必须借此死去。但是你和我——我们必须有自己赖以生存和死亡的信仰!”
那位太太那天上午显得非常喜欢源,喜欢得常常忘了源的种族。如果源谈起他的家,那位太太会有些忧伤地说:“源,我承认,大多数时间里,我忘了你不是个美国男孩。你在这儿简直如鱼得水。”
玛丽听了马上说:“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妈妈。”她又用更低沉的声音加上一句,“我为这一点感到高兴,我喜欢他的本色。”
源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因为玛丽说话时带着一种隐秘的力量。那位母亲一时没有答话,但那双望着女儿的眼中显露出一丝忧虑。源心里想,现在她一定不像过去一样对他那么热情了。但后来当他与她又共处了一两次之后,那种小小的不快也就消散了。当时正是早春天气,有一种甲虫落在玫瑰上,源热心地帮玛丽的母亲灭虫,忘却了她对他的冷淡。但甚至在杀虫这种小事上,源也感到心中一团纷乱。他痛恨那种残酷的小东西,它们在生存的每一刻都在摧毁花苞和花叶的美丽,他想将它们全部消灭干净。然而他的手指讨厌从树上捉虫这种工作,捉过之后他身上感到肉麻,他一遍遍洗手,总洗不够。但那位太太没有这种感觉,每捉掉一个,她就感到非常高兴,她快乐地杀死它们,因为它们会带来灾祸。
就这样,源与那位太太又友好起来,同时他也尽量与他的老教师亲近。但事实上没有一个人与这个老人十分接近。他是一个复杂而又简单、有信仰而又有智慧的混合体,即使在关于某种科学定律的学术讨论中,那个老人的思想也会偷偷溜进一个遥远而朦胧的世界里去,源跟不上他的思路。老人会大声地说出他的冥想:“源,可能这些定律只是打开一个封闭的花园的大门的钥匙,我们必须满不在乎地将它们扔在一边,凭借想象大胆地走进这座花园。源,这种想象力也可叫作信心。这座花园是上帝的花园。无处不在、永恒不变的上帝,在他的存在中,包含了智慧、正义、善良和真理。而这些,正是我们可怜的人类的定律试图引导我们去获得的理想。”
他就这么冥想着,直到有一天,源听后仍感茫然不解,便说:“先生,将我留在门口吧,我不能扔掉这些钥匙。”
老人听到他的话悲哀地笑了笑,答道:“你就像玛丽。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像雏鸟,害怕试试你们的羽翼,飞出你们所知的那个狭小的世界。哦,一直要到你们不再抱住理性不放,而开始相信梦幻和想象,你们之中才会出现伟大的科学家。像你们现在这样,你们之中不会有伟大的诗人、伟大的科学家——这两者往往出现在同一时代。”
在老人所有的话中源记得最清楚的是“你就像玛丽”。
源的确像玛丽。他们两人的出生地远隔千山万水,他们的血统也毫无联系,但他们之间有着相似之处,这种相似是双重的:一是任何时代的青年的叛逆精神相似,二是无论属于什么时代或血统,少男少女之间的感情相似。
现在阳春临近,树木返青,玛丽家附近的小树林里,小花从枯萎的冬叶中冒了出来。源从有关血统的想法中解脱,感到一种新的自由。在玛丽家中,没有事情使他畏首畏尾。在那儿他已忘了自己是个异乡人。他可以注视着他们三个,而忘了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区别,因此他觉得那对老夫妇的蓝眼睛更自然了,而玛丽的眼睛也由于它们的变幻无穷而变得可爱,不再陌生、奇怪了。
他觉得她越来越可爱。现在她总是很温柔,不再那么泼辣了。她的声音也不像以前那样尖锐;她的嘴唇更加柔软,不再紧紧地抿在一起;她行动起来更为从容,并带着某种以前不曾有过的潇洒。
有时源到她家,她好像非常忙,来来去去像穿梭似的,他很少见到她。但当春天到来时,她变了,他们自己并没有感觉到这种变化。他们开始计划每天早晨在花园里见面。她在花园里来到他面前,像春天一样新鲜,她深色的头发在耳鬂周围光洁柔软。源觉得她穿蓝色衣服时最可爱,因此有一天他微笑着对她说:“在我国人们喜欢穿蓝色。你穿蓝色的衣服很合适。”她微笑着回答:“我很高兴。”
有一天,源很早来到她家,同他们一起吃早饭。当他在花园里等她时,他在三色堇的苗**弯下腰,仔细地将野草从花的根旁拔掉。这时玛丽来了,她站在那儿看着他。她的脸上神采飞扬,热情洋溢,她伸出手,从他头上捡掉沾在上面的一片叶子或一根草。当她敏捷的手落下来时,碰到了他的脸。他知道她不是有意碰到他的,因为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这种接触。她好像对路上别人粗鲁地给予的帮助也常常回避。她不像许多别的姑娘一样,会找个借口伸出手去碰碰男人。除了在问候时冷淡而又小心的接触,这的确是第一次他接触到她的手。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给自己找借口。从她坦率的眼中和她面颊上迅速消褪的红晕上,他知道她感觉到了这次接触,同时她也知道他同样感觉到了。他们迅速地对视了一下,又将目光移开。她平静地说:“我们进去吃早饭好吗?”
