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打官司的节气

时光又一晃,漫山遍野的庄稼成熟了,又一个秋收的季节到来了。

租界的天变了,地变了,人也随之变了,但租界内的庄稼没变,庄稼依然按它们的生长规律春华秋实。

在这个秋季没来到之前,另一个节气里原本没有的节气,在变了的天地间冒了出来——打官司的节气。

威海卫没变成租界前,境内的案件均由文登县衙审理。那时文登县的管辖范围是租界的三倍,审理案件的衙门却只有一个,每月也只开庭6天,且审案效率很低,积压的案件自然很多,小打小闹的诉状,更是难以摆上衙门受理的案头。百姓要想打官司,不但要忍受猴年马月的时间煎熬,而且还要缴纳10余项昂贵的费用。更可怕的,还是没写进条文里,方方面面打点的费用,正所谓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别说一般的农家,就是不少殷实的家庭,也有的因旷日持久耗财费时打官司,而落得个倾家**产,哪怕官司打赢了。

但人活一口气,人活脸,树活皮,人只要活着,哪个也不想含冤受屈忍辱蒙羞没脸没皮地活,即使你想那样活,恐怕也难以活成。面子、脸面有时甚至比活着更重要,一个人如丢了面子、脸面,那么在面子、脸面方面受到的屈辱、鄙夷、惩罚,也许比要了他的命会更残酷。

凡是想打官司的全都认为理在自己一边,有时不打官司简直活不下去,难道含冤受屈忍辱蒙羞的人都不活了么?且慢,民间法会让你活下去。祖祖辈辈一代又一代生活的村落,已经形成了的关于习惯、民俗、伦理、道德等等的制度化的规则——民间法。乡村间绝大部分的纠纷、争执、怨冤等案件,都是通过亲戚、邻居、族长、村董等有威望和权威的人,依据民间法进行说和、调解、甚至是判处的。

租界颁布的《一九0一年枢密院威海卫法令》,是具有宪法地位的法令,确立了威海卫租界法律制度的基本原则与框架,行政长官被赋予了立法权。该法令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中国旧律、习惯判案的基础上,吸收了英国法和香港法,形成了既不同于英国法也不同于中国法的独特法律体系。该法令第九条规定:行政长官为维持地方及居民之秩序安宁,及善良政府起见,可在当地制定及颁布法令。在此条款下,所有在香港施行之法律规章,得审度情势,酌量变通,使适用于该地。

租界内设置了初级法庭和威海卫高等法院。高等法院审判长由英国国王直接任命,高级法官由殖民部长任命,司法审判权由审判长和行政长官共同或独自行使。英国很少向威海卫派常驻法官,多由上海英租界皇家最高法官、助理法官甚至是皇家律师兼任。实际上除极少数重大疑案由他们来威审理,绝大多数案件都由地方自行审理。尽管租界先后颁布了多如牛毛的法令,但能用来解决繁杂的民间纠纷的却很少,因此,根据枢密院威海卫法令,对民事诉讼,只要不违背英国法原则,往往是按中国法律和风俗习惯形成的民间法来审理。

早先,租界内各类案件的审理仅由一名文职官员巴顿(Purdon)负责,租界政府设立司法部后,转由政府秘书审理。庄士敦来到威海卫租界政府任秘书后,自然便接管了各类案件的审理。

那天,庄士敦拿着两个挺大的本子,来到行政长官骆克哈特的办公室:我们的地方法庭可以每天开门办案了。

你掌握、熟悉英国法和香港法我不怀疑,不过大清的旧律不是短时间容易掌握的。骆克哈特指着庄士敦手中的两个大本子,说,怎么,这些日子在学习中国的旧律?

