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温鲤而言, 最不想面对的事,大概就是亲耳听到陈鹤征说曾恨过她。

“恨”字凌厉透骨,像一柄剑, 开了锋刃, 稍稍挨近,两个人都会被割出伤口。

鲜血淋漓,久不愈合。

温鲤的下巴被陈鹤征捏住,她被迫仰头, 眼底湿润如星子的光无处隐藏, 她的神色,每一丝变化,都映现在天光下, 也映在陈鹤征深黑的眼睛里。

他居高临下, 凝视得那样深,仿佛连目光都有温度,像高温预警的夏日天气。

“别哭,”陈鹤征碰了碰她发红的眼尾,指尖冰凉如玉,轻声说,“我舍不得看你哭。跟你说那些, 也不是为了让你哭。我是希望你明白, 做那样的事会伤害到我, 会让我恨你, 以后不要再去做。”

温鲤用力眨着眼睛, 试图将那些湿润的痕迹抹掉, 一边用一种孩童般的气音, 向他保证:“我不哭。”顿了顿, 又补充,“我不会再让阿征受任何伤害和委屈了,一定不会。”

陈鹤征的神色柔了几分,他松开温鲤的下巴,转而去推她的肩膀。

温鲤侧着身,坐姿不稳,外力施加,她不由自主地后仰,朝车门的方向倾过去。陈鹤征似乎早有预料,动作奇快,立即伸手垫在温鲤脑后,瞬息之间,温鲤便枕着他的手掌被抵在了车门上。

温鲤被保护得很好,陈鹤征的指骨关节则撞到窗上的玻璃,喀的一声,听上去似乎很疼。

他舍不得看她哭,也舍不得她疼,只能把恶果都留给自己。

感情这东西真奇怪,那么轻易地就让人了失了原则,又失了尊严。

两排车位之间的隔断没有升起来,司机扫一眼后视镜,就能清楚地看见后排的景象,清楚的同时,他又觉出几份心惊。

于叔是看着陈鹤征长大的,见证了他小小年纪就失去双亲,也见证了他在陈鹤迎的扶持下快速成长。但是,于叔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陈鹤征。

凶狠着,悍戾着,同时,也深情着,执着着。

整个人像是头困兽,走进穷途末路,偏偏又在爪牙上种了一株玫瑰,将伤人的利齿变为一种守护。宁愿自毁,也不愿伤害那个女孩子一分一毫,心甘情愿,献祭所有深情与虔诚。

温鲤背抵着车门,姿势有些吃力,手指下意识地抓着陈鹤征腰间的衣服,布料上浮现出细密的褶皱。温鲤脑袋中快速闪过几个念头,她隐约记得他似乎不喜欢衣服被弄皱,正要松手,陈鹤征觉察到她的意图,又靠近一些,声音低低沉沉,落在她耳边

“没关系,别人不可以做的事情,你可以,”他说,“都可以。我对你一向没什么原则性可言。”

没人能承受住这种程度的纵容。

温鲤觉得她连呼吸都软了,不由仰头,看着他,反复叫他的名字:“陈鹤征。”

阿征……

像是求饶,又像撒娇耍赖。

陈鹤征摸了摸温鲤的头发,指尖长久地停留在她的发丝之间,忽然轻轻一叹,“教了这么久,引导了这么久,终于进步一点了,不再一味地跟我道歉。”

以前,每到这种时候,她总是会不受控制地跟他说对不起,好像亏欠他良多,愧疚已经累积到无法承受的地步。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道歉,”温鲤声音很轻,气息弱弱的,抓着他腰间的衣服不松手,继续说,“也不喜欢我的内疚和自责,我会努力去改的,你相信我。”

小姑娘那么诚恳,眼巴巴地看着他,说陈鹤征你信我,我会改的。

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伤害和委屈,你相信我。

陈鹤征的喉结滚了滚,他愈发靠近,额头抵着温鲤的额头,低声对她说:“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坏?一面说爱你、想你,一面又告诉你,我真的恨过你。”

给糖的是他,毫不留情递出刀子的人,也是他。

多矛盾。

可是那些情绪都是真实的。

爱、想念、灼烧一般的恨,他都鲜明地经历过。

温鲤立即摇头:“你没有很坏,是我一直没有学会如何爱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学会。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陈鹤征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唇上血色不足。显得几分凉薄。温鲤却知道,陈鹤征这个人其实是暖的,他的骨,他的血,他的怀抱,比任何人都温暖,所谓冷感淡漠,都是假象。

他是她见过的最温暖的人,一直都是。

两人离得太近,呼吸勾缠在一起,又混乱又亲密。

温鲤看着他点漆似的眼睛,闻到他身上那种薄荷叶一般清冽的气息,脸颊不由红了红,连脖颈都浮现出淡淡的粉色。

“陈鹤征,我是不是很乖?”温鲤眨着眼睛,慢慢地说,“不好的地方我都有认真去改。”

陈鹤征依旧不说话,只有喉结滑动着,深色的眸光并不寒冷,反而有种温和的静寂。

“那我能不能亲你一下?”温鲤试探着,用最胆小的模样,说最大胆的话,“你离我这么近,又不给亲,这才是真的坏!”

“坏”字落地的瞬间,陈鹤征终于笑了,很轻,被她逗笑了。

他的手掌箍着温鲤的后脑,让她无路可逃,只能看着他的眼睛,故意问:“想亲我啊?”

