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王虎是个普通的粗人,不知礼仪、法纪,他或许会要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没有爹,没有兄弟,也没有其他什么男人来为她出头。他本来是可以对她为所欲为的,但是年轻时候心灵上受到的创伤使他变得瞻前顾后,他想,若能克制七情六欲,熬到可以娶她为妻时再享同衾共枕之福,那么乐趣更浓。再说,他虽然情欲难熬,度日如年,但是他之所以想要娶她为妻,一种更强烈的愿望是要她生儿子,生一个他的儿子、他的长子,而且唯有明媒正娶的妻子才能为男人生个正宗的儿子。是的,他对她所渴求的、令他内心狂喜的有一半是为了这个。他健康强壮、精力充沛,她狐媚丽质、无畏无惧,两者结合生男育女,后代该是何等完美。王虎一想到这里,似乎他的儿子就已生在眼前了。

他急匆匆叫来他的亲信“豁嘴”,吩咐他说:“去告诉我两位兄长,我要取出那份留给我成家用的银子。现在我要派结婚用场了,我已经答应这个女人。告诉他们给我一千块大洋,我要送彩礼,办喜酒,自己还得做一件新礼服,讲讲排场。如果他们只给八百,你就立即拿着回来,别为另外的两百误了时间。请两位兄长也来喝喜酒,他们爱带什么人就带什么人来。”

“豁嘴”听了这番话,简直惊呆了,他的下巴可怕地颤抖着,结结巴巴地好不容易挤出几句话来:“嗬……将爷,嗬……司令,和那个狐狸精!就玩她一天吧,玩一阵子,可不要娶她……”

“闭嘴,傻瓜!”王虎从椅子上跳起来,冲着他吼道,“难道我求你恩准不成?我要叫人把你当作普通犯人打一顿!”

“豁嘴”耷拉着脑袋不作声了,他眼泪汪汪的,拖着沉重的步子去为主子跑腿。他感觉到这个女人只会给他的主人带来灾祸。一路上他还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咕哝着:“哼,我见过这些狐狸精!司令怎么也不会相信我说的灾祸!这些狐狸精总是迷住最好的男人——总是这样的!”

冬天十分干燥,大道上尘土积得很厚,他的脚步扬起积尘,一边走一边咕哝着,有时眼泪不知不觉地顺着脸颊往下流。过路人看到他痴呆呆地只管闷头赶路,满腹心事、眼不旁顾的样子,都以为他是疯子,纷纷给他让路。

他到了王掌柜家,发现他不在,就径直来到他的粮店。王掌柜正坐在柜台后面一角的桌旁算账,他一见兄弟的这个心腹先是故作镇静,但一听他捎的口信,不觉大吃一惊。他抬起头,手中捏着笔,激动地说:“钱都贷出去了,我一下子哪能凑齐这么大一笔银子?我兄弟应该在订婚时就通知我,也好给我一两年的时间准备。如此匆匆成婚,哪还成个体统!”

王虎很了解他的兄长是个死抱住钱不放手的人,因此在差他心腹走之前就吩咐过:“如果我兄长想敷衍搪塞过去,你可要逼他一下。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要是拿不到这笔钱,就只得亲自跑一趟去取了。你回来后三天之内我会把这件事办成。你去不要超过五天,要快,说不上什么时候上头要派兵来打我。如果省里官府衙门知道了我所做的事,我就没法再掩人耳目了。他们肯定会派兵来打,一打起仗来根本没法举行婚宴。”

现在事情很清楚,王虎曾施行暴力,他必须在衙门受审,而且很可能判刑。但是另一个更明确的事实是,王虎对这个女人已到了迫不及待地想弄到手的地步。他知道,若是弄不到这个女人,他就谈不上是个勇士。因此他无所顾忌地行事,并且凶相毕露地驱使他的心腹速去速回。他在心腹临行前还曾嘱咐道:“我知道,老二是做买卖的,他肯定会大叫大嚷,说他把钱放了贷,无法取出来。你别去听他那一套。你就跟他说,我手里仍握着剑呢,我这把剑就是杀老豹子时,从他那里夺来的,锋利得很啊!”