庄士敦打开了本子,将其呈到了骆克哈特面前。本子上密密麻麻记下的竟全是民间的风俗习惯、伦理道德、家长里短,甚至还有民间传说、歇后语俚语、趣闻笑话、谚语儿歌等。

骆克哈特翻看着本子,又抬起头,将狐疑的目光落在了庄士敦脸上。

庄士敦明白骆克哈特要问什么,他说:租界的百姓自古以来不是生活在清晰的法律条款里,或者说他们自古以来就不是按法律的标尺生活的。他们对良善的传统、习惯、习俗、伦理、道德等的遵循、尊重,大大超过了国家的王法。千百年来,在他们的生活、交往中,已经形成了一种约定俗成不成文的法,况且称之为“民间法”吧。而正是由于人人信守、遵从良善的传统民间法,这里犯罪的人才极少。

骆克哈特拍着两个大本子说:我明白你为什么胸有成竹了。

庄士敦接着说:单单记住法律的条文,对于法官并不是最重要的。风俗习惯和传统的道德规矩、价值观念,才是这里百姓们自觉遵守、维护的法律,也就是实质的伦理法。倘若机械、死板地以法律条文来审案,也许会导致不公正、有悖公德的判决,甚至会给我们制造出大麻烦,我指的主要是民事案件。当然,正义、公平和良心是审理案件的原则。他指一指那两个大本子。这些日子我走村串户做的,是我认为极其重要的工作。

骆克哈特再次拍一拍两个大本子,说我十分赞赏你的工作,我想你找准了我们的司法的基准。

庄士敦显然受到了鼓舞:我们的法庭不仅要天天开门办案,并且要免收任何诉讼费。

骆克哈特站了起来:我不能不为租界有你这样的司法管理者而感到高兴了,但不收任何诉讼费,会不会带来副作用?要是引发百姓间的大小争执都到法庭诉讼怎么办?

这里的百姓解决争端、纠纷,首先考虑的是“情”,是“脸面”,是“礼”,最不愿做的就是打官司。绝大多数人虽然没有文化,但一个村落的人差不多都是世世代代在这个村落居住的,相互间结下了浓郁的乡亲之情,也维护着遵守公序良俗的脸面,不是迫不得已,相互之间是不会打官司的。

你对威海卫的民风、民俗,能有如此深入的了解,难能可贵。

他们跟其他地方的人一样,也存在着缺点,但更有很多优秀之处,那些西方批评者们往往并没深入了解,只凭走马观花蜻蜓点水式的印象或概念,便对他们的一切鄙夷和厌恶。这里的百姓一概信奉家族权力,而一家、一族之主则秉承着世代相传的公序良俗,不用刻意修饰却不遗余力地朝着良善美好的方向管理着自己的家庭、家族。他们沿袭着普遍遵守的公序良俗、孝悌忠信;他们节俭、勤劳、安分……当这些优点占主导时,你会惊奇地发现,他们又比那些蔑视或批评他们的人都要优秀,所以我对在这里推行开新的法制充满信心……

骆克哈特耸耸肩笑了:你以为我比你对威海卫缺少信心么?我刚到这里时,了解到的第一个情况,就足以令我对这里叹服、欣喜不已。租界公署只区区20几公职人员,竟能从容地管理界内近13万之众的人口——不如说13万之众的人口,能良善地服从20几个人的管理,何况不少百姓刚开始是以血肉之躯抵抗威海卫划为租界的,这不足以说明这里的百姓的良善和敦厚么?

庄士敦说:最值得庆幸的,就是威海卫租界的百姓延续、保持着优秀的传统文化和品质——这就是根本。

是的,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又不得不承认,威海卫的百姓大都未受什么正规的教育,漠视时间与精确、拐弯抹角、守旧僵化、缺乏同情心和公益心、相互猜疑、麻木、胆小懦弱等等,也是他们性格特征的一部分。但他们之间相处友善,对我们也越来越温良友好了。只要我们深入他们的生活之中,或者说融入他们的生活,便会有越来越亲切的发现,正如你说的,其实这里的百姓的道德水准,差不多和我们苏格兰大部分农业地区的人是一样的。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你设置、推行的新法制,经过一段时间后,会得到界内百姓的赞许,也会给界内的百姓带来福祉的。

庄士敦说:我这么做,更是为了使租界政府尽快变成百姓信赖、依靠的政府。威海卫虽然变成了我们的租界,但这里的百姓在很大程度上还没有变成我们的百姓,或者说还没有从心中完全承认、认可我们。还有什么比推行公正、正义、亲民的司法能更快地得到他们的承认、认可的?当然,我们在司法过程中还要尽可能恪守“遵循先例”的原则,尽可能顺应原有的旧律。要让租内的百姓感到我们是他们信赖的、更亲近、更体恤他们的“父母官”。

