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思嘉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所幸的是,她、沈远以及其他几个警员都在松尾河的下游被人发现,报警之后,他们被赶来的民警送去了鸣竹镇人民医院。

几个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其他警员只是受了点轻伤,沈远的脚打了石膏,并无大碍,孟思嘉也只是因为身体太疲惫而晕倒,打过点滴之后渐渐恢复了意识。

早些时候,她的父母已经来看过她了,知道她并无大碍之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之后赵梅梅和拄着拐杖的沈远也来过一次,他们俩居然走到了一起。其实在很早以前,他俩在县公安局就已经暗生情愫,但是赵梅梅看到孟思嘉还是孤独一人,于是想了一个办法,让沈远多照顾孟思嘉。她知道孟思嘉已经对刑警的男友产生了一定的恐惧,此举一是帮她克服内心的恐惧,二是促进她跟庄天舜之间的交流。

中午的时候,她正坐在病**喝粥,忽然门打开,张为民走了进来。

“嘉嘉,感觉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

“给你带了些水果。”说着,张为民扬了扬手里的果篮,里面有好多她喜欢吃的水果,其中就包括她最喜欢吃的红心猕猴桃。

“听我爸说,刘易手被抓住了?”孟思嘉放下碗,轻轻打了一个饱嗝。这么算下来,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吃这么饱过了,原来喝粥喝到饱,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她奉命前来虎潭村协助办案,其实还有上面交代的一个更大的隐藏任务,就是揪出刘易手这个大毒枭。

“嗯,现在警方正在挖掘被毁坏的古墓,因为里面毕竟还有刘易手的制毒窝点,多亏了小庄。”说到这里,张为民自觉失言,突然就打住了。

警方之所以能找到证据将刘易手抓捕归案,还真是多亏了庄天舜。

因为自毁机关被打开,古墓里的罪证都被摧毁了,庄天舜以自己作为交换,得到了李烨和刘芳华手上关于刘易手私自改建古墓以及在墓穴底下制毒的证据,并且作为帮凶的刘芳华也去公安局自首伏法。

交换条件就是,庄天舜要随李烨一块去到国外生活,机票还是张为民帮他们买的。

他保证她儿子的太平,他们还他一个公平。

看起来似乎是一个等价的交换。

而以堂妹和侄子的性命逼死李援朝、雇凶害死庄天舜的父亲,以及下令杀掉卧底刑警秦啸的幕后推手刘易手,多年后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刘芳华虽然也是其中的受害者,但是她却选择了变成帮凶。

一开始,利用和村子里的开锁匠的亲密关系,得到可以打开吴益聪和黄海房门的钥匙;然后根据刘易手的指导,教唆吴祖仁利用干冰和虚假不在场证明,制造吴益聪密室自杀的假象;紧接着,趁黄海的哥哥和父亲午休期间,利用细碎的棉絮制造密室纵火案,意欲烧死黄海未遂,但是由于黄海在医院昏迷,于是也不再继续;最后的陈伟钊,只因他行夜路时不小心看见刘易手上山,刘易手生怕自己的行踪暴露,便痛下杀手。

一直以来,刘芳华都没有找到对付陈伟钊的方法,新年拜社公的时候,她一直尾随着他,看到他不知为何当天浑身无力甚至总是掉队,忽然心生一计。在姑获山上,她特意站在他的左边,趁他不注意换到了他的右边站着,陈伟钊站起来的时候她斥责他故意揩油撞自己身上,陈伟钊恍惚间错以为自己转错了方向,便下意识地往悬崖那一头走去,下过雨的山路湿滑,等他发觉走反方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脚一滑便从山崖摔了下去。

刘芳华交代,她本已经对生活感到绝望,从一开始受人敬仰风风光光的神婆,到破除四旧只能接一些为人送葬的礼仪活,为得温饱尚要下地耕种,劳累而寂寞。终于有一天遇到了温文尔雅的学者李援朝,两人的爱火没有燃烧多久,就因为堂兄贩毒之事被迫分隔两地,并且为了堂兄那不断膨胀的野心,被迫成为他的帮凶,成为残害同乡的人,手上沾满洗不去的罪恶鲜血。从走出的第一步开始,她就已经遭受了惩罚,这惩罚永恒地警醒着她,这惩罚来自她内心仅存的良知。

她在警察局流下了眼泪,孟思嘉相信那眼泪的本质是清澈的,像是那条源远流长的松尾河,因为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把真相公之于众,而不是深埋在地下。