这种威胁之词无疑是最后一张王牌,王虎的心腹办事时心中自有打算,非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搬出这张王牌,他看不起那个女人——一个漂泊江湖的贱女人。一个大户人家娶那种女人做媳妇简直是耻辱。他还没敢讲出那个女人从强盗窝里跑出来的实情呢。他心里可是真想讲出实情来,真想阻止她嫁给他的主子,但他也十分清楚王虎的脾气:他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的。不得已,他最后还是搬出了那张王牌。

王掌柜无奈,只得四方奔波,讨回一些银子。他心里沮丧得很,因为被迫突然将银子收回,白白损失了利钱。他垂头丧气地找到他大哥说:“那笔给老三派结婚用场的钱,他现在要取了。要娶一个娼妇之类的女人做老婆,这种女人听都没听说过!老三可真像你啊。”

王大搔搔脑袋,一时想不出如何答对才好,最后他决定不伤和气,便说:“真是怪事,我还以为他要准备成家时会来求我们去为他操办订婚事宜的。咱爹死了,这种事本来应由他操心的。是呀,以前我也曾想到过选一两个丫头。”他心里想,要是让他选个丫头的话,他会比别人都选得好,他才了解女人呢,城里所有最好的未婚女子他都了解,至少可以打听到。

王掌柜心急火燎,可不像老大那般慢条斯理,他冷笑一声说:“我知道你心里想到过一两户人家!我可不管这种事!要紧的是你怎么应付他要的一千大洋,我手头上可拿不出这么大一笔现钱!”

王大呆呆地望着老二,慢吞吞地坐下,双手放在肥厚的膝上,两眼直勾勾的,说起话来嗓子都沙哑了:“我有多少钱你都清楚,从来没有现钱闲放着,要不然再卖块地吧。”

王掌柜沉吟片刻,新年前卖地不是合适时机。地里全种上小麦,他还指望多收些麦子。但回到店里拨一下算盘,权衡利弊,他发觉多卖一块地总要比抽回放高利贷的钱合算,所以决定将一块不肥不瘦的地卖掉。消息一传出,来买地的人不少。一块地卖了一千大洋零一点,但他只给了那个心腹九百,余下的自己留着,以防王虎再来要钱。

那个心腹头脑简单,他只记住主人嘱咐过他不要为争一两百块大洋而误了时间,所以九百块一到手,他就回去了。王掌柜立即将未要去的余款放了贷,能省下这点钱,不管怎样,多少是点安慰。

在这笔交易过程中只有一件不顺心的事。他卖的地是土屋不远的一两块地,卖地时,梨花刚好从屋里出来,走到屋前的打谷场上。她看到一帮人聚在田头,就用手遮着阳光眺望了一会儿,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匆匆赶到王掌柜身旁,将他从人群里拉到一边,睁大了眼睛责备他说:“你又卖地了?”

王掌柜没和她纠缠,他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哪还有心思与她缠个不清。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兄弟要娶亲了,我手头又没有闲钱给他花,只得卖地了。”

梨花一听说这事,神态奇怪极了,她一声不响地退回土屋里。从那天起,她的生活圈子缩得更小了。平时她常去看望那两个孩子,除了看孩子之外,她的时间都花在专心致志地听尼姑讲道上。现在她要求尼姑每天到她家讲道,即使是上午,她也欢迎她们来,然而,其他人都相信上午见尼姑是倒霉事,晌午前走在路上见尼姑经过,大多数人会向她们吐唾沫,因为那不是好兆头。

她发誓终身不食荤,这对她并非难事,因为她从不杀生。即使在炎热的夏夜,她也会关上格子窗,这样蛾子就不会飞进屋里扑火自焚,这也算是一种放生吧。她最大的夙愿是希望那个傻姑娘死在她前头,那样她就不需要动用王龙留给她的那包以备必要时用的毒药了。

她向尼姑学道,念经念到深夜,手腕上老戴着一串玫瑰色的香木小念珠,这就是她的全部生活。

打发走王虎差来的人后,王掌柜和王地主商量着是否要去参加老三的婚礼。他们一想到老三功就名成,有了一定的权势,当然很愿意去沾沾光,但是来人再三强调此事得急速办理,要抢在上头派兵讨伐之前成婚,因此这老大老二又有些害怕。他们不知道王虎的兵力究竟有多强,万一打了败仗,老三要被问罪受罚,而他们也许会受到株连,因为是兄弟关系嘛。王地主还特别想去看一下老三究竟弄了个什么样的女人,据来人所说,那个女人确实值得一看。他太太知道这件事后,冷冷地说:“像我们听到的那种争斗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可不得了啊,要是他被上头判刑,那么我们全都要判。我常听人家说,一个人要是造了反,那是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呀。”