说得好。我不能不再次说,你会很快成为他们喜爱的“父母官”的。

庄士敦紧锣密鼓地推行他的新法制了。过了不长的时间,他便很高兴地看到,前来租界法庭打官司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先有几个胆大的人、有几个忍受不了要打官司,而又打不起官司折磨的人,试探着走进了新法庭。果然,这里天天开门审案;果然,在这里打官司不收分文;果然,在这里打官司用不着打点哪个;果然,在这里打官司判决得快又公正。很快,打官司便成为了一种时兴的活动,不少有官司要打的人,都在为打官司忙活和准备了。

庄士敦没有料到,他会亲手培植出了一个不在二十四节气里的节气——打官司的节气。

租界内的人,毕竟大都是以种地为生的庄稼人,毕竟打官司要耗费时间。秋收的季节来到了,撂下地里要收的庄稼,赶时兴去打官司,还是划不来的。这几天,想打官司的人们,不得不暂时放下了去打官司的念头,大都忙着去田地里收秋了。

看着来打官司的人越来越少,看着自己亲手培植的打官司的节气,被更迫切的秋收的季节盖过而萧条了,庄士敦倒有点失落了。

2、敏儿走进法庭

敏儿,丛府的三小姐敏儿两天前就来到了法庭。

敏儿是一大早就来了,只是在法庭外徘徊着。每看到一个来打官司的人,她都要躲避,生怕别人认出。就这样,一上午熬过去了,不吃不喝,又接着熬下午。一次次,当一个打官司的人从法庭走出后,她都鼓足勇气要走进法庭,但身后总会有人急急地拱到前面,她又只好一次次地退避了。就这样,她连续在法庭外熬过了两天。第三天,她照样来了,照样在法庭外躲躲闪闪地煎熬着。法庭外的一草一木、法庭的一砖一瓦,都印进了她的心中。直熬到天落黑了,最后一个打官司的人从法庭走出,她终于跌跌撞撞走进了法庭。如同一个历尽艰险长途跋涉的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也如同一个溺水者拼尽最后的气力终于爬到了岸边,她有些站立不住了,只好用一只手撑住了墙壁,大口地喘气。一个书记员和庄士敦正在整理案卷,准备离开了,没在意有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敏儿努力地调整缓和着情绪,但几年来积压在心头的屈辱、遭受的残酷折磨、三天来难熬的等待,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可遏制地喷涌而出,发出了一声大叫:我,我要离开我那男人!

书记员和庄士敦被这声突兀的大叫惊呆了。

当书记员弄明白这个女人是要起诉跟她的丈夫离婚,便说你等明天来吧,现在已经闭庭了。

敏儿说她一时也不能等了,她已经在法庭外面等了三天了。

又问她有诉状么?

她说没有。

那你还是先找人写个诉状吧。

不,我,我的屈辱太,太……深,我遭受的摧残,太,太……说不出口……怎么好说与别人,怎么好让别人写出来呀……

那,那你会写字么?

我会。

那你就自己将事实和诉求写下,明天呈到法庭来吧。

不,我,我自己也难以用字,把那样的,那样的凌辱……那样的……写在纸上呀……说着,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庄士敦看出了,写在这个女人脸上的屈辱,的确是难以写在纸上的。他说:那好吧,既然这样,那你可以口述你的屈辱、遭受的凌辱和诉求。

敏儿看一看庄士敦,再看一看那个书记员,说:我,我,我还是不能当着你们的面说,说出口……

庄士敦说:请相信,你要真有屈辱和冤情,法庭会主持公道,会为你做主的。

敏儿越发泣不成声了:不,不是……是,是我,我……那男人禽兽不如,我遭受的是那样的凌辱,那样的残酷折磨呀……我,我难以当着你,你们男人的面说出口呀……

庄士敦看出,这个叫敏儿的女人,不是一般的村妇。尽管心中淤积了太厚重的急于倾吐的屈辱,还是掩不住她大家闺秀的端庄本色,她还在竭力维持着在男人面前的体面。

庄士敦的心跳了一下:把这样的女人变成了这样,难以想象她是遭受了怎样的凌辱,怎样的残酷折磨呀。

庄士敦的心又跳了一下:羞于启齿的那样的凌辱,那样的残酷折磨,必是男女之事的凌辱、残酷折磨。面对两个男人,这个女人的确难以将那样的凌辱,那样的残酷折磨说得出口呀,何况是两个外国男人。

