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
温庭筠《菩萨蛮》是大家读熟了的一首词: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自来注温词者,都以为“小山”是屏风上的山。我年轻时初读这首词就有这样的印象,且想到扬州的黑漆绘金的屏风,那也确是明明灭灭的。最近读了一本词选,还是这样解释的。
沈从文先生提出不同看法。他以为“小山”是妇女发髻间插戴的小梳子。《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云:“唐代妇女喜于发髻上插几把小小梳子,当成装饰,讲究的用金、银、犀、玉或牙等材料,露出半月形梳背,有多到十来把的(经常有实物出土),所以唐人诗有‘斜插犀梳云半吐’语。又元稹《恨妆成》诗有‘满头行小梳,当面施圆靥’,王建《宫词》有‘归来别赐一头梳’语。温庭筠词有‘小山重叠金明灭’,即对于当时妇女发间金背小梳而咏。”另一处又说:“当时发髻间使用小梳至八件以上的……这种小小梳子是用金、银、犀、玉、牙等不同材料做成的,洛阳唐墓常有实物出土。温庭筠词‘小山重叠金明灭’所形容的,也正是当时妇女头上金、银、牙、玉小梳在头发间重叠闪烁情形。”
我觉得沈先生的说法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创见。这样解释,温庭筠的这首词才读得通。这首《菩萨蛮》通篇所咏,是一个贵族妇女梳妆的情形,怎么会从屏风上的小山写起呢?按《菩萨蛮》的章法,这两句照例是衔接的,从屏风说到头发,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这一步实在跳得太远了,真成了上海人所说的“不搭界”。如把“小山”解释成小梳子,则和后面的“鬓云”扣得很紧,顺理成章。我希望再有注温词者能参考沈先生的意见,改正过来。
沈先生一再强调治文史者要多看文物,互相印证,这样才不会望文生义,想当然耳。他的意见是值得重视的。
我对文史、文物皆甚无知,只是把沈先生的文章抄了两段,无所发明。
岁交春
今年春节大年初一立春,是“岁交春”,这是很难得的。语云:“千年难逢龙华会,万年难逢岁交春。”一万年,当然是不需要的,但总是很少见。我今年七十二岁了,好像头一回赶上。岁交春,是很吉利的,这一年会风调雨顺,那敢情好。
中国过去对立春是很重视的。“春打六九头”,到了六九,不会再有很冷的天,是真正的春天了。“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是准备春耕的时候了。这是个充满希望的节气。
宋朝的时候,立春前一天,地方官要备泥牛,送入宫内,让宫人用柳条鞭打,谓之“鞭春”。“打春”之说,盖始于宋。
我的家乡则在立春日有穷人制泥牛送到各家,牛五六寸至尺许大,涂了颜色。有的还有一个小泥人,是芒神,我的家乡不知道为什么叫他“奥芒子”。送到时,用唢呐吹短曲,供之神案上,可以得到一点赏钱,叫作“送春牛”。老年间的皇历上都印有“春牛图”,注明牛是什么颜色,芒神着什么颜色的衣裳。这些颜色不知是根据什么规定的。送春牛仪式并不隆重,但我很愿意站在旁边看,而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
北方人立春要吃萝卜,谓之“咬春”,春而可咬,很有诗意。这天要吃生菜,多用新葱、青韭、蒜黄,叫作“五辛盘”。生菜是卷饼吃的。陈元春《岁时广记》引《唐四时宝镜》:“立春日,食芦菔、春饼、生菜,号‘春盘’。”《北平风俗类征·岁时》:“是月如遇立春……富家食春饼。备酱熏及炉烧盐腌各肉,并各色炒菜,如菠菜、豆芽菜、干粉、鸡蛋等,而以面烙薄饼卷而食之,故又名薄饼。”
吃春饼不一定是北方人。据我所知,福建人也是爱吃的,方法和北京人也差不多。我在舒婷家就吃过。
就要立春了,而且是“岁交春”,我颇有点兴奋,这好像有点孩子气,原因就是那天可以吃春饼。作打油诗一首,以志兴奋:
不觉七旬过二矣,
何期幸遇岁交春。
鸡豚早办须兼味,
生菜偏宜簇五辛。
薄禄何如饼在手,
浮名得似酒盈樽?
寻常一饱增惭愧,
待看沿河柳色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