过去皇帝肃清乱臣贼子是用这种刑的。王地主在戏院书场里也曾看过这样的戏,听过这样的书。他以前很喜欢在戏院书场这种地方打发时间,现在虽然有身价了,不屑于那种低档的娱乐,也不敢随便挤身于那种地方的平民百姓中间,但若有过路说书人到茶馆里说书,他还是去听的。现在一想起那些故事,他的脸色便吓得发黄,他匆匆跑到王掌柜处,说:“我们最好立个文书,说明我们的兄弟是个不孝之子,我们已把他逐出了家门。如果他打了败仗,被判了刑,我们和我们的儿子就不会受牵连。”他说这话时心中有点沾沾自喜,毕竟他自己的儿子当初没有跟王虎走。接着,他幸灾乐祸地对老二说:“你儿子目前身处险境,我实在为他感到忧虑!”

王掌柜皮笑肉不笑,显得十分尴尬。沉思片刻后,他觉得,为谨慎起见,立个文书确实是良策。一纸文书即刻就写成了,文书上说明王老三即外号“老虎”的,如何一贯不孝,已与本家脱离关系。他先让老大签字,接着自己签,然后把文书拿到县衙门,纳了一笔钱,请县衙门秘密地盖上大印。王二拿回这张盖了官府大印的字据,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藏在没人能够发现的地方。

这样,兄弟俩才觉放心。一天早上,两人在茶馆相遇,王地主开口说:“现在万无一失了,何不去痛痛快快地饱餐一顿?”

他们两人已到了不便轻松出远门的年龄,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停当,四处传闻已起。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遍了全县,说是有一个乡下暴发户原在南方一位将领手下当差,后来开小差跑了出来,既是逃兵,又干抢劫,夺了一个县城称王称霸,不可一世,省里的长官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气愤,已派兵前去捉拿。这位长官也是听命于上方,若捉拿不了这个反贼,他自己也要受罚。

当谣言从路边客栈或茶楼小馆里传出时,少不了有些人津津乐道,将事情一五一十地搬给王氏兄弟听。他们俩很快放弃了原先的打算,有好一阵子闭门不出,免得招惹是非。他们心中暗自庆幸,亏得以前尚未吹嘘过自己的兄弟如何显赫。那张县衙盖印的字据对他们也算是个安慰。如果有人当着他们的面说起老三,王地主就会大声道:“他一直在外面野,早与老家脱离关系了!”

而王掌柜却会噘起两片薄嘴唇说:“随他去干什么,反正与我们无关,他与我们哪里还有什么手足之情?”

谣言传到王虎那里时,他正在大办婚宴。他已下令全营上下大宴三天,杀猪宰牛、捕鸡捉鸭,凡用于婚宴的,一概由他付钱。虽然他在这个地方有权有势,完全可以白吃白拿,无人胆敢违抗,但是他不愿仗势欺人,因而声明一切由他自掏腰包。

这种仁义之心感动了百姓,人们交口称颂道:“军阀向来都是十恶不赦的,如今这个军阀却是好人。他有权有势,强盗不敢来,他自己不抢百姓,也不收税,天底下没有比他再好的了。”

但是百姓尚不敢太公开地拥护他,因为他们也听到了谣言。他们还要等一阵子看看动静,因为他到底能否打赢还不知道。如果他败了,那么效忠于他的人也要倒霉。所以,要等他打赢了那一仗,百姓才敢出面拥护他。

尽管一下子有那么多的人大吃大喝,备齐这样的宴席对百姓而言是个沉重的负担,但他们对王虎还是要什么就给什么。王虎办酒席的规格很高,他和新娘、几个亲信和伴娘那一桌规格就更高了。那些伴娘约有半数是左邻右舍,另一半当中有一个是狱吏的老婆,有几个是安分守己的人家的女人,这些人不管谁来统治,有奶便是娘,谁给吃饭就效忠于谁。王虎需要一些女人照看他的新娘子,他对她可是当心得很,在洞房花烛夜之前的几天内,他特别克制自己,不去亲近她。虽然夜里欲火烧身,难以入眠,但是一种更强烈的感情是他希望她生正宗的儿子,这种感情逼迫他克制欲念,而且他认为,在这方面处事谨慎便是对未来的儿子尽责。

的确,她和梨花不一样。他脑海中最初的女人形象是温柔、脸色苍白的女子,他一直认为自己最喜欢那种类型的女人。然而现在,他的想法开始有点乱了,不再执着于那种类型。于是他要了她,并要她永远守着自己,为自己生儿子。