庄士敦低声对书记员说了句什么,书记员便离开了。

不一会儿,一个女官员便赶来了,她将敏儿带到了另一间屋子里,敏儿单独向她倾诉了一切……

当庄士敦听完女官员转述的敏儿遭受的那样的凌辱、那样非人的折磨后,用地道的威海卫方言骂了一句地道的土骂:这个畜牲男人,这个该天打五雷轰挨千刀的畜牲!

当得知敏儿是大丛府的三小姐、是先生的女儿,庄士敦惊悚不已。想不到,如此显赫门庭的小姐,竟然会遭受如此凌辱——片刻,另一种惊悚又盖过了前一种惊悚——在堪称中国传统缩影的威海卫,越是显赫的门庭,其礼教越深重。他们将维护门庭的荣耀、不受辱,看得比什么都重,不仅不会因女儿遭受这样的凌辱而出面解救,甚至断然不会让女儿将遭受的这样说不出口的凌辱诉诸法庭的,哪怕女儿在残酷的凌辱中死去——几年来,敏儿都没对家人透露丁点自己遭受的凌辱,更没透露自己来法庭起诉离婚,不就证明了这些么?敏儿能走进法庭,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胆量呀。

敏儿成为威海卫的历史上,第一个走进法庭控告丈夫,起诉与丈夫离婚的女人。

3、敏儿离婚

几天过后,法庭对敏儿的案子进行了审理,并当庭做出了宣判:判决敏儿与丈夫离婚。

这是威海卫地界有史以来第一桩由妻子到法庭起诉、由法庭判决离婚的案子,更何况离婚的是大丛府的小姐,它如同滚雷,轰隆隆炸开了……

丛府大宅上上下下,最先得到敏儿在法院打离婚消息的是小六子,准确说是小六子目睹了敏儿在法庭打离婚。

卫城内外,无论哪里发生什么事,小六子差不多总是在现场,不在现场也能最快地赶到现场,起码能最快地得到消息。他的耳朵长腿快,又好打听、喜欢凑热闹,所以哪样事也瞒不过他。他那时正好在外面办事,闻听三小姐正在法庭闹离婚,便一溜风般刮到了法庭。

没等法庭判决,小六子便急急地跑回了丛府大宅。他在大宅里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地转了几转,嘴巴哈哈地吐着虚气,心中揣着的消息太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却又不知该将这沉重的消息说与哪个。说与管家老锁么?不妥;说与大娘么?不妥;说与先生么?更不妥……倏地,他的心一跳,便急急地朝着花儿居住的二层木楼上跑去了——他几乎从未登上这小姐们和花儿住的木楼,此时他顾不得这些了。

一向伶牙俐齿的小六子变得笨嘴拙唇了,如同水呛着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心中沉重的消息卸下了。

花儿的心轰地一颤,似乎早已吊在心弦上的一块重物落了下来。她不说什么,起身便往楼下跑。小六子只好在后面紧紧地跟随着。

花儿跑到法庭时,打老远就看到敏儿从法庭走了出来。

法庭当庭判决敏儿跟男人离了婚。

法庭外面站了不少百姓,如同一片玉米排列着。他们真的像玉米那样无声无息,敏儿走出法庭时,他们瞠目结舌,但还是发出了咝咝啦啦的喘息、惊叹,这么多人同时喘息、惊叹,又如同一股风刮过玉米地发出的声响。