他同样平静地回答:“我必须立刻洗手。”
这一刻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他又想起这件事,同时他的心飞向遥远的地方,想起很久以前的另一次与女人的接触,那个与他接触的姑娘现在早已香消玉殒。真是不可思议,与那一次热情而大胆的接触相比,这新鲜而轻柔的接触好像微不足道了,那一次接触依然火一般燃烧着,似乎更加真实。他喃喃自语:“毫无疑问,玛丽不知道她做了这件事,我是个傻瓜。”他决定将它忘却,严格地控制住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因为他并不追求这种想法。
在晚春的日子里,源一直过着一种奇特的双重生活。他在心中守着自己特定的地盘,安全地防御着这个女人。在明媚的春光中,在温柔的月夜里,他们会双双徜徉在新叶初生的树下,从城里的街上一直走到通往乡间的孤寂的路上。或者他们单独坐在宁静的房间里,听音乐一般有节奏的春雨敲打着玻璃窗。即使在这些与她独处的时刻里,他也打不破围着他心中那块地盘的樊篱。源对自己感到不可理解,因为他有时知道了自己的本性但又不想屈服于它,他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会如此激动。
那个白种姑娘在某些方面能使他激动,可同时又拒他于千里之外。她身上具有某种品质使他既爱又不爱。他爱美,从来也不回避它。他常常看出她的美丽,她深色的头发衬得她的前额和脖子雪白雪白,但他不爱这种白。他常看到她神采飞扬的眼睛,它们是灰色的,在深色的眉毛下面,清澈明亮。他羡慕那使这双眼睛闪光的心灵,但却不喜欢灰色的眼睛。她的手漂亮敏捷,会说话会行动,有棱有角,充满力量,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这样的手。
然而他一次次地被她身上的力量吸引过去。在这繁忙的春季,无论在田间、在教室还是在阅览室里,他常常陷入沉思,脑海中会突然浮现她的形象,这时候他会问自己:“如果我离开她,会思念她吗?由于这个女人,我与这个国家紧紧联系在一起了吗?”他玩味着这么个念头:他可能将在美国继续待下去,学习更多的东西。可是他又会很清醒地问自己:“为什么我真的要待下去?如果的确是为了这个女人,而我又清楚自己不愿与她的民族中的任何一位结婚,这样会有什么结果呢?”可当他进一步想下去时,心中不禁感到一阵痛楚:“不,我要回家。”然后当他再进一步想下去时,觉得,他一旦回家,可能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因为他怎么可能再回来呢?想到这一点时,他又感到必须推迟归期。
可能这种内心的斗争终于有了个结果,他继续留了下来,但是有些来自大洋彼岸的消息像祖国的声音一样召唤着他。
在源离家的这些年里,他几乎不知道祖国变得怎样了。他知道那儿总有些局部战争,但他一点也不关心这样的新闻,因为那儿一直战事频繁。
在这六年里,王虎写信告诉过他一两次他自己参加的一些战斗,一仗是与一小伙土匪的头子打的,另一仗是与一个军阀打的,那个军阀未受邀请就擅自经过王虎的地盘。源很快地浏览这样的消息,部分是因为他从来就不好战,部分是因为这种事情对他似乎一点也不真实,因为他毕竟正生活在这个和平宁静的异国。因此,当某个同学冒冒失失地大喊:“喂,王,在中国新发动的这场战争是怎么回事?我在报纸上看到的。某个张或唐或王……”源总是非常羞愧,他会飞快地回答:“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是到处都会有的抢劫而已。”
爱兰的母亲忠实地一个季度写一封信给他,有时她在信中写道:“革命正迅速发展,但我不知怎么办。现在孟已走了,我们家中没有革命者了。我听说新的革命终于在南方爆发。孟无法回家,他在南方是革命军中的一员,他写信来是这么说的。即使他想回家,他也不敢,因为我们当地的统治者惧怕革命者,依然在到处搜捕像他一样的人。”