那几天没人去打扰他,他的几个心腹知道,他已完全沉醉于情欲之中了。他们私下商量着如何赶紧办完婚事,因为谣言也早已传入他们的耳朵,他们想趁早办完这事,让司令了却一件心事,以便一旦情况紧急就可带领大家干一阵。

出乎王虎的意料,婚宴已快速备妥。狱吏的老婆陪伴着新娘,四方院门敞开,大宴宾客,谁愿意看热闹、喝喜酒,一概欢迎。但是,城里人来得很少,女人更少,因为大多数人害怕。只有那些无家无业的游民无所畏惧,纷纷前来,反正任何人都可以参加婚宴,他们既可放开肚皮大吃,又可看看新娘的打扮,饱饱眼福。王虎也派人去请县老太爷赴宴,但是这位县老太爷派人回话说,他很抱歉不能前来赴宴,因为他拉肚子拉得起不了床。

结婚那天,王虎似在梦中一般,几乎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只感觉到时间过得很慢。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好,似乎每呼吸一口气都有一个小时那么长,太阳好像老是升不起来,好不容易盼到了中午,太阳又似乎停住不动了。他不像别人那样在婚礼上兴高采烈,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闷闷不乐地坐着,没有人拿他开玩笑。一整天他都感到格外口渴,他喝了很多酒,对饭菜却不置一筷,仿佛他已经吃了一顿饱饭,肚子丝毫不饿。

来喝喜酒的男人、女人和一群群衣衫褴褛的穷人吃着,喝着,街上跑来的饿狗啃着人们扔在地上的骨头,一时竟然有几十条狗在庭院里窜来窜去。王虎默默地坐在自己房内,麻木地似笑非笑,像在做梦,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天,到了晚上。

伴娘们为新娘子铺好床,王虎走进她的房里。这个女人是他有生以来接近的第一个女人。真是怪事,闻所未闻的怪事,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十八岁就跑出老家当了兵,在江湖上混了那么多年,却从来没有接近过女人,他的心可真是封得严严实实的。

此刻,被禁锢的欲念如开了闸的流水,任何力量都无法把它重新堵住。这个女人坐在**,他两眼盯着她,喘着粗气。她听到了喘气声,抬起头,两眼也盯住他不放。

他走到她跟前,她坐在新婚的**,默默无言,但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满腔的热情,在那一刻,他强烈地爱着她,由于他从来没有接近过其他女人,这个**的女人对他来说是完美无瑕的。

半夜里,他将身体转向她,用粗哑的嗓子低声说道:“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她平静地答道:“那有啥关系?反正我是你的嘛,以后会告诉你的。”

他不再说什么了,此时此刻他感到满足,他们俩都不是普普通通的人,他们的生活也不是普通人所可以比拟的。

第二天一大早,王虎的那些心腹没有让他多睡一会儿,他们在新房门口等着他出来。他走出房门,神情安详,容光焕发。“豁嘴”躬身上前说:“老爷,昨天是您大喜的日子,我们没敢禀告,北面传来谣言说,省都督知道您夺了城,他们要派兵来打了。”

这回轮到“老鹰”说话了:“我听一个打那条路上来的穷讨饭的说,他亲眼看到万把人朝我们开来了。”

接着“屠夫”也急急忙忙把他所听到的说上几句,他嘴唇厚,说话又结巴:“我——我也听到的——我去城里想看看城里人是怎么杀猪的,那杀猪的告诉我的。”

然而,王虎听了这些话却依然从容不迫,轻松自若。这是他从军以来第一次对打仗如此冷漠。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有我手下的人怕什么,让他们来吧。”他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在吃早点之前先喝了点茶。那是大白天,他脑子里却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每天大白天完了不就是夜晚吗?他似乎现在才明白,他以前度过的那么多夜晚都毫无意义,只是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唯有昨天那一夜才过得有意思。

但是有一个人听进了心腹们讲的话,她站在帘内,透过缝隙看到那些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而他们的头领却只顾自得其乐。王虎起身出去,走到用早点的房间,那时她把“豁嘴”叫住,明确地吩咐:“把你们听说的全都告诉我。”

他很不愿意将那种与女人无关的事报告给她听,于是他支支吾吾,装作无可奉告。这时,她摆出一副太太的架势厉声喝道:“别跟我来这一套,老娘五年来见惯了腥风血雨,打仗进进退退的也见得多了!快讲!”