敏儿如同遭茧子禁锢时间太长的蛹,虽好不容易才破茧化蝶而出,但别说是飞翔,连走动都步履维艰踉踉跄跄。

花儿则如同一个正在作茧自缚的蚕,自己吐出的丝正一缕缕地将自己包缠住了,几几乎挪不动脚步了。

两个情同手足却恍若隔世的女人终于抱到了一起。

花儿泪如雨下,呜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敏儿泪花盈盈的脸泛起了笑,说:你该为我高兴才是呀。

花儿终于擦干了泪,开口说话了:走,咱回家。

敏儿随之走了几步,又停下摇了摇头,说:回家?哪里是我的家?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府上哪个人怕也不愿看到我这个样子再回去了呀……

花儿这才惧恐地醒到这样的风俗:无论是什么原因,被公公、婆婆赶出婆家或被男人休了的女人,身上带有晦气,娘家是忌讳其再回到娘家居住的。像敏儿这样破天荒到法庭起诉跟男人离了婚的女人,丛府不是更受不了么?不是更忌讳么?何况是为了那样的事离了婚。先生那样的人,能接受让大丛府蒙受了惊天动地炸雷的女儿再回到丛府大宅么?即便是大娘,又怎么面对离了婚的女儿呀……此时敏儿最不愿面对的,不同样是娘家人,特别是先生么?……

哪里才是敏儿的栖身之处呀,花儿左右为难束手无策了,这可如何是好呀……

站在花儿身后的小六子扯一扯花儿的衣襟,悄声说:用不着难为的,庄园那里不是僻静么?

是啊,怎么就忘了那一大片庄园呀。这时候,小六子能拿出这样的主意是多么令人感激呀,花儿简直喜出望外了。庄园虽也是丛府的庄园,但先生和大娘现在毕竟不住在那里,去那里,既能免去先生与敏儿眼下难以面对的面对,敏儿又有了安身之处,而且还能避开卫城里那些熟人的耳目,这是多么好的办法呀。小六子就是这样,总能在别人很难为的情况下找到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就因为这些,他在丛府上上下下挣得了虽没有名份,但跟二管家差不多的位置。

敏儿也没想到可以去庄园那里,那里的确是再好不过的落脚处,她当然也为小六子能想出这样的好主意而欣慰不已。

小六子一会儿便找来了一辆小马车。敏儿跟花儿上车后,小六子说他没跟府上打招呼,不便去庄园送三小姐了,而且他早些回到府上也好有个照应。花儿想想也是,便让小六子快回府上,自己陪敏儿去庄园。

小马车拉着敏儿和花儿一溜小跑,奔庄园而去了。

看到敏儿跟花儿到来,大少爷先是客气又热情地笑脸相迎。虽然敏儿是亲妹妹,但嫁出去的妹妹再回来就有点客的味道了,何况敏儿出嫁后,是第一次来庄园。

当得知敏儿刚刚由法庭判决跟男人离了婚,如雷轰顶,大少爷被震得半天缓不过神来。天呐,天下哪有女人到法庭起诉与丈夫离婚的?!

且慢,令大少爷接受不了的震惊并不止这些——当得知离了婚的妹妹不好回卫城的大宅,而要在这里住下来时,大少爷又噎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虽说这庄园并没分给大少爷,他也没有正式接管丛府家业,但他常年住在这里打理着一切,他就算是这里的主人了,这里也算是他的家了。大少爷挓挲着双手在地上连连打转,嘴里呼哧呼哧地吐着气,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少奶奶上前来,给大少爷使眼色,意思很明显:不能让离了婚的妹妹住在这里,咱可不能沾这晦气。看大少爷仍然不哼不哈,大少奶奶急了,几乎毫无顾及地频频给大少爷使眼色,就差没明目张胆开口大叫了。

其实大少爷早已领会了老婆的眼神,他内心的忌讳比老婆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毕竟是老大,毕竟是敏儿的亲哥哥,总不能直来直去地将无处安身的妹妹拒之门外吧。转来转去,终于让他摸到了一张将妹妹拒之庄园之外的盾牌,他极力地缓和着口气问:先生知道这些么?

敏儿和花儿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少爷接着又问:是先生安排你来这里住的么?