源从来也没有完全将祖国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有可能,他总在能找到的消息中追寻着这场革命的踪迹。他热切地在字里行间捕捉新闻中所报道的中国的变化,如“旧式阴历已被改成新式的西式阳历”,间或他会读到“禁止再替女人裹脚”或“新法令禁止一夫多妻”。在那些日子里,他读到许多这样的新闻,源欣喜地读着每一条新闻,并信以为真。通过这一切,他能看出他的祖国正日新月异地变化着。他心中这么想,也把他的想法写信告诉了盛:“当我们今夏回国时,我们将会认不出这片土地了。在短短的六年里,我们的国家竟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似乎快得不可思议。”
许多天之后,盛在回信中写道:“你今年夏天就回家吗?但是我还没准备好。如果我父亲愿意寄钱给我,我还想在这儿生活一两年。”
读到这些话,源不禁反感地想起那个给盛的小诗配上慵懒凝重的音乐的女人,他从心里不愿想到她。但他希望盛能加快速度返回祖国。虽然盛在这儿已超过了规定的时间,他仍然还没有获得学位。源忧心忡忡,百思不解为什么盛从来不愿接受在祖国出现的那些新生事物。但他又迅速地替盛找到了借口,因为在这片丰衣足食、和平静谧的土地上,去想革命和为了某种事业的战斗确实是困难的,源自己在和平的日子里也常常忘记这一切。
然而,正像他后来知道的那样,当时革命已进入**。无疑革命正沿着它的老路,从南方开始北上。那时源正专心致志地埋头读书,一边诘问自己究竟对那个他既爱又不爱的白种女人的感觉是什么。而这时穿着灰色军装的革命队伍已越过中原到达长江边,孟也在其中。在那儿战斗已打响,而源,远隔着万水千山,正陶然地生活在和平之中。
在这种怡人的和平中他可以永远这样生活下去,因为突然有一天,他和那个姑娘之间的脉脉温情加深了。到那时,他们一直处在自己的位置上,比朋友关系亲密,比情人关系疏远,源认为这样是理所当然的。每晚,当那两位老人睡觉之后,他们俩要一起散一会儿步或谈一会儿话。在两位老人面前他们什么也不流露。玛丽会坦率诚实地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没什么可说的。我们之间除了友谊,没别的。”确实,在他们之间,没有一次谈话别人不能听,没有一次谈话别人会在其中找到明显的证据。
但每天晚上他们俩总觉得一天还没有完结,除非他们已在一起单独相处了一会儿,虽然他们在一起时只是悠闲懒散地谈些白天发生的事,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们对彼此的精神和心灵的了解要比在任何时候都多。
在一个春夜,他们徜徉在玫瑰丛中,这些玫瑰长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旁,他们在那儿流连忘返。在幽径的尽头,有六棵围成一圈的榆树,这些榆树高大挺拔,树影婆娑。在婆娑的树影中,那位老人放置着一条木凳,因为他喜欢到这儿来,坐在凳上沉思默想。那天晚上树影浓黑,因为那是个月光如水的春夜,除了榆树生长的那个地方,整个花园沐浴在清澈的月光中。有一次他们在那圈树影中停住了脚步,那个姑娘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你看这树影多么浓重,我们一跨进来就好像迷失了方向。”
他们默默无语地站着,源感到一种不可言喻、局促不安的快慰。看到月光如此清澈明净,他说:“月光如此明亮灿烂,我们都能看出新叶的颜色了。”
“我几乎能感觉到树影的清凉、月光的温暖。”玛丽说。她跨出树影,走进月光中。
当他们在花园中徘徊时,又一次停了下来,这次源先停了下来,说:“你冷吗,玛丽?”现在他很自然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她答道:“不……”有点语无伦次。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忐忑不安地站在树影之中,然后玛丽迅速地向他靠拢过去,触到了他的手。刹那间源感到这个姑娘已在他怀里,他的胳膊搂住了她,他的脸颊靠在她的秀发上。他感到她在颤抖,他自己也在颤抖,他们像连成一体似的向板凳上沉落下去。她抬起头看着他,伸出双手捧住他的头,托着他的脸,喃喃低语:“吻我!”