“豁嘴”感到局促不安,不知所措,这个女人的一双眼睛竟然大胆地盯着他的眼睛,而不像一般妇道人家那样眼光朝下,特别是她才结婚,理应懂点羞耻。现在倒过来了,她倒像个男人似的让他禀告一切。于是“豁嘴”只得把他们怕些什么、处境危险到什么程度等一一告诉了她。他说,上面派来的兵在人数上大大超过了他们,而且不知道王虎手下的大部分人在打仗时是否一定会效忠他。她听了之后,便叫他快去请王虎来见她。

他来了,好像并非应召而来,而是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以前可从来没有人看到他这样过。她坐在床沿,他也挨着她坐下,拉起她的袖口,用手指抚弄着。他有点局促不安,两眼盯着她,呆呆地笑着。相反,她却显得泰然自若。

她用她那清脆但又多少有点刺耳的嗓音连珠炮似的说道:“打起仗来我可不会碍你手脚,我不是那种女人。他们说有一支军队来讨伐你了。”

“谁说的?”他问,“三天之内我不想管什么事,我给自己放假三天。”

“要是这三天中他们逼近了呢?”

“一支军队三天内行不了六七百里的。”

“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启程的吗?”

“这件事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到省城的呀。”

“完全有可能!”她说话极快。

事情也真怪,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竟然可以坐在一起谈着与爱情毫无关系的事情,没有绵绵的情话,可是王虎对她的亲热劲儿就同在夜里一样。一个女人能够如此对答,实在使他惊奇,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和别的女人这样谈过话,他通常把女人都看成漂亮面孔笨肚肠。他害怕与女人交谈,原因是他吃不准女人究竟懂些什么、究竟会说些什么。即便是对一个卖笑卖身的女人,他也做不到像其他普通士兵那样,一看到女人就冲上去。他对女人的冷漠态度,有一半原因是他害怕不得不和女人说话。但是现在,他和这个女人偎依着坐在这里交谈,竟然如此容易,就好像她是个男人。他听着她继续说下去:“你的兵力比省里派来的兵力弱,一个善战的人发现敌强我弱时,就必须使用谋略。”

听到这里,王虎暗暗发笑,粗声粗气地说:“我当然知道,要不你也到不了我手中。”

听他这么说,她的眼光突然垂下,仿佛要掩饰什么事情。她咬了咬下嘴唇,回答说:“最简单的办法是杀人,不过首先得抓住才杀得成。这种简单的办法现在谈不上。”

王虎面露骄色:“我的人马对付官兵,至少一顶三。今年这个冬天我一直在操练他们,拳术、腿功、刀剑格杀水平都有提高,再加上实战演习,他们没有一个怕死的。再说,大家也都知道官兵是些什么料,这些人总是看谁强就倒向谁,毫无疑问,这个省官兵的饷银并不会比其他地方的官兵多。”

她一下子把袖子从王虎的手中抽出,不耐烦地说:“你还是没有个计划!听着——我临时想到个计划。那个县太爷老头儿,你们派了人在他衙门站岗的,把他扣作人质就行了。”

她说得那么认真,那么一本正经,王虎不由自主地听她说,但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难得与别人商量事情,总认为自己应付事情的能力绰绰有余,可这会儿他却乖乖地听她往下说着:“先把你的人马集合起来,然后把县太爷带来,教他一番编好的话,逼着他去见省里带兵来的将军,我们派两个心腹跟在他左右,听他究竟怎么说我们,要是他不按我们的话说,就让左右给他一刀,那也就是开仗的信号。可是我相信,这老头儿胆小如鼠,肯定会照我们让他讲的话去说的。让他说这里凡事都得由他点头同意,他不同意的事谁也不会去做。所谓造反的谣言其实是指他原来的总兵造了反,要不是你给他解了围,他的县府大印早就落到他人手里了,说不定他那条老命也早就丢了。”

王虎一听,觉得这条计策似乎是上策。她在讲这条计策时,他听得眼珠子转都不转一下,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他看到了展现在他面前的全盘计划。王虎站起身来,默默地笑着,心想:她到底是干哪一行的?他走出房间,按她所说的行动起来,她紧跟在他身后。王虎命令一名心腹去把县太爷带到议事大厅来,这个女人别出心裁地提议他和她一起到大厅内坐下,把县太爷带到他们俩面前。王虎也表赞同,因为他们俩必须好好地吓唬一下这个老家伙。于是他们俩踏上厅台,王虎坐一张雕花椅,这个女人坐了他旁边的一张椅子。