敏儿和花儿更无从回答了。

哈,显然不是先生安排敏儿来这里的,显然先生还根本不晓得敏儿由法庭判决离了婚。大少爷为摸到了这张既能完好保护自己,又能无懈可击将一身浓重晦气的妹妹拒之门外的盾牌而欣喜不已。他努力抑制着内心的喜悦,很无奈地苦苦一笑,说:嗨,我倒是想让小妹住在这,可咱府上的事你们不是不晓得,我虽住在这庄园,可哪样事没有先生的示下,我敢擅自做主?这,这还,还真让我,让我犯难为呀……

花儿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少爷,万万想不到,一向看来宅心仁厚也被认为宅心仁厚的大少爷,竟然会找到这样的借口,对自己的亲妹妹见死不救甚至落井下石。她张开嘴却又不知说什么,该怎么说,她毕竟不是丛府的主子呀。但她还是忍不住冲大少爷开口了:大少爷,你说的是,你还没接管府上的家业,这庄园也不是你的,你只是住在这里的大少爷。敏儿跟你不是一样么?也是府上的三小姐,离了婚也还是府上的三小姐。她要住在这里,也用不着你安排、用不着你难为吧?

花儿的话虽然锋芒毕露,让大少爷无从招架,但却还是不能让敏儿在庄园安身。

敏儿更没想到大哥会如此对待自己,她痴愣愣地看着大哥,而后又艰难地站了起来,扯了花儿一把,冲大哥大嫂苦苦一笑,说:那我就不给大哥大嫂添难为了。说着就要往外走。

敏儿呀,你不在这里住又能去哪里呀?花儿气恼地急急拉住了敏儿:你用不着走的,你想住就在这住,卫城的府上、这里的庄园都是你的家。

厅堂里的气氛凝固了。大少爷对花儿的话无从反击,就干脆来了个缩头不吱声了。虽然话是花儿那么说的,但花儿还是不好拉着敏儿擅自为她安排住处的。

这时候,庄园外传来一声急驶的马车急拉车闸、刹车的木轴与大车铁毂磨擦的惊心动魄的声响。接着,又传来跟平常人跑动不一样的一脚轻一脚重的脚步声——猜到是谁来了吧?是,是瘸腿的二少爷赶来了。

4、救星

二少爷像一头恼怒的豹子,眼珠血红呼呼喷着粗气,闯进了大少爷、大少奶奶与敏儿、花儿正站立的厅堂——冰面般凝固的气氛一下子被撞碎了,似乎听得到咔嚓、咔嚓冰层的碎裂声,起码每个人心中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的确,二少爷的突如其来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愣,为之一震。大少爷和大少奶奶连礼节性的招呼和示意也来不及表示了。二少爷似乎并不在乎这些,他看看敏儿和花儿,再看看大哥和大嫂,用不着问什么,这些人的脸上再清楚不过地写明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厅堂嗡嗡嚷嚷:我来早了还是来晚了?应该是来的正好吧?

所有的人对这样的问题都无从回答,二少爷也用不着哪个来回答,他撇着瘸腿在空地转了一圈。一条腿虽瘸了,但脚上的皮鞋在地砖上还是踏出了非同凡响的囔囔声响。他踱到敏儿面前,呵呵一笑,旁若无人地说:呵呵,我的个妹子呀,你只记得咱的大丛府卫城有大宅,乡间有大庄园,可你没想到,你这离了婚的丛府三小姐会变成丧家犬,连个落脚的地也没有了吧?

妈吔,来者不善,这家伙难道也是赶来落井下石的么?

敏儿凄惨的心又被重重地捣了一棍,再也抑制不住奔涌的悲哀的撞击,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花儿也受不了了,抑制不住上前一步,冲动地说:二少爷,你匆匆赶来,就是为了对你妹妹说这些的么?她把二少爷当成是又一个落井下石的。

二少爷并不接花儿的话茬,而是转到了大少爷面前。我的个哥哥呀。他上下打量着一脸阴云的大少爷,阴阳怪气地问:妹妹这刚从法庭走出来,你怎么也弄得一脸的官司样?你是在为小妹操心费神吧?呔,你用不着难为的,你就一心忙你的大事吧,照顾妹妹这样的小事就交给我好了——用不着你操心了。说着,他再转到敏儿面前,声色俱厉几乎是吼叫:你流的什么泪?在不值得流泪的人面前流泪更不值,还不如用泪洗洗你的脚后跟!

