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做的,比你的小丫头可多了。”

风过哗哗树叶响, 视线的尽头,厢房门紧闭。

陆子期轻轻闭眼再睁开,看着前面她所在的厢房, 心里那个被种种迷雾挡住的念头,在听到音音出事的那一刻就开始显现:

他要她,不是作为兄长,而是作为与她相伴一生的夫君。

所有压抑的, 都因此一清。

此时耳边的风,身边的草木,朱红的门窗,都再次被陆子期看到,这个世界又重新有了意义。

门一动,陆子期已撩袍提步到了门前。

他进了门, 来到内室床前, 音音苍白小巧的脸陷在锦被中,往日红艳娇嫩的唇,此时都苍白无色。

陆子期轻轻给她掖了掖轻薄锦被, 摸了摸她的额头, 从锦被内拉出她的小手, 放下了床帐,吩咐让大夫进来。

看着大夫诊过脉开了药, 陆家的丫头婆子跟着赵家人去抓药煎药, 这边厢房内只余橘墨和陆子期。

陆子期让惊怕过度的橘墨到门边守着,他转身进了内室,依着大夫吩咐, 慢慢用汤匙给音音喂些温水, 润着她干涩的唇。

他听到音音模糊中还在喊哥哥。

陆子期握住了她的手, 在她耳边一句句应着她破碎模糊的低吟

“音音,我在。”

“哥哥一直在。”

“会一辈子守着你。”

“一辈子,不会让任何人欺侮你。”

陆子期握着音音的手,把她洁白的指尖放在自己微凉的唇边,低低应她。

“音音,我——”

她听不见。

即使她听不见,后面的几个字他也不敢说。

在这小小临城,过于大逆不道,他怕风听见。

他握着她纤细柔软的手,停在自己唇边,厢房外有赵家婆子丫头低低的脚步声,偶尔低声的碎语。这个世界充满了人,有些话呀,还不能说。

床前,陆子期轻轻把枕上女孩微微带着湿意的鬓发撩到耳后,他的手近乎眷恋地要触碰到她细腻柔软的面庞。

厢房外高大的梧桐树上有蝉声鸣叫,守在厢房外的仆妇抬头去看,都说这大约是这个夏天尾巴上最后的蝉鸣。

陆子期细细看着这张沉睡的面容,从她洁白的额头、紧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到她骄傲挺翘的鼻,到她失了血色的唇,他的指尖隔着空气描画。

他的目光,这一刻晦暗难明,翻涌的都是渴望。

这一刻,这个惯常被人称道的玉面谦谦君子,呈现了另一面。

身后突然的响动,让陆子期骤然收回了他的手,恢复了他人前温和冷淡的面容。他轻而又轻地把音音的手放回锦被下,回身看掀帘而入的橘墨,她手中端着盛着汤药碗的托盘。

陆子期自然接过,吩咐:“再端盆温水过来。”

橘墨应声忙出了内室,往外头吩咐小丫头要水,她则仔细用旁边凉水重新洗过铜盆。旁边站着的赵家丫头,借着外面那层被撩开的门帘,隔着内室晃动的珠帘,隐隐看到床边公子正吹药的侧脸。

只一瞬间,门帘落下,丫头不觉红了脸。

都说陆家大公子好看,竟这样好看。

赵家的婆子抢着接过热水,帮着往铜盆里兑水,一边讨好道:“一直听人说陆家公子疼妹妹,这次我们算见着了,这样神仙一样的大公子连喂药都亲力亲为,真是把妹子当女儿一样疼!要婆子我说,你家小姐后头的福气大着呢。”

橘墨看着婆子兑水,伸手试了试,只点了点头,就端着盆撩起外头门帘进去了。

外头的丫头婆子在不时的蝉鸣声中低声轻语,婆子们还关心这事儿到最后会如何发落,丫头们关心的内容已经完全跑偏,忍不住捧着脸低声说里头那个陆家大公子。

珠帘内,橘墨瞧见自家小姐显然还没有醒过来,此时正靠在大公子怀中昏睡着。大公子揽着怀中小姐,正轻轻用汤匙搅拌着瓷碗中暗棕色的汤药。

他低头,靠近音音耳边,低低的声音问昏睡的人:“音音,再吃一些好不好.....哥哥尝着一点不苦,音音还要不要?”

橘墨心道怎会不苦,公子又哄小姐了。小姐还昏睡着,定然吃不进去,小姐但凡有一分醒意,更吃不进去的。

她拧出帕子,上前递帕时,惊奇地注意到小碗里的汤药已经下去一半!

橘墨可太知道给小姐喂药有多难,这少掉的半碗总不会是公子喝掉了吧.....

橘墨看着小姐微微润泽的唇,虽与平时娇艳不同,但也已现了微微红润之色,可见药是小姐吃了的.....

她更惊奇这半碗药是怎么喂进去的.....

橘墨当然只敢肚中纳闷,一句不敢多问。

陆子期低头试了试怀中人额头温度,这才把手中药碗递出,接过橘墨手中帕子,为音音擦拭。

外头,钟大娘带着人过来了。赵家仆妇就见一个仪态端庄严肃的大娘,在几个丫头簇拥下穿过游廊朝着厢房过去。

丫头们手里拿着小姐用惯的物件,一个个水灵俊俏,目不斜视往前。

看得赵家下人咋舌,见人走远了,才低声议论:

“说是清晖院小姐一醒过来就接回去呢。”

“就这么一会儿,也值当把这些东西都搬过来?”