不一会儿,县老太爷被两名士兵带上来了,他跌跌撞撞,瑟瑟发抖,身上一件长袍胡乱地披着,他半睁着眼茫然地向大厅四面看看,发现一个他认识的人都没有。那些原来在他手下当差的,见到他进来,早就寻找各种借口躲开了。厅里只有沿大厅的墙列队的士兵,他们都背着枪,听命于王虎。然后他抬头往台上看去,嘴唇发紫,抖个不停,嘴也合不拢,只见王虎眉毛倒竖,一脸凶相,杀气腾腾地坐着,身边还有一个陌生女人——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人家说起过的女人,他无法想象这个女人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站在台下战战兢兢,心想这回必死无疑了。他素来不愿惹是生非,一生研读“四书五经”,想不到会落得如此结局。

只听得王虎厉声吆喝,一点也不讲礼仪:“你现在被捏在我的手掌心里,必须听从我的命令,否则就别想活命。明天我带手下去迎战,你和我们一起去。开仗前,我会让我的两个手下陪你去见省里那个带兵的。你对他说,你已经请我当了你县里的总兵,是我打败了你衙门里的叛贼,把你救了出来,是你请我,我才留在此地的。无论你说什么,我的两个手下人都会听到,只要你说错一句,我就要你的命。但若你按照我的话说得好,你就可以回来,再回到台上做你的官。我会照顾你的面子,不让外人知道谁在这衙门里掌大权。老实告诉你,七品小县官这个位置根本不在我眼里,我也不会找别人顶你的位置,只要你照我的命令行事,保证你没事。”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儿,除了唯唯诺诺,还能说什么呢?他呻吟般地答道:“我是在你的刀尖上,跑也跑不了,就照你说的那么做吧。我老了,膝下无子,只能得过且过。”

他转身走开了。他的腿发软,因此他拖着步子,呻吟着回到了自己的家。他的老夫人是个从不出门一步的女人,他们也确实没有儿子,因为她生的两个孩子都在尚不会说话时就夭折了。

现在一切是否会照着王虎的策划顺利进行,谁也说不上来。倒是他的命运又一次帮了他。冬去春来,大地上柳树重新吐绿,桃花再度争妍。农夫们脱去了冬装,又开始光着背脊在田里干活了,轻轻的春风、暖暖的阳光抚摸着农夫光背脊上一块块隆起的肌肉,他们感到乐陶陶的。大地从漫长的冬天里醒过来了,军阀们也醒过来了;大地生机勃勃,军阀们却充满了对战争的欲望。他们争斗成性,旧的矛盾才得缓和,新的矛盾又激化了。每个握有兵权的人都野心勃勃地想去争夺地盘,扩展势力范围。

那时,国家大权被一个软弱无能、优柔寡断的人把持着,许多军阀早就垂涎三尺,他们各自心里都在盘算着,现在该是夺取国家权力的最佳时机。各地军阀中有许多是势不两立的,但也有一些军阀联合在一起共议大事。他们商议如何夺取国家大权,如何除掉那个无能无知、听命于他人的傀儡,以及如何由自己立个新傀儡在那里替他们办事。

在这些军阀中,王虎只是个势力很小的无名小辈。有人会在聚会或宴席上的交谈中提起王虎:“你们听说过那个连长吗?他从他的上司那里分裂出来,现在自己占了块地盘。据说他非常勇猛,名叫老虎,他的脸上有两道粗粗的浓眉,脾气也凶暴得像只老虎。”

如此,王虎所在的那个省的大军阀也就知道了他,他已听说王虎如何驱除了老豹,对此他很赞同。他是全国的大军阀之一,心里早就产生了除掉上面那个无能的傀儡的念头。他想,即使他自己坐不上那把交椅,至少也得立一个他的人坐那把交椅,那样的话,国家的财政收入就会落进他的腰包了。

因此,这个春天隐伏着动**不安,各路人马野心勃勃,蠢蠢欲动。这个省的大军阀下令在城门上、墙上以及各处有人走过的地方都贴上布告。布告上说政府的官员压榨百姓,罪大恶极,黎民百姓忍无可忍。虽然本省兵力单薄,但他有必要挺身而出,解救百姓。布告既已贴出,他便开始积极备战。

至于老百姓,他们中识字的人不多,也看不懂什么救世之说,他们只是直接感到苛捐杂税的名目越来越多,使人叫苦不迭。土地税、谷物税、车马税等不一而足,在城里则还有店堂税、商品税,各种税额都增加了。如果百姓的抱怨被军阀手下的人听到了,他们就会大声喝道:“你们这班人真是忘恩负义!难道你们不应报答救了你们的人吗?士兵要保卫你们,为你们去打仗,你们不拿出钱来谁拿呢?”