所有的人都在这吼叫声中惊悚了。二少爷可不管这些,他自顾痛畅地喧泄:你好不容易离了婚,不就是要跳出火坑么?要是早知道你那男人是个畜牲,说不上我早就亲手宰了他!走,跟你二哥走,你就是杀了人放了火,你二哥还认你这亲妹妹——走!跟我走,我不但给你好住处,还要让你过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好日子,要让他们瞪大眼看看,不靠丛府你会活得更好——从今以后,别说是受欺侮,看哪个混蛋还敢再让你受丁点委曲!

花儿的脑袋嗡地一震,啊……啊……想不到二少爷是为解救正走投无路的敏儿而来?!一向顽劣、乖张又暴戾的二少爷,竟然行侠仗义了?他那义愤填膺的气慨,让花儿不得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敏儿呆呆愣愣地看着二哥有点懵了,没容她多想,二少爷不由分说,拖着她便走出了厅堂。

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如同瞬间被冰层冻住了,僵僵地塑在那里了。

敏儿和花儿上了二少爷的马车,马车离开了庄园,敏儿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泪水如决堤的洪水倾泄奔流,花儿像对待一个受了极大委曲的孩子劝说着……

用不着劝,坐在车前的二少爷回头看了看,说:她想哭就让她痛快地哭一场吧,憋在心里要出毛病的。他又拍打着自己的瘸腿说。我的妹子呀,命中注定要遭什么劫想躲也躲不,那颗枪子多亏打在我腿上,要是打在脑袋上,我不是连命也没有了?你怕也是命中注定要遭这一劫。好了,不是有句话叫否极泰来么?敏儿,你放心,从今往后你的好日子就算开了头,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花儿突然想到了什么,打断二少爷的话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来庄园了?

二少爷反问:不是你让小六子去传话给我的么?

花儿禁不住啊了一声,自言自语:好一个料事如神的小六子呀……她将事情的前后对二少爷说明了。二少爷说:呔,我早就看出,这小六子是个人物。

花儿又问二少爷:你怎么料到大少爷会不让敏儿在庄园安身……?

——呔!二少爷说:这还用“料到”?要是大少爷能让离了婚的妹妹住在他以为是他的庄园,那他还是大少爷么?

此时的二少爷真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了,可花儿还是有点不放心:你,你要把敏儿接到哪?

二少爷笑了:你是怕我也会对我的亲妹妹落井下石么?放心,我要把咱的三小姐送到她命中注定该去的地方。

马车飞快地来到了威海卫,但并没进卫城,二少爷让车老板直接将马车赶到了爱德华商埠区。马车在一家气派的商行门前停下了,二少爷带着敏儿和花儿下车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还没正式开业的商行,上下两层,虽没营业,但里面已经很像个商行的样子了,有两个伙计正在一楼收拾着货柜什么的。还有一间小厨房,做饭的家什一应俱全。一个伙计走到二少爷身边,冲楼上努努嘴,悄声说:炭火早生好了。

敏儿和花儿不知为什么把她们带到这里来。二少爷也不说什么,带着敏儿和花儿便了二楼。楼上的一间放着一个大案台,周围摆着几把红木椅子,显然是老板办公的地方。

一个大炭炉炭火正红,散发着烘烘的热。这时节还用不着生取暖的炭炉呀,显然这是临时点着的。

敏儿和花儿正愣愣地不知二少爷搞什么名堂时,二少爷拖过敏儿,将她按坐在大案台后的一把高靠背包着皮的英国椅子上。敏儿惶惑地问:二哥,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二少爷左右端详着敏儿,拍一下手,说:好,很好,像个大掌柜的样子。