陈鹤征的唇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那么近,偏偏没办法彻底碰到。

温鲤的眼尾泛着可怜兮兮的红,耳朵听不见其他声音,没有鸣笛,没有喧闹,只有陈鹤征的呼吸和话音。

她点头,那么乖,轻轻:“嗯。”

“因为特别喜欢我,”陈鹤征垂眸,看她的眼睛,也看她的唇,“才想亲我?”

低沉又柔软的语气,骨头都要被他揉碎了。温鲤完全不是对手,一败涂地,丢盔弃甲。

她浅浅呼吸着,又嗯了一声。

特别乖。

车厢终究逼仄,一切变化都掩藏不住,心跳、呼吸,逐渐升高的体温。

陈鹤征看着她,缓慢靠近,又不够近,鼻尖似有若无的碰到她,存心勾缠,引着她。

温鲤的思绪彻底乱成一团,脑袋里像是刚开封的气泡水,冒出无数透明的甜味气泡。

就在她以为陈鹤征的吻要落下来时,他却离开,看了一眼车窗外,说:“到了。”

到家,温鲤的家。

温鲤有点懵,脑袋里的气泡尚未消退,还是乱七八糟的

陈鹤征彻底放开她,坐正,将松散的衣领扣回去,脊背不必刻意挺直,清冷骄矜的气息已然透出来,疏离的,好似高不可攀。

车子停下,外面是温鲤熟悉的景象,保安亭、指示牌、有些陈旧的照明路灯。

温鲤茫然地看着那些。

陈鹤征伸手过来,摸一摸她的头发和脸颊,说:“本来想带你去吃你喜欢的那家餐厅,但是工作室那边还有个会议要开,时间赶不及了,只能先送你回来。”

温鲤的耳垂很软,雪白细腻,陈鹤征忍不住捏了一下,又捏了一下,继续说:“晚上早点休息,别熬夜。有事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找于叔也行,他的手机从不关机。”

该叮嘱的都叮嘱完,车厢内静了静。

温鲤这时才回神,恼怒地瞪他,眼神凶巴巴的。只是瞪着,说不出半句指责的话。

这这这这要怎么说啊?

说陈鹤征你就是个大骗子,我都说了我想亲你,你姿态摆的那么暧昧,结果一下都没让我亲到!我根本没亲到啊!你个骗子!

这种话,还当着司机的面,根本说不出口啊!

太憋屈了!

车子不能在小区入口的位置长时间停留,温鲤扳着一张写满怒气的小脸,伸手去开车门。

车门锁着,根本打不开。

再好脾气的人这时候也该被惹急了,温鲤忍不住凶了他一句:“陈鹤征,你能不能别欺负人!”

小姑娘实在可爱,连发脾气都可爱。

“欺负”这个字眼,放在男女之间,徒添一种风情摇曳的暧昧。

陈鹤征挑眉,漫不经心的,下颌微抬,故意问:“我怎么欺负你了?不是把你好端端地送回来了吗?”

温鲤被他反将一局,胸口像是堵了口气,吐不出咽不下。

陈鹤征看着她,恍然似的,“啊,你想亲我,没亲到,这也算欺负吗?”

温鲤脸色涨红,恨不得咬他一口。陈鹤征忍着笑,伸手想摸摸她的脑袋,被温鲤侧身躲了过去。

于叔拿捏分寸,在这时解了锁,温鲤听到声音,顺势推门下车。

时近傍晚,天边一抹夕阳灿烂,暖橘色的光线下,小姑娘皮肤雪白,柔软细腻,一双眼睛乌溜溜的。

温鲤嘭的一声将车门关上,只听声音就知道带着火气,之后,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小区,再没搭理陈鹤征。

等人走远了,于叔才开口,笑着说:“好端端的,何必惹人生气?”

车仍停在原地。

陈鹤征靠在头枕上,透过另一侧的车窗,看温鲤的背影。有些单薄的身影,腰线清晰而漂亮,大概是气得狠了,脚步很快。

“我为她死过一次,”陈鹤征揉了揉额角,语气淡淡的,“总要讨回一点利息的。”

小小欺负她一下,就当是给自己出口气。

除此之外,其他恶劣的事,他哪里舍得对她做。

*

温鲤回到家的时候,傅染宁还没回来,客厅里空空****。温鲤洗了手,换上的居家的衣服,然后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冰水,一口气喝完,还是觉得火气未消。

她拿出手机,原是想着打给陈鹤征,要再凶他几句,屏幕亮起时,一眼看到音乐APP的推送文案——

你有没有过那种经历,为了一个人,既清醒,又沉迷。

陈鹤征制作的迷你专辑《鸿消鲤息》全线大爆,温鲤在很多地方都听到过他的歌,出租车、商场,甚至小区对面的24小时便利店,但是,她从未用自己的手机搜索过,播放过。

一直不敢,一直逃避,怕痛,也怕后悔。

现在,总该面对了。

音乐软件的搜索界面,温鲤点击键盘,缓慢输入——红、xia……

顿了顿,又删除,转而输入一个名字。

——陈鹤征。

他的名字留在温鲤的搜索记录内,会存在很久。

与那个名字相关的的单曲并不多,排在第一位的就是《鸿消鲤息》。

温鲤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正要点下去,播放,界面忽然一变,有来电切进来。

号码源自——叶清时。