刘芳华唯一的请求,便是希望庄天舜能好好保护她那个命途多舛的孩子,让他远离世俗的纷扰和伤害。

真相大白之后,吴祖仁属于被教唆杀人,刑罚减轻了一些。但是对他来说,内心的刑罚才是得到了最大的疏解,因为他知道了赵凤琴这些年来的生活,知道了母亲一直仍以自己为骄傲,知道了自己从来不是孤独无依的人,有家和亲人在,走到哪里都不算漂泊。

经过黄坤从的不懈努力,黄海也终于得到了高额的保险金,现在已经脱离危险,很有可能不久后便会醒来。

陈伟钊的舅舅和舅妈得到市里的关注,一家医院为他们免费进行试管婴儿,夫妻俩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苦难的脸上终于展开了许久未见的笑脸。

孟思嘉打心底为村子里的这些人感到高兴。

可是,在这个故事里,庄天舜的牺牲最大。

他知道了真相,告慰了他父亲在天的亡灵,他的心得到解脱了吗?

这么多年的仇恨和孤独,都放下了吗?

庄天舜现在应该已经在飞往美国的航班上了吧。

一想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想起那张略带冷漠的脸庞,孟思嘉露出一丝落寞的神情。

“你也别太难过,我说过,让他帮你结完案子就休息一阵子的,就当他是去美国旅游了吧,呵呵。”张为民连忙安慰她,将手里的果篮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

“嗯。”孟思嘉笑了笑,伸手拿过一个红心猕猴桃。

“对了,你什么时候回市里?”

孟思嘉缓缓道:“就这两天吧。”说着,她拿起水果刀,像往常一样,将猕猴桃从中间劈成两半,再拿起一个勺子沿着皮一挖,轻轻松松地就把那半个猕猴桃从果皮分离出来。

又是黄得发亮的果肉,如火灼烧般的内心。多像庄天舜那个家伙啊!孟思嘉心想着,外表青涩,傻傻愣愣的,其实一剥开,内心还是蛮火热温暖的。

张为民看她吃得这么开心,心里别样的情绪也消散了一些。

“这么急啊,也不留下来再玩几天。”

“不了。”孟思嘉摆摆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光,“市里还有很多案子需要处理呢。”

“对了,有个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张为民从上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部诺基亚手机,递到了她的手里。

“这是,庄天舜的手机?”

“嗯。”张为民并没有多说,只是叮嘱她,“你吃完水果,中午还是要休息一下,毕竟现在身子还是有些虚弱。”

“我知道啦。”孟思嘉凝望着手里的手机,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张为民离开了病房,病房里只有孟思嘉一个人。

她打开手机,传来一阵熟悉但是过时的开机音乐,她轻笑一声,等待手机打开。

两分钟后,终于开了机,她翻了一下,发现电话本里面只有张为民的手机号,短信箱是空的,也没有别的什么软件,她打开了“录音”。

里面有一个35KB大小的音频文件。

点开,庄天舜沉稳得近乎有点冰冷的声音,如水一般在空旷的病房里流淌开来:

要我说,手机可以录音就够了,这绝对是手机里最好的发明之一,当然,如果偶尔还能打个电话,那也是极好的。

嘿,孟警官,此时你要是让我背圆周率小数点的后一百位,当场证明哥德巴赫猜想……我都不会感到如此为难。

可是现在的情景,好像是需要一些煽情的话来作为结束?

头疼啊,我去翻了好些酸不溜丢,跟没熟的猕猴桃一样的诗歌集,想着要不就念首诗算了。

诗歌名(突然严肃的声调):谋杀自己。

朗诵者(窃笑声):我自己。

我是个杀手。

我没有家,

我是困在天地间的一个囚徒。

我杀了许多人,

多得我都数不清啦。

我杀了许多个自己。

快乐的,愤怒的,幸福的,哭泣的,

只剩下面无表情的那一个。

我杀了这么多人,

我必须离开。

我背上沉重的躯壳,

以至于无法仰望天空。

直到我遇见了你,

一个警察。

在我即将杀掉最后一个自己的时候,

你微笑着,

漫不经心地拯救了我。

可是,

我们最终还是要分开,

他们说死人才留在原地,

离去才是人间常态,

更何况我是一个杀手呢?

我以为可以走得很潇洒,

可是,

当我漂泊之后,

才发现你已经变成了我的乡愁。

PS:记得,你还欠我一顿夜宵,总有一天我会找你要回来的。

孟思嘉放下手机时,已经是满脸泪光,但是脸上仍挂着微笑,望着窗外飞过的候鸟,春天来了,它们也回来了,一切似乎都会好起来。

现在的她,已经不害怕对她做出承诺的人会再度消失不见了,因为她忽然明白,承诺的意义不仅仅限于兑现之后的喜悦,而是在于怀揣着这一份憧憬去勇敢面对所有的变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