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住了

“听人说, 小时候三皇子很喜欢你?”

陆子期视线落在窗外落雪,问得淡淡的。

不然也不会订亲了,虽说金陵贵族多联姻, 可那时候殷家在金陵正煊赫,音音又这样得先皇后和大将军疼爱,这桩婚事纵有其他考虑,也必然考虑到音音的人生。

音音哼了一声:“三皇子这个人, 漂亮小姑娘他都喜欢。如今更过分了,只要是个平头正脸的,他都喜欢。”当时姨母说,做三皇子妃比做太子妃快活,三皇子是注定的富贵闲人,只爱吃喝玩乐, 跟着只有享福的, 再说三皇子脾气她又拿捏得住。

可笑高贵妃和高家人,还不如她姨母了解三皇子,竟然妄想把这样一个人往大位上推, 只怕从来没把三皇子说的话当真。

音音简单解释了几句, 内中暗含了如今的朝堂风向。

“那太子殿下呢?”陆子期看向音音, “太子殿下如今也有心悦之人吗?”

这样问的时候,陆子期声音愈发轻, 似乎比窗外落雪还轻。

“太子殿下呀, 谁都不喜欢。”音音回答得分外笃定。

她没有说的是,她觉得,太子殿下根本就厌恶女色。也是, 殿下小时候, 正是陛下广开后宫, 沉迷女色,执着双/修的时候,那几年宫中孩子一下子多了起来,短短几年皇子公主就多了快二十个。

孩子多了,女人心思难免更多了,就不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也得争一争。见多了后宫争宠的腌臜事儿,要还能像三皇子一样喜欢漂亮女子才是稀罕事儿呢。

想到这里,音音皱了皱鼻子:“昨日说到将来的太子妃,殿下都淡得很,还不如谈论小肥兔兴趣大呢。”

陆子期肩膀松了松,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音音身上,才要说话,就听外头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很轻,却让两人心都一沉。

时辰到了,该离开了。

陆子期抿了抿唇,抬手要帮音音把兜帽戴起来,谁知音音反而一屁股坐在窗下,噘嘴:“我不想走,我就要住在这里,我——”

说着她抬手一指:“我想我这个花瓶!花瓶都能住在这里,我怎么不能呢?我还不如个花瓶?”

明明无理取闹的是她,她反而吸了吸鼻子,委屈得要哭。

陆子期垂落的手攥紧,像旧日一样,慢慢笑哄:“音音听话。”

音音豁然站起来,漂亮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光,昂头道:“我不听话!我就不走!”

“音音。”陆子期几乎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自从金陵以来,再次感受到一种无能为力,他的声音低了,是哄,也是无力,还是那四个字:“音音,听话。”

这样简单四个字,却让音音想掉泪,她霍地抬手拉上了兜帽,小脸一下子被偌大兜帽遮了一半,努力笑道:“我就是故意闹哥哥呢!国公府可好玩呢,哥哥放心吧!”

说着她朝陆子期挥手,好像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推开门就走进了雪中。

雪不大,可后院无人走动,此时也落了薄薄一层,稀薄好似霜。

一口气走出好远,音音却又停了,回身看到哥哥果然就在廊沿下看着自己,雪粒子落在他青衣肩头,自己一回头,他一愣,然后慢慢露出一个格外好看的笑。

音音伸手握着兜帽,无声对哥哥道:“后-会-有-期。”

转身往前,很快有丫头现身撑着伞,一同朝外院去了。

后头的人便连前头黑衣斗篷的身影都看不清了。

雪落无声。

天都黑了,陆子期依然站在廊下,看着落雪的院子。直到远门处钱多看着不能这样等下去,这才缩着脖颈过来,轻轻唤了声“公子”,递上来钟大娘嘱咐的斗篷。

陆子期这才觉得确实冷了,他应了声,问前头如何了。

钱多回了,又带回来一个信息:“镇北大将军,即将入城。”

—— —— ——

金陵年下,处处张灯结彩的热闹,可都没有这日热闹,这日整个金陵街头挤满了人,两边茶楼酒馆的包厢早早都给人订没了。

随着一声“来了”,摩肩接踵的人群一下子动起来,个个都踮脚挺脖朝着前面望去,推推搡搡,激动难捺。

只见前头一行骑着高头大马的甲胄将士现身,头里一人身形昂然挺拔,一张脸被北地的风都吹糙了,纵依然是剑眉星目,可已不再像当年,当年这人让人一见就道浊世偏偏佳公子,如今这极俊的公子,只让人望之升畏。

昔日金陵城中玩世不恭的少年将军,如今骑在马上,行在夹道欢呼的人群中,已是一身沉稳肃杀。只偶尔略略一抬的嘴角,还能见到当日不羁,他一转头,众人才看到那道传说中从后勃颈处蔓延到甲衣下的狰狞刀疤。

茶楼包厢中身穿大红银绣飞鱼服、手按绣春刀的男子嗤笑了一声:“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年咱们金陵玉面小将军都给风吹老了,啧啧,瞧瞧这丑疤,这老皮!难为那些人还能夸的出口,把银面将军说得多俊,这张快不会笑的老脸跟俊,还有关系?”