二少爷又说,这家商行他早就买下了,只是还没物色到合适的大掌柜,现在敏儿正好来当这个大掌柜,这里也就是她的家,卧房就在隔壁。

敏儿惊悚地站起来:二哥你这玩笑可是开大发了,做生意的事我可是一窍不通,别说是当大掌拒的了。

一窍不通咱两窍通。二少爷哈哈大笑了,他是故意这么歪用。两窍不通咱就三窍五窍通。

敏儿和花儿竟然被逗笑了。

二少爷又说:哪个天生会做生意?挣钱你眼下兴许不会,可赔钱不用别人教你吧?没吃死猪肉还没见活猪跑么?赔上它几回你就学会了。

花儿怎么也没想到,二少爷竟然做出了如此大胆的安排,这不但是给了敏儿安身的地方,更是给了她活路,或者说是逼着她要靠自己闯出一条活路。花儿激动不已,想不到呀,真是想不到,二少爷竟有此妙招。

其实二少爷这么做还真有点道理。聪慧的敏儿天生就是一把算账理财的好手,没出嫁时,府里的家用收支都是她经手的,而且她还能时常帮着谋划些生意上的事,她会成为生意场上一把好手的。看看敏儿,花儿禁不住又叫一声:这可太好了,能这样安排真是太好了。说着上前再次将敏儿按到了坐椅上:敏儿,你就大胆干吧,你是这块料!你肯定行!

敏儿有点急了:花儿姐,你就别跟着起哄了,这不是把我按在火炉上烤么?再说,哪有个女人当掌柜的?

二少爷又哈哈笑了:我的个妹子呀,在威海卫地界,不是你破天荒第一个去法庭起诉离了婚么?还有什么不敢的?你还会怕做生意么?说着,他掏出一张银票,拍在了案台上。这是本钱,你收好了。有道是,亲兄弟明算账。你只管大胆地做生意,但要把账记好,赔了算我的——挣了咱三七开——你拿小头我拿大头。

花儿再次为二少爷的壮举叹服,看他撇着瘸腿满地打转,真的是比好腿撇出了更令人折服的威风。

恐怕老天也没料到,敏儿离婚的第一天,便当上了商行的大掌柜。敏儿自己更没料想到,多年印象中一向有点乖戾、乖舛的二哥,会以如此的侠义热肠对待她。她如遭雷击塑在了椅子上,扑簌簌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了……

花儿回到丛府大宅时,小六子就忐忑不安地候在大门处。两个人对视着,很久没有言语,还是花儿先开了口:多亏了你,大少爷那里果然……放心吧,二少爷已经安排好了,我这里先替三小姐谢谢你。

小六子倒有些拿扭了:别,别,我可担不起。你跟三小姐走后。我,我才担心,才担心大少爷那里会……只好自作主张,冒了你的名跑去找了二少爷,你别怪我就成……

你的担心应验了。要不是你,真不知三小姐去哪里安身呀,我谢你还来不及哩。

岂敢,岂敢,我没做错就烧高香了……

敏儿离婚的炸雷当然迅疾地滚过丛府大宅,但跟外面纷纷扬扬惊诧的议论绝然相反,滚雷竟然没有引发大宅应有的天摇地动,起码表面上是这样。大宅里所有的人甚至跟哑巴听雷一样,对雷声充耳不闻。你看,在大宅里干活的下人,从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下人,一个个比平时更加小心翼翼了,生怕弄出一点点声响。大宅内倒比平时更肃静了——整个大宅似乎被滚雷炸哑了,所有的人噤若寒蝉了。

大娘真的如雷轰顶,懵了,老半天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央求先生快去法庭看看,要真是这样,敏儿可就无家可归了,怎么着也要把敏儿领回来。

先生将水烟枪重重地顿在案几上:她这是在剥我的老脸皮呀,没了脸皮我还能去法庭么?连这大门我也走不出了。她无家可归?我可是有门也不能出了……

大娘只能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乱转了。

后来听说花儿陪着敏儿去了庄园,大娘又焦灼地盼望着花儿快回来。闻听花儿回来了,大娘便几近疯狂地扑向了花儿。当弄明白二少爷对敏儿的安排后,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呜咽着老泪横流了……

得知大少爷将敏儿拒之门外,偏偏是二少爷给了敏儿那样的安顿,先生只是长叹一声,什么都不说,咕噜、咕噜一锅不罢一锅地抽烟。

此后,敏儿离婚的事在丛府大宅更沉寂了,似乎此事根本就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