源在一些娱乐场的电影里见到过这种事,但自己还从来没有尝试过,他的头低垂了下来。她狂热的唇贴上了他的唇。两人的唇紧紧地贴在一起。她的整个身心在这亲吻中陶醉了。
但在刹那间他退缩了。他不知他为何退缩,因为在他的心底有一种欲望想要吻了又吻,吻得更深情、更长久。但有一种他不可理解的厌恶压倒了这种欲望,它是一个肉体对另一个异族的肉体的厌恶。他退缩了。他迅速地站了起来,又狂热又冷漠,又羞愧又迷惘。但那个姑娘继续坐着,迷惑不解,惊诧万分。甚至在树影中他也能看到她雪白的脸正仰视着他,那张脸惊奇诧异,正诘问他为什么要退缩。但为了他真正的生命,他什么也不能吐露,绝不能!他只知道他必须退缩。最后他用与平时异样的稍高些的声音说:“这儿冷——你必须进屋去,我必须回家。”
她依然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儿,她说:“如果你非走不可你就走。我想在这儿再待一会儿……”
源也感到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他既惋惜自己不能使她如愿以偿,又知道自己只能做他非做不可的事。带着一种做作的礼貌,源说:“你必须进屋去,你要受凉了。”
她依然纹丝不动。然后她不紧不慢地故意说:“我已经受凉了。这有什么关系?”
源听出她的话音异常冷漠无情,心灰意懒。他迅速地转过身,离开她,走了。
回家之后,他在**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他只思念她一个人,心中担忧不知她是否还孤独地坐在树影里。她使他烦躁不安,忧心忡忡,然而他又知道他非这样做不可。像个孩子一样,他喃喃低语,为自己开脱:“我不喜欢这种事,我真的不喜欢这种事。”
源不知道从此以后他们之间的事会怎样发展。无论如何,即使她能理解他的处境尴尬,他的祖国现在也已经在召唤他回国了。
第二天醒来时,他知道他必须去看玛丽,但他忐忑不安,犹豫不决,因为这天早上事实仍然清楚地摆在他面前:他已莫名其妙地使玛丽深感失望,虽然他知道自己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最后他终于到玛丽家去了,他发现他们三个正十分严肃而惊愕地看着一张报纸。当源进屋时,那个老人焦虑地问:“源,这难道是真的吗?”
源与他们一起读那张报纸。报纸上粗大的黑体字报道着新闻,有一则新闻说,在源的祖国的某个城市里,新生的革命者袭击了白种人。他们将白人赶出家门,甚至杀了一些人,包括一两个教士、一个老教师、一个医生,还有其他一些人。源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喊了起来:“这一定是搞错了……”
那个老太太坐在一边等源说话,她喃喃地说:“哦,源,我知道这一定是搞错了!”
玛丽一言不发。虽然源进来时没有看她,现在也没有注视她,但他发现她缄默不语地坐着。她的下巴搁在交叉的双手上,眼睛凝视着他。但他不愿正眼看她。他迅速地浏览了那张报纸,不断地喊道:“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我的祖国!如果是真的,一定有某种可怕的原因……”
他的眼睛在报纸上寻找原因。玛丽这时说话了。他现在已十分了解她,并能从她说话的方式中体察她的思想。她的话简洁明朗,条理清楚,似乎有点漫不经心。她的声音显得既刚强又随便:“我也找过原因了,源,但报上没有。似乎那些白人都十分无辜而友好,他们与他们的孩子在家中受到袭击时惊恐极了……”
源听了看着她,她也在看他。她的眼睛像冰块似的清澈、灰黑、冰冷。这双眼睛谴责着他,他无声地向她喊:“我只做了我不得已才做的事!”但这双眼睛依然固执地谴责着他。
源努力想做到像平常一样镇静,他坐了下来。但他说话时一反常态,他急切地说:“我要打电话给我的堂哥盛,他会知道事实真相是什么,因为他住在大城市里。我了解我国人民,他们不会做这种事。我们是文明的民族,不是野蛮的民族。我们爱和平,恨流血。我知道,这一定是搞错了。”
那个老太太在一边热诚地重复:“我知道这一定是搞错了,源。我知道上帝不会让这种事降临到我们善良的传教士身上的。”
蓦地,源觉得太太这几句简单的话使他停止了呼吸,他几乎喊出声来:“如果他们是那样的传教士……”然后他的眼光又落在玛丽身上,他欲言又止。因为现在她依然凝视着他,她的目光中包含着巨大、深沉、默默无言的悲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的心渴望得到她的宽恕,然而又是这颗心退缩回来,唯恐去寻求这种宽恕,因为虽然他的心愿意向这种宽恕屈服,他的肉体却不愿向它屈服。
他没有再说什么,除了那个老人,此后没有人再开口。那个老人听完他们的话,站起身来对源说:“源,你愿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新闻吗?”这时源也站起身来,他突然不想留下来与玛丽单独在一起,他怕太太也离开他们。他心事重重地离开了他们的家。他不希望这个新闻是真的,他心中充满了一种无名的恐惧。他不能忍受这种耻辱,更多的还因为他感到那个姑娘在暗暗地评判他的退缩,并认为他是个懦夫。因此他尤其想证明在这件事上他的人民是无可指责的。
他们俩不会再亲近了。时光一天天流逝,源被卷进一股狂热的**之中,他竭力要证明他的祖国的清白。他意识到,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他就可以为自己辩护。在繁忙的学年即将结束的几个星期里,源忙得不亦乐乎。他必须一步步证明这不是他祖国的过错。盛说,这是真的,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那一天他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来,镇静得恰如其人。源不耐烦地反问:“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盛的声音漫不经心地传过来,源甚至可以想象他正耸了耸肩:“谁知道?一群乌合之众——为了某种狂热的事业——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源恼怒了:“我不相信,一定有某种原因,那些白人一定做了什么冒犯中国人的事!”