这话才落,就见到马上镇北大将军咧嘴笑了。

这一笑,就现出昔日少年将军的风华。

锦衣卫指挥使韩昱一愣,没说话。他身旁黑衣下属忍不住腹诽,最近他家一向预言颇准的大人两次落空了,今日这才说镇北大将军只怕不会笑了,人家就笑了。

韩昱微微昂着下巴,看着这旧人熟悉的笑,心道可惜早已没了当年勃勃少年气。可,当年?不早什么都没了。

当年,这人身后终日跟着的少女,不也早已化作黄土垄中白骨一捧。韩昱下颌绷紧,握紧绣春刀,哑声道:“酒呢,还不端来,本座总要敬一敬——”

那些再也不得见的旧人,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他的声音带了凶,俊美面容露了不羁的邪气:“敬一敬咱们了不得的大将军!”

外头街面人群此时也都静了静,无他,众人目光所在的大将军突然勒住了马,看向了前方茶楼,还——笑了。

一片安静中,所有目光随着大将军唰一下,聚焦在那茶楼二层。

茶楼二层一个少女正探出半个身子,先还使劲儿冲着大将军方向摇手,没命得扯着嗓子喊,这突然的一静,就听到了少女声音,“小舅舅,看我,看我呀!”

这茶楼斜对面是一间酒楼,内中非贵即富,这段日子厢房包厢价钱炒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数目。其中三层的一间厢房,此时也安静下来,就见内中青袍公子一笑,于是其他人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陆子期笑看对面激动探身的谢念音,孙同勋碰了碰身旁的徐元淳:“看,那就是嘉仪公主!”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徐元淳淡淡一声嗯。

这边二层包厢中,偃月和橘墨都拉着音音,真怕主子兴奋头上一个拉不住,她们小姐能顺着窗爬出去。这谁也没想到闹腾腾的街面,人山人海,这都能一下子安静下来!

本来怎么喊都不会被人注意到,结果这下子所有人都注意到他们这边。橘墨小脸一下子红了,瞬间拉也不是,这么停着也不是。

她脑中还回**着小姐那句突然清晰的话,在骤然一静的街道上方回响。

拥满了人的街道瞬间更静了。

所有人都抬头看着这方探身出窗的少女。

这日是雪后初晴的天,蓝得很,红衣少女面容极美,美得让人噤声。

一时间,音音是缩回去也不是,继续喊更不是,尴尬住了,不过瞬间,她就摇了摇手中帕子,冲着人群喊道:“乡亲们,过年好呀!小女子给大家——拜年喽!”

挤满人的街道有片刻诡异的安静,回**着少女拜年的声音。

这下子,对面窗边陆子期也忍不住了,一手握拳掩饰唇边笑意,其他人更是再也憋不住笑,就连一向严肃的徐元淳都跟着轻轻笑了。

另一处最尊贵的包厢内,太子殿下为了维持人前端重形象,只嘴角不停抽搐,端起茶盏倒是遮掩得很好,依然是咱们持重的殿下。

倒是一旁穿着骚气金线紫袍带玉冠的三皇子捶着桌子爆笑,一边擦着笑出的眼泪一边道:“大哥,她怎么还这样啊!十年时光,都让她长肚子里去啦!哈哈哈,除了长得更好看了,我没瞧出她哪儿长进了呀!”

街头人群瞬间炸开,一下子更兴奋起来,有人认出来这是为国祈福的嘉怡公主。

“是嘉怡公主!”

“咱们大将军的外甥女!”

所有人一时间脑袋乱转,又要看公主,又要看大将军,就见蔚蓝天幕下,他们英姿勃发一身肃杀的大将军抽箭拉弓,微微眯了眯眼,一放手——

一只箭嗖一下朝着少女所在方向飞去。

众人齐刷刷一声惊呼,虽然箭是从他们上方飞过,可这样凌厉箭法,好些人还是不觉闭眼,可楼上少女眼看箭来,却纹丝不动,依然如故,就见箭啪一声插入少女旁窗棂上。

女孩伸手从上扯下箭头送过来的大红花,朝大将军摇动。

诸人这才看到本挂在大将军身前的红花不见了,到了少女手中。

果然传言不虚,嘉仪公主正是他们大历朝威名赫赫的大将军最疼爱的晚辈!近来本就受人追捧的嘉仪公主,一下子更是名声鹊起。

随着嘉仪公主隐入窗后,大将军的马再次动了,这次大家看到大将军翘了唇角,连身上带着的战场血腥肃杀之气都淡了。

厢房中韩昱端着酒碗看着,这时候笑了一声:“果然是她的女儿。”只是笑却不曾到眼底,他已又拍了桌子,对着案前黑衣下属道:“倒酒!你也坐,这样好日子,咱们不醉不休!”

“谁得同归.....不如一醉.....”

千杯不醉的指挥使韩大人这日似乎醉了,又似乎并没有。

随着大将军还朝,金陵彻底进入年底的热闹,年前最后一波宴拉开了序幕。

官员们有官员们的宴请,贵妇贵女们有女子们之间的宴请,各地进入金陵的学子们之间也有学子们之间的宴请。反正敢在这时候开宴的多少都是有些底气的。

有的宴是一帖难求,有的宴是一客难求。

前者自然是像嘉怡公主的宴,后者就比如——

比如临城学子在陆园设的宴,在这样贵人宴会扎堆的时候,除了小地方的学子,哪有贵人会去。这没有贵客的宴,宴也白宴。

接到帖子的金陵学子们根本就不屑一顾,看着请帖上打头的名字,不乏嘲讽者,两指拈着大红请帖跟拈着什么脏东西一样:

“陆崇礼?谁啊?”

“连名儿都没听过的人,如今也好意思在年尾办宴?”

而接到请帖的谢国公府,老太太看着下人拿上来的这帖子,更是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