“以前只听说这位小姐金贵讲究,今儿可算见到了。”

“也不知道真正的陆家大小姐得金贵成什么样!”这就是说的陆老爷的千金陆珊珊了。

压低的声音:“不能比的!说到底要看人陆家大公子认哪个妹妹,大公子不认的,就是真的千金小姐也不如外头捡来的.....”

“可这不是真千金就不是真的,出身摆在那儿呢.....又出了这事儿,再是富贵讲究,假的就是假的,本就不上不下的婚事更难弄了吧.....”

有那羡慕嫉妒的撇了撇嘴:“谁说不是呢.....要我说,怎么这么多大家小姐偏偏就是这位落了水,说到底还是根子上就不是正经的千金,再是交了好运、穿了龙袍到底也不像的.....”

本就西斜的日头再次一落,彻底消失在山后,天光已尽,夜色降临。

赵家河边这片厢房今晚注定灯火通明,派过来的丫头婆子尽管没了多少用处,可一个敢离开的都没有。自家从老爷到少爷小姐都是发了狠话的,老爷少爷都几次派人来问过,自家大小姐更是直接带人过来,要不是陆家人硬劝,他们大小姐当时抹着眼泪扒着廊柱子硬是不肯走。

主子如此,他们当下人的,更是百般仔细,竖着耳朵听里头动静,半步不敢离开。

突然灯火通明的中心有人喊:“小姐醒了!”

音音醒过来的时候,只感觉到唇上温温热热的,她不觉伸了伸舌头,碰到了润润的汤匙。睁开眼,对上陆子期看过来的视线,后者正拿着一个小小汤匙抵着她唇,喂水。

旁边上前送帕子的丫头一声惊喜:“小姐醒了!”

才把这定格的画面喊破了。音音抬手要去摸隐隐发疼的额头,一动才觉出压在身上的被子热得很,她往下要拉开被子,陆子期却伸手按住,让她动不了。

“哥哥,热。”一开口才觉得自己嗓子又哑又疼。

钟大娘端着一盏蜜水,刚进珍珠帘内,就道:“可不敢晾着,小姐且忍耐一些吧!”

陆子期伸手又摸了摸音音依然发烫的额头,却不防音音直接伸出小手,把陆子期的手彻底按在自己额头上,冰凉凉的,音音舒服地哼了一声。

陆子期看她,没说话。

钟大娘这时候顾不上念叨音音规矩,才遇到这样的惊吓,此时自家小姐怎么娇都是小事,她满嘴里都是心疼:“可怜见的,好好的出来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罪!”

“大娘放心,我身上都是英雄的血,最是皮实,别说掉河里,就是掉海里,只要扑腾上来,就一点事儿都没有。”嗓子还哑着,可听这声气,已经活过来了。

钟大娘上前道:“这时候了还嘴硬呢!听听这小嗓子,快喝掉,喝掉就好了 !”

音音眼睛一下子睁开,语气提防:“喝?什么,苦不苦?”

这一下子,连虚弱好像都减了,她松开手半抬起身朝钟大娘端着的折枝花碗里看去:“我虚得很,可是禁不住苦的.....”

旁边捧着帕子的橘墨看到小姐醒来本就高兴,一高兴就有点忘了旁边还有大公子在,听到这句话竟扑哧没忍住笑出了声。

音音:....

“我是虚啊.....”她不看钟大娘,钟大娘从来不会在吃药这件事上对她让步,她看哥哥。

白皙的小脸上,因为热,仿佛匀了淡淡的胭脂,随着她半撑起身,乌黑的发一下子从肩头滑落,擦过陆子期放在她枕边的手,此时睁着黑而水润的眼睛望着他。

眉眼身姿俱是楚楚,但眼前人却不自知,关心的只有汤水苦不苦。

陆子期不动声色,伸手接过钟大娘手中蜜水,面无表情地尝了尝,淡声道:“不苦,甜得很。”

“哥哥保证?”

“保证。”

音音这才放心,借着橘墨搀扶,靠着大迎枕坐起身,看着哥哥送到她嘴边的汤匙,她低头含了,然后一口喝光,果然甜得很。

看到哥哥要拿汤匙喂她第二口,音音直接抬手:“碗来。”她身上流着英雄的血,她可以干。

陆子期看了她一眼,这才放下汤匙,直接把碗沿靠在她的唇边,音音就着陆子期的手把一小碗蜜水都喝了下去。

一旁橘墨和钟大娘都眉开眼笑,先前大夫果然说的没错,小姐好动,身子底子好,只要醒了就没事,好好养着再不用担心的。

一小碗蜜水下去,音音满足地回味了下,这才漱了口又喝了半盏温水,慢慢靠回迎枕上,看着哥哥笑。

“笑什么?”陆子期一边拿帕子擦着手,一边抬眼问她。

音音看钟大娘出去了,这才低声道:“哥哥像我的小丫头。”说完又忍不住笑,要是平时,钟大娘必然不会让哥哥这样留在她身边。

陆子期把帕子扔在一旁铜盆里,又看了她一眼,才慢慢道:“哥哥做的,比你的小丫头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