老百姓无奈,只得交捐纳税。他们心想,要是不交的话,不但要惹怒这个军阀,也会让新的军阀乘虚而入,而新的军阀一进来,趁着得势,肯定会大掳大掠一阵,那他们就更苦了。

既已下定决心要打这一仗,这个省的军阀便迫不及待地招兵买马,希望各路中小军阀投到他的麾下。他一听说王虎造反的事情,就对省长说:“有个名叫王虎的新将领,势力还不大,不要对他压得太厉害了。我听说他是一条好汉,当今就需要他这样的人做我的部下。全国上下势将分裂,也许就在今春,最多也是明年或后年,南北方即将开战。请善待此人。”

虽说一个国家内的军事首领应该属同级政府的文职长官管辖,但众所周知,大权事实上总是握在拥有兵权的人手中。一个手无寸铁的文官,即便有名正言顺的管辖权,又如何能反对同一行政区内掌握兵权的武官呢?

于是,命中注定王虎会安然渡过今春的难关。官兵朝王虎开来时,他带着手下的兵马迎去,让县老太爷坐着轿赶在队伍的前头,几个精兵则尾随轿子以防不测。到达会面地点后,县太爷走出轿子,跌跌撞撞地从满是尘土的乡间小路上走过去,他穿着县官的官服,由王虎的两名心腹扶着。官兵的统领迎上前来,见过礼后,这老头儿颤抖着声音说:“将军,你搞错了。王虎这个人不是盗匪,他是我县里新任命的总兵,是他救了我,平息了叛乱,现在他护卫着县衙。”

这位将军并不相信这套话,别人也不会相信,因为他的密探早就把真相报告给他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下令停止进军,以免在这种冲突中损军折将,他的枪炮弹药还得用来打大仗呢。等老县官说完后,他只是稍稍责备了几句:“你该早些送信通报才是,我还以为是一场叛乱呢。我这次带兵过来,空跑一趟,必须罚款,限你们交一万块大洋。”

王虎知道事情已解决,就十分高兴地班师回营。这回轮到他向百姓征税了。那个地方盐产丰富,本地用不完,就运到外地去卖,据说还有运到外国去的,于是他提高了所有的盐税。不到两个月,他已凑足了一万多块大洋。

此事一旦了结,王虎越发有势了,在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失去一兵一卒,他认为,这应当归功于他的女人,从此以后,他更加看重她的智慧了。

但是他仍然不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尽管他们俩仍是情意绵绵,但他有时总免不了想了解她的过去。每当他询问她时,她总是敷衍着说:“说来话长,等到冬天没有战事时再告诉你也不迟。现在是春天,是打仗而不是闲聊的时候,你得利用这段时间扩充你的势力才是。”

她总是不安地搪塞,眼光炯炯有神而又显得严肃。

王虎觉得这个女人说得在理,那时举国上下盛传今年春季军阀将要混战一场,而且规模将是十年中最大的一次。百姓们唉声叹气,议论纷纷,不知道战争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损失。然而,需要耕作的田地照样在耕作,在城里,商店还是开着,人们必须养家糊口。即便人们对即将降临的灾难担惊受怕,哀叹几声,等待和观望着事态的发展,他们还是得照常生活、做事。

王虎所在的地区,众人都看着他的动静。他的权力已经公开,也已经巩固了,大家都知道税收是经他的手处理的。虽然老县官还在位做做样子,但实际上掌权的是王虎。在议事大厅里,他堂而皇之地坐于县太爷的右侧,一旦要判决什么事情,县太爷就会看他的脸色行事。以前付给地方议会的钱现在都流进了王虎和他几个心腹的腰包。然而王虎并没有变,他只取富人的钱财,如果穷人有事求他,他们尽可以畅所欲言。有很多穷人都称颂王虎。这一次王虎如果参战,本地的百姓必须支付他所需要的军饷,所以大家都在注意他的动静。