盛平心静气地说:“我们永远也搞不清事实真相……”然后他改变了话题问道,“源,我们什么时候再见?我很久没见你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源只能说:“很快!”他知道他必须回家。如果他不能为祖国澄清事实,那么他必须在办完该办的事之后尽快回国。
他没有再到花园里去,也再没有时间与玛丽在一起。他们表面上依然很友好,但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共同语言了。源打算不再见她,因为他越来越无法证明他的祖国是无可指责的,这时他不知怎的转过来反对起自己真正的朋友来。
那对老人觉察到了这一点。虽然他们一如既往,依然对他非常温和友好,但他们也稍稍与他疏远了一些。虽然他们并不理解他,但他们丝毫不责怪他,并敏锐地感到了他的苦恼与忧伤。
但是源觉得他们在责怪他。他背负着整个民族的重荷。他天天读报纸,读到革命军正节节胜利,正穿过一片被征服的土地向前挺进,源感到焦躁不安。有时他想不知父亲怎样了,因为这支军队正稳步向北方平原进发,捷报频传。
但他的父亲仿佛远在天边。附近的、近在眼前的是这些温文尔雅、沉默寡言的异国人。源必须在某个时刻再到他们家里去,因为他们欢迎他去。他们从不谈论报上的新闻,在他面前提起可能会使他羞愧、折磨他的事情。尽管他们默不作声,但他们是在谴责。他们的沉默本身是在谴责。那个姑娘的严肃和冷漠、两位老人的祈祷,都使源如坐针毡。有时他们硬留源吃饭,饭前那个老人声音低沉、惶惶不安地祈祷,在感谢上帝之后还要加上这样的话:“哦,上帝啊,救救他们吧!他们是在遥远的异国的你的仆人,他们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个老太太最后十分虔诚地加上一句柔和的“阿门”。
对这种祈祷源简直不堪忍受,对这个“阿门”他也受不了。使他越发不能忍受的是,玛丽曾警告过他抵御那两个老人的信仰,可现在她却低下了头,对他们有了一种新的崇敬。他知道,她并不比过去更加相信他们的宗教,她只是在他们为之愤怒的事上与他们有同感,因此她便与他们联合起来反对他。也许这仅仅是他自己主观的想法。
源又像一只孤雁了,他形单影只地工作到学年结束的最后一刻。这时他与其他人站在一起等待接受学位。在所有的人当中,他是唯一的中国人,他获得了他的学位证书。源孤独地站在那儿,听到有人提到了他的名字,原来是由于成绩优秀,他受到了学校的表彰。这时有几个人走上前来向他祝贺,但源心中想,他们来不来他都无所谓。
他独自一人整理书籍和衣物。最后他心中忽然冒出个念头,觉得那对老夫妇看到他走会感到十分高兴,虽然他们的善良仁慈并没有变。源高傲地思忖:“我不知他们是否曾坐立不安,生怕我与他们的女儿结婚,现在他们看我走了,可能会很高兴!”
他酸楚地微笑了一下,相信是这么回事。然后他想起了玛丽,他心中想:“为了一件事,我要感谢她——在我可能会转变为一个基督徒的时候,她救了我。是的,她救过我一次,但还有一次,是我自己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