至于王虎,他已经充分考虑过这件事,他曾独个儿沉思默想,也和他的女人以及心腹们商量过。但他仍有些困惑,不知怎么做对他最有利。省里的军阀已经将命令下达给每一个分散的各据一方的将官,命令说:“带领兵马来我麾下听命,这场战争将是诸位晋升的最好时机。”

但是王虎决定不了是否该前去应召,他拿不准哪边会胜。如果他投入将要失败的一方,那么自己的势力会削弱,甚至会彻底毁灭,毕竟自己好不容易刚刚立住脚跟。他苦思冥想了半天,最后派出密探去打听究竟哪边会胜。在探子回来之前,他将拖延表态或宣布中立。他要等到战争接近尾声胜负分明时才赶紧宣布投向哪一边。那样,他可以不损一兵一枪,踏着胜利的浪潮与其他各路兵马一起坐享其成。派出密探后,他坐等着消息。

夜里,他和他的女人谈论此事。他们俩的情欲与权欲奇怪地纠结在一起。在满足了情欲的饥渴之后,他舒舒服服地躺着和身旁的女人谈论起来。他把自己所有的计划和梦想都一股脑儿告诉她,最后又加上一句:“这就是我要做的事,你若替我生个儿子,那么,所有这一切就很值得了。”

然而,对于他的这种希望,她从未给过一个肯定的答复,每当他这么说时,她就变得不安起来,就会用一些家常琐事搪塞过去。她常这么说:“最后一仗的计划究竟定了没有?”也常会这样说:“计谋是最好的战争,而最痛快的仗是最后胜利在望时的那一仗。”

然而王虎自己情意正浓,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态度上有什么冷漠的地方。

整个春天,王虎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虽然他常常等得不耐烦,但有这个新婚的女人在身旁,他倒也忍受下来了。夏天到了,小麦已经割过,从山谷间传来的打谷子的声音,整天回**在阳光普照、静寂而炎热的大地上。套种在麦田里的高粱长得秆高叶茂,花穗向四面伸展着。此时王虎正在等候消息。到处都是战争的烽火,南方和北方一样,都是几路军阀暂时联合在一起。王虎则还是等着,他希望南方胜不了北方,那些又矮又小的南方人实在令他厌恶。有时他暗忖,若是南方打胜,他就进山隐居一阵子,伺机东山再起。

他也并非袖手干等,而是竭尽全力操练队伍、扩充人马,他招募了不少强壮小伙子,让老兵带新兵。这样,他的人马扩充到将近一万。为了给这么多人发饷,他增加了酒、盐和流动商人的税金。

这时他唯一的难处是缺乏枪械。要解决枪支问题,有这么两个办法:想方设法偷运;或是攻打附近的小部队,缴获他们的枪支弹药。两条路必取其一。枪械在那时是奇货,是外国货,要从外国带进来可不容易。王虎占地盘时并没有想到枪械的进路,因而选了一块内陆地区,没有一个沿海口岸。所有沿海口岸都有兵把守,要走私弄枪是不可能的。再说他又不懂外国话,他身边的人当中也没一个懂的,所以打算和外国人做生意也行不通。唯一可行的办法似乎就是在附近一带打一仗,解决他部队中许多人没枪的问题。

一天夜里,他把这想法告诉了他女人,她马上来了劲。她常常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对他有点心不在焉,可是一来了劲就急着说:“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个哥哥是做生意的!”

“确实有的,”王虎说,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他可是做粮食买卖的,不是买卖枪支的。”

“是啊,你怎么不懂?!”她不耐烦地冲着他嚷道,“既然他做买卖,那就可能和沿海口岸有联系,也就能买枪,混在粮食里走私进来呀。我说不上怎么去做,总该有办法的。”

王虎考虑片刻,觉得她聪明过人,言之有理,就按她说的去安排了。第二天,他叫来了麻脸侄子,这小伙子一年来长高了,王虎把他带在身边,常常让他执行一些特殊的小任务。王虎吩咐道:“去见你的父亲,装作回家探望的样子。只剩你们爷俩时,你就对他说,我要三千条枪,我现在没法行动,就是因为缺枪。人到处都有,但没有枪,要这些人有什么用?对他说,他是做生意的,沿海生意熟门熟路,可以替我想个法子。我派你去,因为这件事必须严格保密,你是我的嫡亲侄子。”

小伙子当然很高兴回去一趟,他连连保证守住机密,并为这趟差事感到挺自豪。王虎又开始等待,同时,他继续招募新兵,只是挑选得很仔细,对每个人都要考验一番,看看他是否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